怀阳大长公主嘴上说得厉害,实际上还是没有放弃让她成婚生子的打算,所以还会意图献美,因为大长公主在为女儿的往后,甚至她的夫婿子孙打算。
那一瞬间,明湘敏锐地捕捉到盛仪郡主面上闪过的一丝无奈和消沉。
她开口,想要巧妙地安慰盛仪郡主。然而还没等明湘说完第一句话,盛仪郡主的消沉突然一扫而空,她直勾勾盯着明湘的领口,神情惊疑仿佛看到了一只怪物。
“你……这里是什么?”盛仪郡主语气奇怪地问。
明湘想到了什么,但口中还是疑惑的问:“你说的是?”
身后的琳琅及时递上来一面极小的水银镜。
“啊。”明湘看着自己领口下脖颈处的那一点红痕,自然道,“这几日蚊虫多。”
盛仪郡主后退一步,神情古怪地上下打量着明湘。
“阿湘。”她语气沉重道,“我在这里养了多少男人,你不会真觉得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吧。”
第105章
问罪书
盛仪郡主见惯风月, 只打眼一扫立刻看的清楚明白:那分明是吮咬而成的红痕,而非什么蚊虫叮咬。
她唇角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本能地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神情, 只等明湘反驳不成, 立刻穷追猛打问出她到底和谁有了瓜葛。
明湘沉着地递回镜子,无可奈何道:“我今日刚从宫里出来。”
她居住的凝和殿虽不在六宫之中,至少也是后宫宫禁的范围,管束森严闲人免进, 即使连巡逻的侍卫也不能踏入凝和殿的范围。
换句话说,除了皇帝,能进那里的,只有女人和太监。
盛仪郡主一愣:“也,也对。”
就算行事再奔放、再大胆,盛仪郡主终究也是个正常人, 当然不可能头脑一热想到违背伦常的方面去。但盛仪郡主到底是盛仪郡主, 拥有京中众多贵女们拍马难及的想象力与自信, 因此她稍稍怔住片刻,下一秒脱口而出——
“要不这八个舞姬, 你带回去算了?”
“……”
饶是明湘从来自以为自己有几分聪明才智,这一刻也被盛仪郡主脱口而出的言语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茫然与盛仪郡主对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从盛仪郡主的话中咂摸出了暗含的深意。
从来八风不动的永乐郡主, 终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面了。她的面色青白不定,最终在盛仪郡主心虚而警惕地缩进船舱里之前,化作了一声咬牙切齿的:“慕妙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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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溪小筑离开时,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抢在城门下钥前入了京城, 明湘便吩咐驾车的侍从回府。
玄部统领风曲已经在府中等候许久, 明湘换完家常的衣裳,从内室中走出来,风曲起身,朝她一礼:“郡主。”
“等的久了。”明湘示意他落座,“晚膳用了吗,随本郡主一同用点。”
风曲唇角一弯,并不推辞:“多谢郡主。”
近来随着南边开战,户部的银子流水一样往外花,桓悦第一个下令削减宫中用度——宫中人少,能削的地方其实不多,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上行自然下效,一时间高门大户争相节俭,蔚然成风。明湘跟着命郡主府中削减用度,今日摆上桌的晚膳,便只有大大小小加起来九个碗碟。
明湘的饮食向来清淡,厨房机灵,眼看风曲要留下陪膳,临时修改了菜单,加了一道蒸鲥鱼,一道八珍烧鸡。
在明湘面前,风曲一向不会很拘谨。他的吃相优雅,吃起来却很快。明湘还在慢慢喝粥,风曲已经放下了银箸,笑道:“还是郡主府里的鲥鱼最鲜。”
“初夏的鲥鱼才好。”明湘道,“可惜了,要等初夏的鲥鱼入京,还要大半年。”
她略提了一句鲥鱼,很快便转开了话题,问风曲:“今日廷议如何?”
明湘不去,风曲和雪醅就至少要去一个。二人彼此推让,差点打起来,最后不得不抓阄定胜负。
风曲惜败,不得不去。
风曲尽可能精炼地陈述了一下廷议的结果,和明湘的猜测出入不大。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借着处置彭向鸿的机会,桓悦一鼓作气,将朔州另两位三司长官——都指挥使金铭悟与按察使李骞一同扫了下去。
理由很充分:与彭向鸿同为朔州三司长官,金铭悟与李骞丝毫未曾察觉其不法行为,可谓眼瞎耳聋,这样的人,怎么能担待一州长官?
当然,换上去的三司长官,一定是桓悦看好的人。
大晋一共也只有七州之地,每一州的三司长官都是一方大员,位居从二品。这个品级哪怕放在整个朝堂之中,都可称高官。每一次三司长官的更替,都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哪怕是高居皇位的帝王,也不能轻易地一言而决。
这次桓悦能轻易地更换整个朔州的三司长官,想必是和隐藏在彭向鸿身后的那些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皇帝不在这个南北开战的关卡上大肆清算掀起大狱,而逃过一劫的官宦勋贵们,也要为之做出让步,付出代价。
风曲一一将话说完,见明湘低头,似有沉思之态,便安静的住了口,只静静等着。
明湘听完风曲所说,心想衡思是越发有主张了,恼火归恼火,该拿到手中的却一分也不会相让。
只是彭向鸿身后的那些人,如果当真以为做出让步,皇帝就会放下此事,那就大祸临头了。
桓悦在这方面,很有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味。他现在不彻底清算,是因为时势所迫,而不是肯大人有大量的就此终了。对方吐出来的那些好处和让步,桓悦绝不会因此有丝毫感念,反而要默默记上对方种种罪行,等到时过境迁,对方甚至都把自己所犯的罪行忘掉了,就等到桓悦举起屠刀开始算总账的时候了。
他甚至都不会再拿对方多年前犯下的这一桩事来算账,而是要扯出别的罪名来,既不沾刻薄寡恩、反复无常的名声,又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明湘禁不住摇头一笑,旋即敛去神色,道:“我已经叫雪醅来谈过了,彭向鸿放肆,居然敢指示手下杀害采风使,郭氏无忌,收养孤儿为自家私用,这都是不赦的大罪,但采风使遇害,也有采风使内部规矩不严,纠察失误的过错,勾结郭家的那个采风使,原本按例是不该留在朔州的,但采风使内部没有依照条例重新分派。”
“还有,采风使在执行任务时,缺乏足够的警醒,采风使队长居然孤身上路,这就是给了敌人可乘之机,虽然条例中没有硬性规定,但身为鸾仪卫,自然应该警惕——你也要借此告诫玄部,从此四品以上的鸾仪卫,外出执行任务时需得派人随行,执行任务时,各鸾仪卫至少要三人以上结伴,总之这些规矩你自己看着细化。”
风曲应是。
明湘就忍不住叹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那几个殉职的采风使,全都追赠一等,给家人赐金,妥善下葬,办的风光一点,千万不要寒了其他人的心。”
她揉了揉眉心,又道:“对了,我忘记说了,往后南边战事有关的消息,全部第一时间呈递上来,哪怕我在宫中。”
风曲闻言疑惑:“南边?”
明湘摇头:“现在还不好说。”
见明湘无意细说,风曲点头道:“是,微臣另有一事,已经和雪醅商议过了,特来禀报郡主——是鸾仪卫中,多有殉职后而无家人收殓下葬者,往常都是由北司安排,但墓地分散,不便祭扫,难免有怠慢之处,是以微臣想借此次安葬殉职采风使的机会,索性在京郊买一处地改做墓园,将无有家人收殓的鸾仪卫尽数安葬在一处。”
明湘对此并不反对,点头道:“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就是了。”
风曲顿了顿,道:“此外,微臣另有一事禀报——此次殉职的其中一名采风使出身不同,本来由其生前熟悉的鸾仪卫送信给其家眷,却被打了回来,其中言辞多有不敬郡主之处。”
说到此处,他小心翼翼抬起眼来,悄悄瞟着明湘神色:“此人虽昏聩,却有几分名望,微臣担忧为郡主惹来事端。”
“哦?”明湘终于被他的话引起了兴趣,很是惊奇地一手托腮,眼风扫过来,“对我言辞不敬?那是什么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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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通人情的爹!”指挥使坐在白部的茶房里,恨恨摔了个杯子,“儿女都没了,不但丝毫不问缘由,反而写信来破口大骂,牲畜尚有怜子之情,此人甚至不如牲畜!”
一旁的采风使队长转头一看大惊失色:“这是新的茶具,少一个就不成套了!”
指挥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从袖子里拽出一张信纸甩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
信上的字迹刀头燕尾苍劲有力,着实是一笔顶尖的好字。采风使队长粗粗一扫心中赞叹,然而等看清所写内容,禁不住面色微变。
那俨然是一封断绝亲情,痛陈不孝的问罪书!
作者有话说:
猜猜问罪书是谁写的
第106章
......
采风使队长在朔州经营多年, 自诩见多识广,却也未曾见过如此刻毒,丝毫不留情面的父亲。
“违背父命, 趁夜离家, 是为不孝;婚姻已定,弃家私逃,是为不贞;不遵婚事,背信弃义, 是为不义。丧德败行,与贼为伍,是为无德。如此不孝不贞不义之女,怎堪归吾李氏门墙?业已销户籍,去姓名,生死去留皆由天定, 与宗族无干。”
队长几乎不忍再看下去——不孝不贞不义, 其中无论哪一条单独从父亲口中说出来, 都足以彻彻底底摧毁一个儿女,将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局面, 从此生前死后都摆脱不掉恶名。
他目光一扫,瞥见信纸最末端那个落款,突然怔住了。
“河阳李敬慎?”采风使队长脱口而出, “是我知道的那个?”
指挥使这时怒气终于稍稍平定, 他看了采风使队长一眼:“就是最有名的那个李敬慎。”
穆穆鲁侯,敬明其德。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这句诗出自《诗经·泮水》, 也是李敬慎名字的出处。
李敬慎本名李延, 少有才名, 是大儒李穆之孙,相传他在经义学问上得了李穆真传,李穆赞叹于身后衣钵有人传承,故而沿用了自己得名的那句诗,为李延改名敬慎,寄予厚望,希望李敬慎能胜过其祖。
然而,先帝登基之前,亦即明宗皇帝执政晚年,诸王角逐储君之位。身为天下闻名的大儒,李穆成为诸王争先拉拢的对象,卷入夺位之争。
夺位之争惨烈异常,不止一位皇子因此而获罪身死。明宗皇帝深恨膝下诸子手足相残,认定诸皇子是受了奸人挑唆,才会酿成兄弟阋墙的惨祸。于是大肆清洗诸皇子身边近臣,李穆亦受牵连,明宗皇帝本想处置他,念在李穆声名卓著,斥其为“心内藏奸,险恶之徒”,将其逐回建州老家。
文人最重声名,李穆本已年迈,又遭此贬斥,心下郁郁,未及还家,便吐血而死。李穆追随的那位皇子,亦在夺位中败北身死,更无人顾及李穆身后名。
至此,李穆的弟子、亲族对朝廷心生不满。无奈先帝是从众多兄弟中杀出来的铁血手段,等闲若敢非议朝廷,先帝真敢二话不说把他们全都砍了。于是他们能表达不满的手段也非常有限,无非就是闭门谢客,拒不出仕——然而他们忘了,这是科举取士的大晋,不是还未废除察举制的南齐。
他们不做官,朝廷也不缺能做官的人。于是李穆最看好的弟子儿孙,当真就这样闲置了下来,起初或许是没想通,后来想通了,才惊觉年纪已经不小。
这把年纪了,真的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和那些屡试不中的老秀才一起去考科举求官吗?要知道,他们年少时才名远播,绝非仅限于一州一县之地。现在如果一把年纪考科举,原本攒下的清高傲岸的声名可就全都毁了。
于是如李敬慎这般,大都没有出仕,反正他们家底丰厚,不做官反而更能积攒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清名。而这个李穆弟子儿孙中声名最大的李敬慎,自认为朝廷贤愚不分、祖父冤屈而死,越发格外地愤世嫉俗起来。流传在外的大都是一些借古讽今、痛陈世情的诗文。
李敬慎在民间名气虽大,但他既与士林中最为鼎盛的云州学派无所往来,又有个获罪的祖父,在官场上影响不大,先帝纵然听过他的名字,也懒得为这么个小角色脏了自己的手,当然就更不可能礼贤下士地三顾茅庐请他出门做官了。
桓悦登基,改元徽宁,设鸾仪卫。鸾仪卫在外的名声从来就没有好过,李敬慎更不会轻轻放过,为此写了不少诗文批判,痛陈鸾仪卫兴起,乃国之大害。
队长简直目瞪口呆:“清源居然是李敬慎那老东……的女儿?”
他把“老东西”三个字硬生生咽下去,一时间只觉得匪夷所思:“我从前听景尧说,清源是他老师的女儿,难不成他居然是李敬慎教出来的?”
指挥使道:“我一开始也觉得十分吃惊,不过你们白部的档案上就是这样写的。”
队长犹自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李敬慎的诗文我也看过,文采自然是一等一的高妙,只是那诗中所写么,倒是十足十的令人不喜,这等愤世嫉俗的老……的文人,怎么能收得景尧这样正常的徒弟,生得清源这样的女儿。”
“所以清源这不是从家里跑了吗。”指挥使不咸不淡说,“景尧也没跟他老师再联系过吧。”
队长一噎,摇头失笑,等瞥见手中那张纸时,神情又变得不大好看:“你说这该怎么办呢,好端端的女儿家,连全尸都没留下,难道真葬到外面去,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
五名遇害的采风使尸体发现时,由于天热和日久,已经不成样子了,查案过程中,不得不动用大量的冰块勉强保住尸体。等到回京时,鸾仪卫却是再没办法把惨不忍睹的尸体全须全尾运回去了,只好就地火化,只带着骨灰返回京中。
其他几个采风使,好歹家中有名有姓,有的家里人哭天抹泪接走了骨灰,葬入祖坟中。还有的家在外地,接了信已经动身赶来了,唯独清源一人的骨灰无处安置。
看李敬慎的态度,知道女儿‘从贼’加入鸾仪卫,简直恨不得在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把她扼死,骨灰肯定是不能送回去了。但她一个未嫁无子的女儿家,难道随便找个地方葬了?
此时讲究事死如事生,身后事的处置极其要紧。指挥使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叹气:“这恐怕得统领拿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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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曲从郡主府领命出来,心里已经打叠好了计划,誓要先发制人——李敬慎空有虚名,实际上最多也就是写几篇酸文,再给鸾仪卫与永乐郡主本就不好的名声雪上加霜。但风曲却不这样想,他虽然不在乎鸾仪卫名声好坏,却很在乎永乐郡主的名声,况且,他最厌恶旁人拿抨击鸾仪卫做提升名望的跳板。
等他回了北司,却见玄部这边没几个人,反倒白部那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风曲一时疑惑,举步过去,眼看着白部的待客厅外,一群人人头攒动扒在外面,纷纷偷听,但因为偷听的人太多,反而显得十分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