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尧。他默默地想,我尽了人事,剩下的就要听天命了。
押送彭向鸿进京并不是件麻烦事,或许自知大势已去,又或许打着其他主意。总之这一路上彭向鸿都老老实实待在车里,十分好说话。他到底是从二品的一方大员,哪怕鸾仪卫们心中不满,也不敢对一个还没有去职的从二品大员过分苛刻,于是怨气就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比如作为嫌犯及人证,一起被押送入京的郭留。
和郭留一起作为从犯及人证入京的还有许多人,譬如郭秀宝的长子郭才美,五子郭德美等。但由于郭秀宝和长子关系似乎比较一般,郭才美在鸾仪卫控制郭家后,二话不说主动表示他偷听过父亲和不法分子的谈话,并且上交郭秀宝及‘不法分子’之间的往来账本等证据,成功把布政使彭向鸿拉下水,有立功表现,因此鸾仪卫对他们倒没太多注意。
唯独郭留,身为采风使出卖同僚,瞬间喜获所有鸾仪卫的憎恶——鸾仪卫也好、采风使也罢,别看品级高特权多,但时常处在危险之中,唯一能交付信任的就是同僚。郭留身为采风使给他人通风报信,还直接害死了一众同僚,简直就是一脚踩上了所有鸾仪卫最忌讳的点。鸾仪卫们行事无忌,不趁着押送的机会给郭留一点小鞋穿根本不可能。
因此走到京城,去北司交割人犯的时候,原本伤重的郭留基本上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负责刑狱的鸾仪卫头都大了,想了想,很不负责任地找来北司专用的医士,给郭留开了一剂虎狼之药。顿时让郭留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奕奕,仿佛回光返照。
“这药大概能管半个月。”医士小声交代,“本来他这伤养一养就能养个七七八八,现在么……半个月之内肯定没事。”
半个月之后死活就有点难说了。
鸾仪卫喜上眉梢:“没事没事,半个月就够了。”
反正听上面的意思,皇上好像不打算保彭向鸿,自辩都没听完就让三司准备会审了。明后两天人犯都要被刑部提走,半个月之后的死活,跟北司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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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上的三司是布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掌一地财政民政、刑名诉讼、军事军务。而三司会审的三司,指的则是刑部、大理院与都察院。
刑部侍郎李景来北司提犯人不止一次了,往日来这里,北司的鸾仪卫不说是目中无人,也显得张扬矜傲;今日他到了这里,鸾仪卫却较之从前客气了些,去提犯人的时候,李景坐在会客厅中等待的时候,居然还获得了鸾仪卫的新鲜茶点。
他受宠若惊,直到看见被带来的人犯之后,笑容哗地一声就垮下去了,顿时明白了鸾仪卫这次对他格外客气的缘故。
一众人犯负枷带镣,各个看上去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除了最前面的一个犯人还算精神。
李景拍案而起,愤怒地质问:“你们怎么又把人犯弄成这样!”
鸾仪卫们的礼貌只能维持短短几分钟,闻言立刻理直气壮道:“刑部审案子不动刑,靠嘴皮子问口供吗?!”
“再说了!”鸾仪卫一只手指差点戳到第一个犯人脸上:“这个,这个犯人,叫什么来着……哦对,郭留,你看他,多么精神健旺!”
李景到底没敢跟鸾仪卫们撕破脸,带着满肚子气和一堆只剩半条命的人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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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文德殿
桓悦日前射箭时,不慎割破了手指,等明湘进宫的时候,立刻就开始朝她描述自己的手指伤的多么严重,批阅奏折很不方便。
明湘原本不想理会他,等看到桓悦的伤口时,才发现这次真的不是只擦破一层皮,再深一点,恐怕就能看见骨头了。她顿时心生怜惜,哪怕知道桓悦至少有五成是在装可怜,还是答应他搬回宫住,帮他批奏折。
明湘和桓悦小时候开蒙习字虽然差了几年,但彼此自幼就在一处长大,很会模仿对方字迹。她依照桓悦的字迹帮桓悦批了几天奏折,居然也没人看出不对。
明湘下笔如飞,桓悦一手支颐坐在她身边,包扎起来的那只手不大灵活地拿银叉扎剔了籽的葡萄吃,时不时喂给明湘两个。
“皇姐。”桓悦又喂给明湘一个葡萄,突然道,“彭向鸿的事,你觉得呢?”
人证物证俱全,彭向鸿自知负隅顽抗也没有用,招供的倒是很快,彭家人则私下往来打点,试图从中枢重臣入手。如今朝中对于此案的争论,在于处置和株连的范围,而非彭向鸿本身。
桓悦问的也正是这一点。
明湘低头写了两个字,淡淡道:“我觉得怎么样,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神情平静:“你知道的。”
彭向鸿最大的罪名,甚至都不是杀害采风使,而是私采铁矿——这一条罪过,基本上就够彭家九族手拉手砍头了。盐铁素来暴利,鸾仪卫从彭家抄没的家财,一半该充入国库,一半该充入皇帝的内库,听说这两天户部尚书王知笑的脸都僵了,活脱脱一幅暴发户的模样。
彭向鸿私自开采铁矿,多年下来累积了数不尽的财富,开采出来的铁总要卖出去,那它们卖给谁了呢?
当真算起来,当地豪强、边关军队、甚至某些朝中重臣,多多少少都脱不了干系。
“彭向鸿虽然不说,但你我心里都清楚,朔州在最北边,金山里开出来的矿一定有一部分流到了关外。”明湘轻声道。
桓悦一时没有说话。
南边已经开战,在这种情况下,再把最北边的朔州弄得动荡起来,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这些道理他知道,但知道不代表甘心。
他沉默着,明湘似乎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总要做些取舍,忍一时之气算什么,采风使里也出了问题,我再恼怒又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帮白部把这个消息压住?”
旁人对于玄白两部的区分并不明确,大都一概称为鸾仪卫。对于朝中重臣而言,鸾仪卫是鹰犬走狗、恶名昭彰,恨不得将它立刻裁撤处置掉。鸾仪卫只要稍有风声传出,立刻就会迎来暴风骤雨般的弹劾。
明湘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的肩头一重,是桓悦将头靠了上来,贴了贴明湘的面颊:“后天廷议彭向鸿一案,皇姐和我一起来吧。”
桓悦的下颏压在明湘肩头,侧过眼梢瞥着她的神色。
如果是往常,明湘是很愿意去听廷议的,但这一次,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桓悦不解地问。
明湘垂眼,淡淡道:“已经够累了,何必再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第104章
盛仪郡主神情古怪
明湘一向说到做到。
她说不去廷议, 就当真不去廷议。事实上,这次廷议的结果,明湘早就猜到了。
无非是依律处置彭向鸿及其爪牙, 株连其族, 而后金山中的铁矿由朝廷派人接手,这件事就会在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中默默落幕。
朔州布政使私开矿藏,谋害采风使,当然是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 自当从重处置,诛杀彭向鸿,株连父母妻族,乃至于门客爪牙,均要黜落。至于还有多少人从彭向鸿背后得利,又有多少人无声地默许着这一切, 并为之搭建起一把无形的保护伞, 至少现在, 无法追究。
桓悦还有未平的心气,在朝野里八面玲珑多年的明湘已经可以平静地忍耐下一切。
她这短短的十九年生命里, 最擅长的就是忍耐。
但忍耐归忍耐,明湘并不想给自己无端再添上一份怒气,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 廷议那天, 明湘没有留在宫里,而是应了盛仪郡主的邀约,前往清溪小筑划船。
清溪小筑中有一片碧色连天的湖泊, 放眼望去葱茏碧色摇曳, 又有雪白的莲花盛放, 浅淡的清香弥散在湖中。
盛仪郡主站在船头,双手拎起华丽的裙摆,两名侍女一左一右小心护着她,生怕郡主一不小心径直栽进水里去。
“看见了吗?”盛仪郡主的声音娇而脆,“阿湘,你看那些莲花,看出什么了吗?”
明湘立在盛仪郡主身后的岸上,比站在船头摇摇摆摆的盛仪郡主高出大半头。她不必踮起脚,只稍微眯了眯眼,不确定地打量着湖中那些盛开的莲花:“位置……似乎能连成一条条线?”
清溪小筑湖中的莲花和凝和殿后瑶池中的莲花颇为不同。瑶池中的莲花生长的十分随意,在湖中东开一朵西开一朵,眼前这片湖则不同,莲花生长的方位似乎被精心挑选过,粗粗看去无甚异样,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些莲花能连成许多条从湖中央湖心亭到岸边的线——当然不是直线,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盛仪郡主回首嫣然一笑:“说对了!”
紧接着铮铮两声金石之声响起,自湖心亭飘荡而来,那声音极其清越,明湘讶异地抬起眼来。
下一刻金石之声戛然而止,琴声徐徐而起,湖心亭四周层层垂落的纱帘飘飞而起,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
悠扬清越的琴声中,八名舞姬急速旋身,绯红裙裾飞扬又垂落,隔着缓缓飘落的纱帘朝岸边回首一顾,惊鸿一瞥转瞬即逝,纵然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清楚面容,也不由得为亭中美人姿态心荡神驰。
琴声渐渐低了下去。
纱帘垂落,遮住了帘后的美人。
正在明湘以为这支舞曲已经结束时,忽的,在琴声彻底归于静默之前,另一道箫声突然响起,将趋于静默的琴声再度拉了起来。
乐声一转,变为琴箫和鸣。
两条小舟一左一右穿破湖中莲叶,分花拂柳徐徐而来,船头各自坐着一个抱琴弄箫的乐师。小舟徐徐而来,湖心亭四周的纱帘再度翻涌而起,亭中八名舞姬同时疾步向外,竟然看也不看地越过白玉栏杆,一步踩进了湖水之中。
明湘意外地抬眼,背后传来几声低呼,岸边的侍女们以手掩口,神情惊讶。
那八名舞姬居然没有像常人般沉底,而是踏水面如履平地,身姿窈窕衣袂飘飘,步履轻捷不舞亦舞,转瞬间已经踏出了好几步。
明湘已经看出了端倪,微笑赞道:“果然心思机巧。”
八名绯裙舞姬婷婷袅袅踏水而来,正与身侧片片碧绿的荷叶交相辉映,等到了近处细看,只见她们容貌清秀好看,虽无十分的绝色,但周身袅娜风流的韵质却是再难相较的。
这样出众的八位美人娇怯拜倒,实在能令心肠最硬的人也不免生出一点怜爱之情。明湘叫起八位美人,侧首只见盛仪郡主正带笑看她:“阿湘以为如何。”
“甚妙。”明湘微笑道。
“妙吧。”盛仪郡主得意道,“这是我从母亲府中偷来的。”
“……等等,你说什么?”
饶是永乐郡主见多识广,听了盛仪郡主这句处处皆是问题的话,都不由得眉头大皱,一时竟然不知该先好奇怀阳大长公主为什么突然起兴豢养舞姬,还是该先质疑盛仪郡主为什么要用‘偷’字。
盛仪郡主叹了口气。
她往皇城的方向指了指,言简意赅:“这八个人,我母亲本来是准备献给皇上的。”
她挥手示意舞姬退下,才接着道:“我要是不把她们偷出来,等过几日中秋节,母亲就要试图献美于御前了。”
明湘唇角的笑容微僵。
盛仪郡主并没有注意到明湘这一丝微不可见的变化,只蹙起眉:“不瞒你说,阿湘,我是不同意的。”
她望着明湘,目光不动不摇,语声真诚。
明湘已经明白了。
盛仪郡主当然不是看破了她与桓悦之间的关系——如果盛仪郡主都能看破,这和昭告天下也没什么区别了。事实上,如果刨去明湘和桓悦之间那些隐秘的、暗处的情思,在世人眼里,第一个做这件事的应该是明湘。
曾经幼小的太孙已经长成了朝堂间运筹帷幄的皇帝,而身为一手扶持他登基的堂姐,永乐郡主最不应该沉浸于过往的情分,需要迅速地摆清自己的位置,谨守君臣之分,上下之别,否则就有挟势弄权之嫌,必然遭到皇帝的猜忌。
她和桓悦之间最无可替代的就是自幼一同长大,远别于常人的亲厚。一旦明湘退回君臣那条线之外,固然可以保住自身的安稳,但同时,也必然导致了皇帝身边会有更亲近的人出现。
皇帝高居九重御座之上,手握天下权势,圣心所在即是权势所在。心腹爱臣也罢、后宫妃嫔也罢,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想要博取圣心,一旦后退一步,就会立刻被无数新人淹没。
所以最方便也是最快捷的方法,经过了无数前人验证的方法,就是献美于上。
春秋战国时越国献西施于吴王夫差,最终一雪前耻;汉朝平阳公主献卫子夫于武帝,卫子夫得生武帝长子,继而封后;阳阿公主献飞燕合德,虽然似乎是个反面例子,但飞燕合德权倾后宫,却是不争的事实。
若美人有幸得宠,自然可借此逢迎帝心;若美人无宠,哪一家贵胄也不会心疼区区几个美人。
故而桓悦在朝上将立后一事一拖再拖,众臣眼看自家女儿一时等不到机会,立刻就打起了别的主意——精心教养的女儿,自然要入宫为后为妃才不算枉费;但在立后之前,先送几个出身低微容貌娇美的歌姬舞姬,说不定也能用这么一点小小的投资,换来巨大的回报呢!
怀阳大长公主不是第一个升起此念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盛仪郡主特意将此事在明湘面前挑明,就是不想因此和她生出芥蒂——毕竟圣心眷顾着实有限,你多一点我就少一点,盛仪郡主生怕明湘也有献美的打算,刻意先点出自己不会同意。
明湘袖底的手指微微一动。
她想捂住自己的脸,又觉得这个动作实在太不合适:“你在想什么?”
盛仪郡主莞尔一笑:“怕你多心——不过我把她们偷过来,倒不只是怕你多心,还不想让母亲再生事。”
她的笑容似乎淡了点:“何必呢,她口口声声说为了我打算,我和她讲不通,干脆先斩后奏,把人带到这里来,她觉得我这里乌烟瘴气,肯定不会追过来要人。”
明湘缄默不语。
或许是对前夫心存愧疚的缘故,怀阳大长公主多年来很少出门,一直维持着清苦朴素的生活,只有偶尔出门时,才会严妆华服。她几乎没有太多的欲求,若说献美是为了盛仪郡主打算,明湘是相信的。
但盛仪郡主自己不乐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盛仪郡主比她的母亲还要更清醒。江扬慕氏私通南朝意图谋逆,当真是绝无转圜的大罪。看在怀阳大长公主当年主动出首告发的功劳上,盛仪郡主后半生只要不再掺和进这等谋逆大罪里,无论皇位上坐着的是哪一个,都要厚待她。
但也仅仅止于厚待而已了。
盛仪郡主姓慕,这就意味着江扬慕氏血脉未绝,如果她成婚生子,那么她的夫婿子孙都只能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盛仪郡主自己很乐意做富贵闲人,但这不代表她要拉着夫婿子孙和她一起做富贵闲人,还是无法选择的那种。
“我就想这样声色犬马的过一辈子。”盛仪郡主叹气,“但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