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即使再怎么受宠,说到底依旧只是皇孙女。政务她尚且勉强能够跟在先帝身边听上一些,再去和东宫属臣研习,靠着先天聪慧和后天发问上手,军务却是半点沾手的机会也没有——不要说她,即使是太孙桓悦,也没有机会聆听只字片语,一直到先帝晚年属意太孙承继大统,把桓悦扔到兵部,又命掌管五军都督府的几位勋爵从旁辅佐。
如果明湘询问桓悦,以桓悦对她的亲近,是肯定愿意教她的。只是那时,东宫和废魏王的争斗已经趋向于白热化,武安王妃柳饮冰又耗竭心力最终病逝,明湘恨不得将自己拆开成两个人去用,是再也没有过问军务的机会了。
于是桓悦一笑,顺势在明湘身边坐下,依偎过来:“我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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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北
指挥使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景尧手下仓促赶来的采风使。
采风使人数有限,探听消息靠的是自己亲手搭建出来的巨大关系网络。每一个采风使就像一只栖息在蛛网正中的蜘蛛,蛛网延伸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节点,串联起无数关系和信息。而每个地区的采风使队长就像是一只蛛王,他们搭建起更大的网络,将蜘蛛们的蛛网串联在一起,定期收拢来重要消息,统一传达回北司。
无疑,身为管理整个朔州北部采风使的存在,景尧手下的采风使人数众多,且不乏身份要紧的存在。为了避免身份泄露,鸾仪卫们不得不将他们全部单独隔离开来,依次询问。
景尧携带的遗物中,有一卷极薄的、羊皮封面的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许多文字,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就天书一般——这是他汇总而来的各类消息,是要赶回朔北整理之后,通过采风使专用的渠道传回京中的。
鸾仪卫们查了数日,只觉得到处都是线头,却到处捋不清楚一条清晰的线索。如今找了采风使过来,立刻便抓紧时间分开询问情况——自然,询问同僚比起询问嫌疑犯,那是要温和客气多了。
一番询问之后,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些线索。其中有个采风使表示,景尧遇害前,曾经去过她那里拿取消息,算日子,正是景尧遇害的七天之前。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又不由得问:“竟然是景尧大人亲自过去你那里拿取消息吗?”
采风使微笑道:“各位,你们看我这副模样,是能够出远门的吗?”
只见她满头发丝花白,端坐在轮椅之上,面容慈祥和蔼,年纪已经不小了。
这位采风使今年五十六岁,掩饰身份是一名叫做田翠的孀居老妇人,在朔州西北的崮秣县开了家小裁缝铺,聘了几个擅女红的妇人做活。以她表现出来的年纪体魄,确实不具备每月出去亲自送消息且不惹人生疑的条件,也怪不得景尧要亲自走一趟去拿消息了。
众人一时默然。
田翠道:“我在崮秣收取的消息,通常是每一两个月,景尧大人派人来取,大人偶尔也亲自带人过来,我最后一次见到大人时,他带了两个亲信,一个是熟面孔清源姑娘,还有一个叫郭留,景尧大人并没跟我亲自接触,是清源姑娘上午来了一趟我那里,拿了消息就走了。”
“他们当日就走了?”指挥使问。
田翠摇头:“并不是,他们应该是在崮秣又待了大半日,晚间才走的——我下午的时候,还见大人和清源姑娘在附近的小吃街排队买梅子酿肉。”
指挥使默然一下。
梅子酿肉是崮秣当地特产,其他地方没有。以景尧的性格,确实能做出带着师妹吃完再走的举动。
指挥使又问:“那,景尧在那之前去了哪里,你可知道吗?”
田翠恬淡地一笑:“大人说笑了,景尧大人行事谨慎,清源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岂会将不相干的事告诉我,清源姑娘拿了消息就走了,连我下午见到他们,也只是彼此对视一眼罢了,没有多余的交流。”
亲信甲附耳过来,低声道:“大人,从景尧大人之前的行踪来看,他应该是离了朔北直接去崮秣,中间的时间再往其他地方转弯,怕是不够。”
指挥使敛起眉头沉思片刻:景尧既然还有心情带清源在外盘桓,想来至少那时,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的。
没有察觉到异常。指挥使想,那就再往后推。
从离开崮秣,到景尧遇害之间,只剩下短短七日。
——那么,短短七日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1章
金山
一张巨大的朔州舆图四角钉在正厅正中央的木板上, 指挥使一手提笔,悬空在‘朔北城’‘五水镇’‘崮秣’等几个地名上点了点。
自古以来,详细标出山林河泽, 川流走势的舆图都是军国重器, 南齐当年一统天下时,曾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详细绘制了一幅《皇舆定鼎图》,匆忙南渡时不慎遗留在皇宫之中,至今仍然是大晋存于内库, 难得示于人前的重宝。
面前这幅舆图当然不能与大名鼎鼎的皇舆定鼎图相提并论,只标出了朔州各个城池、官道及一些山河的大概位置。饶是如此,这也是指挥使费了很大功夫好不容易借出来的,如果墨迹沾染了一星半点,指挥使怕不是会被撕成两半。因此他提着没有沾墨的笔,小心地在上面一点。
“都说说自己的看法。”指挥使说, “如果景尧是在离开朔北去崮秣的路上遇见意外, 那么你们觉得哪里可能出问题?”
鸾仪卫殚精竭虑夜以继日花费了三日, 才将景尧的行踪大致摸清——失踪十五日前,景尧和几个非亲信的采风使交换了情报, 两日后带上清源与郭留出门,去往崮秣县。沿路落脚的客栈有可查实的记录,确实像是一次兴之所至亲自出门拿取消息的普通出行, 而非另有危险机密的任务。
别的不提, 如果景尧认定出门会有危险,他是绝不会只带两个亲信出门,其中还有一个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师妹。
亲信乙站起身来, 说出的却是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观点。
他说:“大人, 剩下两个无法查实的身份中, 一个叫乔吉,而另一个……叫做郭留。”
失踪了六人,而横尸戊未的只有五具尸体。最后一具尸体身份迟迟无法查实,因此也就无法确定失踪的那人到底是谁。
鸾仪卫一视同仁,将这两人同时列入了秘密搜捕名单。
指挥使缓缓压紧了眉梢。
鸾仪卫从来不相信巧合。
“既然如此。”他道,“再次询问各位采风使,尽可能搜集和郭留相关的信息——另外,北司送来的名录呢,拿给我看看。”
“这个郭留是本地人。”亲信丙说。
白部的采风使名录上,景尧那一页的下方写着他贴身亲信的资料。而郭留的名字后面,标识的籍贯是朔州回风县。
指挥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各地派遣采风使不是不准用本地人吗?郭留是怎么被派到朔州的?”
采风使负责搜集各地情报消息,是天子在民间的耳目,必须如实的、毫无隐瞒的向上报告一切信息。为了防止出现勾结包庇、欺瞒尊上的现象,采风使派驻的规定之一,就是不得就任祖籍之地。
事实上在鸾仪卫成立之初,确实发生过采风使勾结欺瞒的先例,为此那位代天子执掌鸾仪卫,当时封号还是湘平的郡主娘娘大发雷霆,几乎生出了派遣鸾仪卫驻守各地,而以采风使打散开来为鸾仪卫耳目的心思——尽管在白部统领雪醅的极力劝谏下,郡主娘娘最终没有如此行事,但这终究留下了极其绵长的影响——至今为止白部采风使虽然与玄部鸾仪卫同等品级论功,然而实际地位上,鸾仪卫始终隐有压制采风使之势。
亲信丙连忙小声提醒:“您忘了,徽宁元年四月间,采风使不得就任祖籍才被正经写进条例中,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白部派遣采风使反而是倾向于出身当地的采风使回祖籍上任,毕竟如果世世代代都在一地居住,那这个采风使先天便拥有在当地更加广大的关系网络,这可比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从头经营简单得多。
指挥使容色稍缓,他沉吟着端详名录上郭留的资料,道:“这个人的父母亲眷还在本地吗?”
一旁的亲信乙作为身份认定的负责人,立刻接口道:“大人,这个郭留是个孤儿,没有亲眷了。”
“哦?”
亲信乙说:“属下核实过郭留的身份,他确实是回风县人,是回风县慈幼堂捡回去的弃婴,父母不详,那个慈幼堂是民间善人自己开办的,主家姓郭,所以整个堂子里的幼儿都姓郭。”
指挥使敛眉,淡淡道:“再查查这个慈幼堂。”
亲信乙领命而去。
指挥使坐回椅中,眉目间颇有几分疲惫。另一个亲信端上茶点,劝慰道:“大人连日来休息不好,查案不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先去小憩一会。”
指挥使用力按了按眉心,摇头道:“晚上我约了陈靖喝茶。”
数日的盯梢之后,鸾仪卫们暂时没发现都指挥使金铭悟和景尧的死之间有什么联系,倒是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朔州都指挥使司吃空饷的问题特别严重。
从前朔州的采风使不是没有往上报过,只是事分轻重缓急,报上去也一直被搁置。这纵大了金铭悟的心,行事更加肆无忌惮,他经不起查的底细很多,这次鸾仪卫大张旗鼓前来朔州,金铭悟心中有鬼,自然格外殷勤紧张。
但指挥使仍然没有就此完全打消对他的疑虑。
身为掌握整个朔州军务的都指挥使,金铭悟一旦想要坏事,那可实在太容易了。指挥使可不想把自己和手下全部一同搭进去,朔州天高皇帝远,真出了事,即使金铭悟逃不掉干系,他也不想白白把性命丢了。
不是他小心过头,而是有前车之鉴。徽宁元年清算废魏王旧部时,前襄州提刑按察副使袁会与废魏王私下有所往来,得知鸾仪卫到襄州的消息,以为是来捉拿他,成了惊弓之鸟,居然铤而走险,准备先下手为强杀了按察使和鸾仪卫,提着他们的人头投往南朝换一条活路。险些当真让他得手,事后处置袁会时,袁会才得知,他和废魏王那点勾连压根没被翻出来,鸾仪卫另有要务,根本不是来捉拿他的。
指挥使有自知之明,自己一个小小的鸾仪卫指挥使,依仗的无非是身后的整个北司,朔州三司对他十分尊敬,也是因为忌惮他背后的北司,而非他本人。因此指挥使就更不会天真的以为,金铭悟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忌讳他。
要想制衡正二品大员金铭悟,就得找个有足够分量的人。
正巧,朔州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身份贵重,靠山极强,官位不低,并且和金铭悟有冲突。
——前礼部尚书,现左都御史,朔州军务提督,陈靖。
陈靖和金铭悟虽然一直保持着面子上的和气,但陈靖只要不甘心当一个泥雕木塑的傀儡,就一定要从金铭悟手中分权。而金铭悟只要不是个大公无私的圣人,一定不会甘心将手中大权平白分出去。
指挥使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悄悄出门和陈靖见面去了。
又是数日时间倏忽而过,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几日里,各方汇集而来的线索一一被核查而后排除,积累的案卷几乎堆了数尺高,然而真正能为鸾仪卫指明方向的信息,却寥寥无几令人扼腕。
鸾仪卫们分为数个小组,调查的方向之广难以想象。怀疑的朔州官吏豪强更是能编出一本花名册,然而最终还是要回到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上——
证据。
指挥使调查过的案件数不胜数,唯有在好友之死的这件案子上束手无策。查案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证据,然而死者全是采风使,天然间便和寻常人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掩藏行踪不留线索信手拈来,却给前来查案的同僚们留下了天大的难题。
在这期间,被景尧从俞大勤兄弟二人手下救下来的那个小女孩也找到了。鸾仪卫们向她核实了事情经过,为了小姑娘的名声着想,对外只说这小姑娘为他们查案提供了线索。
穷苦人家怀璧其罪,鸾仪卫们走之前甚至都没给这家徒四壁的农家一点银子,只抓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
惴惴不安的农家看着他们离开,还没等他们走出小院寒酸的矮墙,身后传来急促奔跑的声音。那瘦弱的小姑娘趔趔趄趄跑过来,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却还是努力壮起胆子问:“官……官爷,那个,那个救我的公子没来吗?”
她瘦弱的胳膊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粗布包裹,仰起的眼底满是感激和怯意:“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爹娘叫我知恩要图报……我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会做鞋,就给他纳了两双鞋底,想将来送给他……”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双手绞在一起:“不值钱……我们家穷,置办不起更好的谢礼了。”
为首的鸾仪卫张了张口,难得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能怎么说呢?难道要告诉她,你的救命恩人已经死了吗?
她若无其事笑了笑,从小姑娘手里接过那个粗布包裹,说:“多谢你,有心了,我会给你带到。”
小姑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鸾仪卫勉强又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转身离开了。
这段插曲很快被众人抛在脑后,因为他们发现了新的疑点。
收养郭留的慈幼堂主家姓郭,是当地有名的豪商,家中经营的绸缎庄‘花见羞’开遍朔州大小城郭。当家人郭秀宝今年五十八岁,儿孙满堂但老当益壮,其他商人这个年纪大都开始放权给儿孙,花见羞的生意仍然由郭秀宝亲自打理,他的大儿子郭才美只能给父亲打下手。
然而就是对家中权力看得如此之重,年近花甲不肯放权的郭秀宝,一个月前突然放出老妻病重的风声,要带老妻外出求医去了,现在郭家和花见羞的生意,都是大儿子郭才美做主。
郭秀宝喜好女色,大晋明文规定,像他这样的白身,即使家中再富裕,最多也只能一妻三妾。郭秀宝很会钻空子——既然正经妾室最多只能纳三个,那其余的不给名分不就行了?因此他后院妻妾成群,外面外室不知道养了多少,足足有十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
既然郭秀宝风流至此,他和发妻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太好。发妻所生的嫡长子早就折损在了内院争斗中,膝下无子,郭才美是她抱养来的庶子,这么多年也不得父亲看重。最得郭秀宝宠爱的,是他爱妾王氏所生的五子郭德美。
这样一个妻妾不分后宅混乱的男人,很难想象他会突然良心发现,要带着发妻长途跋涉亲自出门求医——更何况,病重的老妇人,当真适宜长途跋涉吗?
郭秀宝此举,怎么看怎么像是要畏罪潜逃。
况且,他走的时间太巧了。
一个月以前,那时,恰巧是景尧死后的第三日。
戊未的那五具尸体由于天气炎热死了太久,实在无法进一步精确死亡时间。但根据指挥使等人推测,杀手应该是先杀尽了留在戊未的采风使,而后沿路追踪景尧而去——以常理推断,追杀景尧这样身手妙绝的人物,只派两名杀手,未免也太自负轻狂了——而事实上,景尧也确实不是死在那两名杀手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