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殿内还摆放着数个冰盆,空气中氤氲的香气清凉,然而随着桓悦低低地曼声念诵,以及他时而垂首,伏在明湘耳畔低声细语的动作,这间内室里,不知何时已经生出了另一种馥郁的、旖旎的无限遐思来。
明湘突然有点后悔,她的面颊上浮起了连绵的绯色,冰白的面容有若三春桃花。
她轻咳一声:“够了。”
桓悦一向很听她的话,只在有些时候会突然装聋作哑起来,譬如昨晚,又譬如现在。他念完那句“十八鬟多无气力”,才俯下身来,贴在明湘耳畔,很有些缠绵柔软地道:“皇姐现下还恼我吗?”
他的唇齿贴在明湘耳畔,明湘只一转头,颊边温热柔软的触感一掠而过。
少年皇帝的笑容那样美丽灼目,落在明湘眼里却就像只打着坏主意的赤红色小狐狸。她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不梳了?”
“皇姐不是说够了吗?”桓悦笑道。
他一把捞起明湘的腰,在椅中落座,明湘被他拥在膝上,很不解风情地去推桓悦肩膀:“热,放开我。”
“皇姐说谎。”桓悦的眼睛弯起来,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
他低头吻住明湘的唇,含糊不清地道:“我原本以为皇姐要睡到午时,想不到皇姐已经起身了。”
(只是接吻!只是接吻!)
“皇姐。”桓悦贴在明湘耳边,柔柔地唤。
听到明湘应声后,桓悦似乎更加欣悦。他婉转缠绵地唤着皇姐,一声声不停歇,而他每唤一声,明湘都会轻轻应和。
就在桓悦拥着明湘从椅中起身的那一刻,他突然听见明湘说了句“进来”。
桓悦一僵,迅速清醒过来。
明湘伏在他怀里,似笑非笑抬头看他,唇齿无声开合:“还不放开?”
来人是琳琅。
她叩门后听到明湘叫进,立刻便推门而入,然而刚走了两步,还未走到屏风前,步伐突然一僵——屏风上映出的是一双交叠的人影。
“郡主。”琳琅心念一转,顿住步伐,又唤了一声,“奴婢把整个妆匣拿来了,郡主现在要梳妆吗?”
明湘在桓悦怀里挣了挣:“要——”
她话未说完,桓悦已经扬声:“放下,出去。”
琳琅进退两难,一时不知道该听郡主的话,还是奉圣命退出去——她一向是事事以郡主为先的,然而只看屏风上那影影绰绰的交叠人影,以及今日晨起时郡主的倦色和残留的痕迹,就能猜出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屏风后,明湘抬眼看向桓悦,眼神中的意思非常明确:还不放开?
桓悦亲昵地垂下头,唇齿贴在明湘耳畔,用气声道:“皇姐故意的,是不是?”
明湘神情似笑非笑,俨然是默认了。
“我偏不。”桓悦笑吟吟道。
第112章
“好啊。”
最终打破了满室旖旎的是战战兢兢敲门而入的喻和公公。
喻和公公一向是个谨慎小心的性子, 明知道皇帝和永乐郡主同在一处,无事是再不肯去惊扰的,但兵部尚书还在等着求见, 手里拿着战报, 喻和公公左思右想,终究不敢误了军国大事,只好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去敲门。
桓悦接连两次被打断,就是再好的性子也要恼了。偏偏喻和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柳恪行正在文德殿外等着面圣。
以桓悦的性格,是绝不会青天白日为了些床帷之事,耽误了紧急军务的。他怨气深重地整理好散乱的衣裳,转头看见明湘伏在椅中,笑的几乎要咳嗽起来,终于忍不住, 抬手恨恨在明湘腮边捏了一把。
琳琅倒是如蒙大赦, 忙不迭上来接手了桓悦之前未做完的工作。她并不是明湘身边专司梳头的侍女, 不过能当上明湘身边首屈一指最为信任的亲信,那是什么都要会上一点的, 不多时就给明湘挽了个松松的发髻。
明湘伏在椅背上,任凭琳琅摆弄好她的头发,捧来一面小镜请她过目。她只朝镜中瞥了一眼, 觉得还算能入目, 便不再多花心思在头发上,见桓悦整理好衣裳,怨气十足地捏她的脸, 往后避了避躲开桓悦的魔爪, 一手支颐懒懒道:“我随你过去如何?”
桓悦动作一顿, 半含意外地道:“好啊。”
于是在文德殿等候面圣的柳尚书,这一等就等来了两个人。
桓悦从前初登大位之时,明湘在文德殿后旁听过很长一段时间。她十分自然地便在屏风后落座,一如从前那般。倒是柳恪行进殿时,打眼一见屏风后坐着一道人影,还吓了一跳。
桓悦在御座上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楚,开口道:“皇姐也在。”
柳恪行在心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转向屏风一礼,明湘便也起身还礼,旋即落座。
走完全套礼数,柳恪行就开始说起求见的正事。
他先将手中捧着盛放机密要务的匣子递给内侍,由内侍呈上去,然后开口就道:“皇上,半个时辰前,左军急报到了——陈桥帐下建威将军赵祺,于双川渡偷袭左军,左军驻双川渡者死伤逾百。”
桓悦眉头拧起,却并未轻易开口,而是接了急报,自己一字字看完,才冷声道:“华一平的脑子里装的全是稻草吗?”
方才柳恪行说的,是他自己看完急报后高度提炼概括的产物,这封急报是左军将领华一平自己写的,打了败仗的就是他,当然不会在呈递京中的急报里写自己败的如何凄惨,而是巧妙地春秋笔法意图减轻责任。
但问题是,再怎么春秋笔法,打了败仗就是打了败仗,任是如椽妙笔,也不能把败仗给写成胜仗——那叫欺君,华一平真敢这么干,就可以拎着全家老小的脑袋一起等待皇帝秋后算账了。
皇帝的怒火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柳恪行当然不肯去顶这个雷,于是只虚弱地替华一平辩解了一句:“据闻赵祺是南齐赵太后的嫡亲侄子,宁陵赵氏嫡系年轻一代极受重视的儿郎,想来确非易于之辈。”
柳恪行简单概括了一句死伤逾百,事实上急报中写道,左军战死者达百人,伤者二百余人,加起来就是三百多人——而驻守双川渡的,一共才一千五百人!
更离谱的是,华一平羞答答在急报中写,赵祺用兵诡诈,伺机偷袭——偷袭注重的就是一个偷字,大张旗鼓带着成千上万拥进双川渡那个巴掌大的地方,那叫强攻!
赵祺带去的人,统共不过五百——作为吃了败仗的这一方,华一平肯定不会故意把敌人写少,这个五百恐怕还是硬凑了水分的数字,即使不再往下砍,那也意味着赵祺用五百人去打一千五百人,打死打伤了三百多人,最后带着自己那五百人以一个极小的伤亡数全身而退。
有些话柳恪行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死伤这三百人对大晋军中的人数影响不大,但对大晋军中的士气影响很大。
两军对阵最重军心,此次赵祺率区区五百兵力偷袭一千五百人,杀伤三百人后以极小的伤亡全身而退,这死伤的三百人本身影响不了大势,但赵祺以这种形同鬼魅的战术突袭而至,必然会减损大晋军心士气。
急报从桓悦手里又传到了屏风后的明湘手里,饶是永乐郡主不大知兵,也看得眉头紧蹙:“双川渡这个地方我记得着实要紧,怎么才派了一千五百人?”
南北两朝隔江而对,开战之后,争夺过江渡口就成了极其要紧的事。目前大晋领兵的主将定国公正和南齐主力对峙在镇远关外,而一些规模更小的渡口,则由将领分别带兵驻守。
其中,双川渡的位置格外重要,因为它在一个江水交汇的位置。郦水自江南岸汇入江中,南齐运送粮草时,时常借郦水这条水路而来,再分送往附近各处营地。换句话说,只要牢牢占据双川渡,借此为媒转渡江南,就有机会截断南齐其中一条粮草线。
和粮草相比,马都不是那么重要了。没有马,还能组建步兵,没有粮草,士兵们可就只能活活饿死——或许不到饿死,就已经哗变了。
这是大晋必须守住,并且力争以此为跳板更进一步的关口,当然也是南朝千方百计要争取的关口。而这样一个双方必争之地,居然只派了一千五百人驻守?
柳恪行道:“郡主不知,双川渡在郦水之北,长陵之南,附近地形呈葫芦状,多丘陵,而双川渡,正在葫芦南边小头的顶上。”
他只消提上一句,明湘顿时意会过来:“粮草难运?”
“不止如此。”柳恪行苦笑道,“双川渡位置紧要却狭小,能塞下一千五百人已经是极限了。”
他虽然和华一平没什么交情,却不得不说句实话。双川渡那里本来就不是繁华广阔之地,住在那里的除了朝廷历来派驻的驻军,就只有几十户渔民,规模甚至凑不够一个成气候的镇子,安置一千五百人驻守,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明湘没有听见桓悦提出异议,就明白柳恪行所言非虚。军务非她所长,她在屏风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华一平没有直接陈书皇帝的资格,这封急报由他递到主帅定国公处,再由定国公转呈京中。急报末尾除了华一平的署名,还有定国公的章,以及定国公请罪的言辞。
见桓悦没有立刻发作的意思,柳恪行连忙又把第二件事拿出来说。
第二件事是个喜事,七日前定国公麾下一支直属的轻骑外出照例巡视,在镇原关南的季阳滩边意外碰见了一支鬼鬼祟祟的南朝斥候队伍,看见大晋的军队转头就要逃跑,未遂,差点全军覆没,最后只有寥寥几人逃出生天,其他全成了大晋轻骑的战功。
这一击斩首几十,算是意外之喜,定国公本拟压上一压,等大胜时一并报回京中,额外多计些功劳。岂料双川渡突然被南齐打了个措手不及,定国公干脆把功劳一同报上来,以求减轻皇帝的不悦。
桓悦的面色缓和些许:“果然大功,令定国公另外上折子为其叙功,各赐素缎十匹,待来日凯旋,朕再厚赐他们。”
绸缎布匹在民间和金银一样,是能直接拿来花销的,十匹素缎折成银子是极厚重的一笔赏赐,斩首数量再多上三倍都未必值这个价钱。
桓悦厚赐他们,实际上是取一个千金买马骨的意思,是为了鼓舞军心。
柳恪行应声领命,听皇帝继续吩咐其他事宜,连连应诺。正在他一边低头领命一边在心里牢牢默记时,突然听见御座上皇帝的声音短暂一顿。
“?”
柳恪行疑惑,头还没抬起来,桓悦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他只得再低下头,心里默默猜测。
实际上只要他抬起头就能发现,御座之侧屏风后面,永乐郡主的座位已经空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六千字,晚点还有一章,不用等,我相信今晚这一章没什么好锁的。
然后就是上一章可能显得中间有点不连贯,不用怀疑确实是的,因为上一章被锁了,我一上午都在绞尽脑汁修改,最后删了几段,不过不影响情节阅读,以后找时间修一下。
第113章
......
明湘先一步出了正殿。
她没有离开文德殿, 而是转到侧殿中坐下,问琳琅:“昨日我吩咐梅酝的事,她办了吗?”
琳琅走到明湘身后, 给她按着肩膀, 说:“郡主放心,今天一早宫门刚开,梅酝就出宫了,奴婢去拿妆匣子那时, 她已经回来了。”
明湘颔首:“这桩事最终还要着落在白部,前前后后派了多少人,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到了该动用的时候了。”
宫人正好奉上茶点,明湘说了几句话,嗓子又哑了, 连忙端起茶来喝了两口, 接着道:“让梅酝再跑一趟。”
她声音一顿, 琳琅立刻附耳过来,明湘低声说了几句, 琳琅点头记下:“郡主放心。”
“等梅酝再回来,让她直接来福宁殿找我复命,我还有些事交代她。”
琳琅闻言一怔:“郡主今日不回凝和殿?”
明湘偏头看她, 语气揶揄:“你觉得衡思会愿意让我回去吗?”
琳琅一噎。
她低头时看见明湘领口处露出一点浅淡红痕, 面颊微红,见明湘说了两句话,声音又有些哑, 不得不继续端起茶盏, 忍不住小声大逆不道地抱怨:“皇上真是……”
明湘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笑道:“这次是我理亏在先。”
她那时之所以敢冒着风险往五军都督府里继续塞人,正是因为知道即使此事暴露,桓悦也会选择包容她,还隐隐有一点试探桓悦底线的意思。
“福宁殿的床还挺大,睡起来果然更舒服。”明湘沉吟道,“凝和殿也该重新打一张大些的床。”
琳琅:“……奴婢去尚服局请他们打一张?”
“还是算了。”明湘遗憾放弃了这个想法,“突然打一张新的床,传出去不一定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琳琅欲言又止,很想说六尚局什么奇怪的要求没见过,打一张新的床并不会引起风言风语,郡主你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但是作为永乐郡主身边最受重用知情识趣的侍女,她还是明智地选择了住口。
明湘把话题拉回正途:“就是你和梅酝要受累了。”
“哪里就算累了。”琳琅抿嘴一笑,“郡主体贴,奴婢们并不累——不过郡主若是心疼奴婢,不妨再给奴婢找个帮手,旁的也就罢了,府中的事还是要郡主亲自指派人。”
琳琅一说,明湘立刻想起回了章家的章怀璧,她颇有些为难地蹙眉:“本来想把章怀璧指给你帮忙,谁知道她看着稳重,心性居然还没定下来。”
琳琅早从鸾仪卫那里听说了章怀璧的雄心壮志,笑道:“不怪章姑娘想去鸾仪卫,鸾仪卫那里除了出入不得自由以外,其实做些文职很有意思。”
“你是听李德音说的吧。”明湘失笑,“这个奏录丞总算没任命错,去年她到我面前奏事时,经手的一切文字笔录都能倒背如流,不枉当初风曲花了大力气说动她的家里人。”
琳琅笑道:“奴婢和李奏录丞打过几次交道,李奏录丞确实是一心扑在奏录司里,进来之后两年没回家了,年下都窝在北司看案卷。”
没有上官会不喜欢李德音这样的下属,明湘眼底含笑,摇头道:“今年战事一起,怕是北司绝大部分人又回不了家了,还是要厚赐其家眷。”
琳琅笑着作了个揖:“奴婢替他们谢过郡主了,等回去奴婢就先帮郡主把话放出去,郡主可别忘记。”
明湘眼梢一扬,斜斜瞟她:“我亲口许出去的承诺,难道还有作废的时候?”
一句话说完,不知道为什么,明湘突然浅浅顿住,神色一僵。
琳琅没留意明湘的神色变幻,笑道:“是是是,郡主一言九鼎,郡主说话从来都作数,那郡主今年年下厚赐的时候,也带上奴婢一个。”
她是从明湘年幼时侍奉在明湘身边的近人,论起亲近不下于和明湘一同长大的梅酝,明湘从来不亏待身边人,琳琅的身家自然丰厚。她说这话其实只是凑个趣,并非当真索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