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悦选在这个时候办, 其实多少也存心借此彰显对武将勋贵的看重,因此并不吝惜物力,办的格外盛大。
来客们略略一品,从中咂摸出皇上的态度。不少人遥看着弘嘉郡主,心思又浮动起来——不管皇上是真记挂着已经故去的皇祖母的母家,还是想要借此彰显圣恩, 往后都会加倍善待弘嘉郡主。那么如果能将弘嘉郡主聘回去, 自然也能同沐圣恩。
不过绝大多数人心思浮动片刻, 自己就熄了这份心思:先不提皇帝有意立弘嘉郡主为后的传言,单说镇国公府上下只剩下弘嘉郡主一个, 想来她将来多半是要招赘一个男人,以此延续柳氏传承。
大部分人既没胆子去试探皇帝是否有意立弘嘉郡主为后,也不想赔一个儿子过去招赘。但还是有少数人在心里把子嗣扒拉了一遍, 觉得嫡长子是不行, 不过嫡幼子和庶子多的是,如果弘嘉郡主有意招赘,舍一个出去也不是不行。
柳黛完全不知道有人想把多余的儿子送给她当赘婿, 她站在堂中, 神色端庄中带了一丝哀而不伤的凄婉, 看上去就像一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实际上她已经紧张的半身发麻,只能悄悄在宽大的素色裙摆下挪动一下僵硬的脚。
太后的目光朝柳黛这边飘来,似乎将要落到柳黛身上。
柳黛绝望地在心中祈祷:别叫我别叫我别叫我。
她的祈祷显然没有被各路神佛听见,或许是突然起兴想要看一看昭贤柳皇后族中仅存的后人,太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柳黛身上,深红的唇开合,即将吐出柳黛的名字。
就在这一刻,忽然有动人的声音自天而降。永乐郡主身边的女官琳琅疾步而来,微笑道:“弘嘉郡主,皇上传您过去面圣。”
她如蒙大赦,连忙带着皇帝指给她的、从不离身的女官跟着琳琅女官跑了。
琳琅并没当真带她去面圣,走出正厅之后,便顿住脚步,低声道:“弘嘉郡主,皇上和郡主的意思是,您可自行到后面去歇着,等开宴时跟皇上、郡主一并出席,就不要在人群里再待着了,往来应酬自有人替您出面。”
柳黛连忙点头答应。
若是换做真正的千金闺秀、柳氏郡主,听到这一番话免不得便要猜测这是要将自己隔绝在京城的交际圈之外。但柳黛最怕和他人搭话,生怕露了馅被皇帝一怒之下摘掉脑袋,看见人就发憷,恨不得找个沙堆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一听皇帝居然金口玉言允许她躲起来,两条腿几乎跑出了残影,忙不迭地冲到后院去了。
琳琅传到了话,就回去复命。皇帝和永乐郡主露面彰显圣恩之后,立刻窝进花厅躲清闲,把其他事务一概丢给被抓来帮忙的郑王世子夫妇。
桓悦近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相书,正一本正经活学活用,非要明湘伸出手,要替皇姐看看手相。
琳琅进来复命时,桓悦正神情严肃地端详明湘的手,竭力回想自己看过的种种理论。
不过皇帝治国或许是一把好手,但在相术这一方面确实没什么天赋,他一张口说的天花乱坠,把明湘夸成了一朵花,明湘听着简直以为自己是天上下凡的神女,事实上全是胡编乱造。
她冷酷地抽回手,对桓悦的相术天赋判了死刑。
桓悦叹气:“我回去再钻研一二。”
明湘不欲继续打击他,没对他的计划做出评价,只说:“午后你自己回宫。”
桓悦大吃一惊:“皇姐这么反感看手相吗?”
“……”
明湘抬眼打量桓悦,仿佛在看一只不大聪明的动物。
桓悦笑起来:“我开玩笑的——是鸾仪卫有事处理?”
明湘摇头:“你没发现妙仪今天没来吗?”
桓悦还真没有发现盛仪郡主今日未到,但他隐约记得行礼时怀阳大长公主在这里:“表姐又受伤了?”
这话说的不大吉利,但确实是桓悦的第一反应——盛仪郡主今年流年不利,自开年时就屡屡受伤卧床,悲惨到了令桓悦心生不忍的地步。
明湘顿了顿,直接忽略了桓悦发出的不祥之问:“如果心伤也算……那确是受伤了吧。”
桓悦大吃一惊,这次是毫无作伪的吃惊了:“表姐?心伤?”
他把‘怎么会’三个字险之又险地吞了回去,朝明湘投以惊讶且疑问的眼神。
明湘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的疑问:“钟疏要回襄州成婚了。”
.
“我没事。”盛仪郡主说。
她的神情很平静,全然不像伤心的模样。只是她说完这句话抬手去端侍女奉上的茶时,手指一颤,几滴茶水溅了出来,在绸衣上晕出一片湿痕。
明湘眼睫一动,注意到了盛仪郡主衣摆上溅落的水痕,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反倒陪明湘过来,坐在一边当添头的桓悦按捺不住地开口:“太医院从递交辞呈到院正批复需要几天。”
盛仪郡主下意识转头看他。
桓悦把后半句话说完:“钟疏还未离京,你还有时间。”
盛仪郡主倏然静默下来,她浓黑的眼睫垂了下去,遮住一半眼底的神色,似乎有刹那的心动犹豫。但很快,她摇了摇头:“不必了。”
明湘的话已经到了舌尖,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望着盛仪郡主,盛仪郡主也正望向她,面上是强作无事的笑容,可那笑容虚浮的可怕,明湘几乎以为她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
明湘突然难过起来。
她在意的人寥寥无几,自母妃故去后,除了桓悦之外,她最亲近的人大概也只有盛仪郡主了。
于是她默不作声地推开榻上横在二人之间的小几,动作太猛使得她面前那杯没动过的茶水泼了出来。明湘没理会洒到自己裙摆上的茶水,张开手臂把盛仪郡主抱进了怀里。
桓悦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明湘是个感情十分含蓄内敛的人,她突然抱住盛仪郡主,不但桓悦愣住,被她抱住的盛仪郡主本人也猝不及防地僵住了。
明湘有些迟疑地模仿着桓悦抱她的动作,轻轻按住盛仪郡主脑后的发丝,将她的头按进了自己怀里,另一手轻轻拍了拍盛仪郡主的背。
盛仪郡主没有动,任凭明湘抱住她轻轻拍着。
明湘渐渐感觉到怀里的盛仪郡主不再僵硬,放松了下来。于是她越过盛仪郡主的发顶,朝桓悦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先离开。
桓悦听话起身,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关好,示意侍从们从门外离开。
盛仪郡主府的侍从不敢违背圣命,立刻从正院大门鱼贯而出。
眼看侍从走的干干净净,喻和等内侍也知机地退到皇帝看不见的地方,桓悦立刻往门前走近一步,左右环视四周,确定周遭无人,不会减损皇帝圣明的形象。
然后他迅速侧身站到门边,想了想又改换位置,无声从门边移到窗前,端庄地站在紧紧闭合的两扇窗外,开始侧耳倾听窗内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恢复每天三千。
第116章
明湘:不善的眼神!
盛仪郡主伏在明湘怀里, 终于哭了。
盛仪郡主不肯抬头,她的脸埋在明湘肩头,肩背轻轻颤抖。她的哭泣是无声的, 只有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明湘的衣襟。
明湘轻轻拍了拍盛仪郡主的脊背。
她什么都没有说, 也什么都不需要说。
一时间室内室外陷入了一片沉默,唯有盛仪郡主极偶尔的抽噎声。
等盛仪郡主醒过神来,止住哭泣时,明湘衣襟已经湿了一片。
明湘从袖中摸出帕子递过去, 按住了盛仪郡主泪眼朦胧叫侍从来为她更衣的手:“天热,不要紧。”
明湘今日出宫先去了镇国公府,穿的是正经赴宴的礼服,层层叠叠内外数层。趁着周遭除了盛仪郡主没有别人,明湘抬手松了外衫最上方的两颗金纽,缓了口气, 才对盛仪郡主道:“不管什么时候, 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说完之后, 见盛仪郡主面上未干的泪痕,心中一软, 索性将话进一步说明白:“旁人的意愿,在我心里总是不如你的意愿重要。”
这个‘旁人’指的自然是钟疏。
明湘在盛仪郡主面前总是温和又好说话的,然而她如果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也不可能走到今日了。
她语气平淡, 其中蕴含的意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言下之意便是无论钟疏是什么想法,只要盛仪郡主想要留下他,明湘就能替她办到。
窗外, 桓悦不知从哪里找了块锦垫过来席地而坐, 正坐在窗下无声鼓掌, 在心里附和明湘的态度。
虽然在桓悦心里,明湘的分量一骑绝尘,盛仪郡主多数时候是做为添头存在的。然而和不大相干的旁人比起来,自小相识的表姐又变成了更要紧的那个。
盛仪郡主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生了一张美艳张扬的面容,哭起来却不是牡丹垂泪那般。反而像个伤心的小孩子,一边剧烈地哽咽着,一边用帕子在脸上胡乱抹着。
“算了。”盛仪郡主哽咽着,“阿湘,算了,是我对不起他。”
窗下的桓悦倏然抬手捂住了耳朵。
盛仪郡主的哭声越来越大,压抑着的伤心难过终于毫无保留的尽数流泻出来:“我已经耽误了他四年时间,难道还要误他一生吗?”
“阿湘。”盛仪郡主连眼泪都不擦了,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招惹他。”
明湘一时缄默。
盛仪郡主骄奢风流,旧情人无数,偏偏她生性多情,大多你情我愿相好一段时间,盛仪郡主就会毫不留恋地提出分开,继续奔赴下一位。由于她厌倦的速度太快,交往过的名门公子太多,盛仪郡主一度成为京中未出阁少女们眼中钉般的存在。
这两年三心二意的盛仪郡主甚至已经很少朝名门公子抛出橄榄枝,转而自己在清溪小筑中收集容貌俊秀温顺听话的少年。而她从前的旧情人大多也各自成家,察觉到盛仪郡主的态度之后,各自都心照不宣的保持着距离,只偶尔有些利益来往。
唯独钟疏是个例外。
盛仪郡主遇见钟疏,是在襄州。
那一年,先帝已经病倒了。皇太孙和废魏王的争斗趋于白热化,争端已经掀到了台面上。
怀阳大长公主是个善于明哲保身的人,她眼看着京中局势越发紧张,东宫与魏王二党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身为东宫一党的重要人物,湘平郡主当然也注定了无法抽身。
湘平郡主是盛仪郡主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怀阳大长公主生怕女儿被牵连进这场储位之争,将来如果废魏王登基,女儿讨不到好处。因此她想了个办法,在盛仪郡主面前做出一幅为了先帝病情忧心如焚的模样,然后对盛仪郡主说,她身为公主理应侍奉病榻,所以要盛仪郡主替她离开京城,去襄州寻找名医。
当时太孙桓悦和废魏王父子争相表达孝心,都曾经派手下出去寻医。怀阳大长公主的借口并不突兀,盛仪郡主根本没有生出疑心,当即听从大长公主的话,离京往襄州去了。
怀阳大长公主的母亲周昭仪祖籍襄州,周家在襄州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族。盛仪郡主去襄州之前,公主特意传信给母家提点过。因此盛仪郡主一到襄州,就被周家簇拥着迎进了周家大宅。誓要让盛仪郡主宾至如归,多在这里消磨些时日。
盛仪郡主有一项好处,答应别人的事一定会尽力去做,尤其是她答应的人是她的母亲,求医是为了她的外祖父。于是到了襄州之后,盛仪郡主婉拒了周家的热情款待,直奔城外会仙山求医。
公主让盛仪郡主来求医,不是随口一说,襄州这里是真有一位很有名气的名医。只是等盛仪郡主到了襄州才发现,她母亲的消息有些许滞后,这位隐居在会仙山上的名医,已经在五年前过世了。
盛仪郡主目瞪口呆。
从京城到襄州舟车劳顿一个月,到了襄州才知道名医已经死了五年。就这样打道回府实在不甘,盛仪郡主本着‘来都来了’的朴素想法,还是前去会仙山想再努力一下——名医不在了,徒弟应该还在吧。
名医的徒弟果然还在,只是令盛仪郡主失望的是,名医统共三个徒弟,大弟子已经四十,可惜医术天赋平平,在襄州或许称得上有些名气,但拿去和太医院的御医相比还是差了不少;二弟子三十出头,是个形容婉约的妇人,她的医术不错,却严重偏科——她主修妇人、小方脉两科,说的直白点,就是擅长妇人与小儿的诊治。
第三个小徒弟,就是钟疏。
钟疏出身襄州望族,是家主的嫡出幼子。生下来极其孱弱,母亲以为他养不活,哭的差点死过去。父亲请来老名医替他看诊,最终险而又险地把钟疏这条命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许是因为命是老名医救回来的,钟疏自打记事起就对医术异常感兴趣。往往大夫给祖母和母亲诊脉,他都在旁边看着,眼睛一错不错。父亲有时请了老名医来给他复诊,钟疏总是跟着老名医问东问西。久而久之老名医随口问他几个问题,发现这小小的孩子居然不声不响记住了许多和医术有关的东西。
老名医觉得他有天分,跟他父亲提了一句,他父亲心中惊奇,把小儿子抓过来问了问,发现钟疏居然是真的喜欢医术。转念一想小儿子身体本来就弱,钟家家大业大,既不指望他一个小儿子继承祖业,又不需要他顶门立户,倒不如一切由他开心就好,指不定学点医术,身体就能更好些。索性和妻子商量之后,备下大礼送到老名医那里,把钟疏送给了老名医当小徒弟。
钟疏学了几年,不但先天落下的体弱养的好了,还能给家里人诊脉,一开始祖母和母亲让他诊脉只是出于宠爱,纵着孩子玩儿。直到老名医跟她们说,钟疏可以独立给病人把脉开方,大多数常见的小病小痛都能治,钟家才惊觉钟疏在医道上居然真有天分。
钟疏十二岁那年,老名医八十九岁,于睡梦中含笑而逝,无病无痛。
师父去世后,钟疏没有搬下会仙山,而是跟着师兄师姐继续在山中钻研医术,给前来求医的病患诊治。一晃五年过去,钟疏从小童长成了俊秀的少年,也遇上了前来会仙山的盛仪郡主。
或许对于四年前的盛仪郡主来说,钟疏只是她格外心动的一个少年人,最多心动的程度较其他人多了点,但对于钟疏来说,他是真真切切地倾心于盛仪郡主,为此甚至离开了襄州,前往太医院供职。
对于其他医者来说,能入太医院供职是梦寐以求的至高梦想。然而钟疏不一样,如果没有遇见盛仪郡主,他大概此生都不会愿意离开襄州,离开他从小长大的会仙山。
盛仪郡主哭的面色发红,明湘一边给她倒茶,一边探手去把窗子打开,想要让风吹进来透一透气。
“……”
明湘唇角颤抖,伏在窗框上,和桓悦面面相觑。
桓悦乖巧无辜地抬起头,双手合十无声请求明湘恕罪。
“咣当!”
明湘把窗子重重合上,不理鬼鬼祟祟盘踞在窗外的桓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