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正午时分,桓悦暂停议事,赐膳诸臣。席间不知是谁,突然感叹了一句:“若是武安王尚在,哪会有今日之忧?”
帘后,明湘突然僵住了。
今日侍奉在她身侧的只是普通贴身侍女,并非梅酝。一见明湘愣住,以为郡主听见过世父王的名字心下伤感,正要劝慰,明湘已经回过神来,笑言道:“无妨。”
武安王威名赫赫,是不世出的用兵奇才。先帝和朝野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认为太子治国有德,安王用兵如神。兄弟二人齐心,南北统一指日可待。然而随着武安王遇刺身亡,太子病重薨逝,大晋为南北一统所做的准备付诸流水,朝廷上下动荡不安。及至桓悦少年登基,三年不改先帝之道,沿用温和宽厚的治国之策,再加上先帝朝的积淀,才拥有今日能和南朝开战的底气。
武安王当日遇刺,死于归京途中。遇刺身亡的不止是一个武安王,还有先帝与大晋朝廷上下念兹在兹至死难忘的南北一统。
大晋上下将南伐寄托在武安王身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安王早已经不止是武安王,还是他们无比期盼的、南北一统的梦。
时至今日,整整过了十八年,朝臣依然对武安王之死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如果我真的是湘平郡主该多好。”明湘想,“哪怕不是湘平郡主,即使只是大晋七州中一个普通的民女也好,至少我能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站在大晋的土地上,不会在听到武安王的名号时无颜相对。”
殿角香炉中焚着清心的香料,袅袅白烟升腾而起,清平淡雅的香气飘散开来,终于让明湘翻腾复杂的心绪平静下来。
她的目光越过面前雪白垂帘上精致的花纹,遥遥看向御座上宽袍广袖身姿秀颀的桓悦。
隔着繁复的垂帘,桓悦似是察觉到了明湘的目光。他微微侧首朝垂帘望来,唇角一弯。
明湘抬袖,按住心口。
沉郁的、钝重的、隐隐堆积在心头的不祥预感,仿佛都随着桓悦这个不明所以的、安抚的笑意平缓了下来。
“无论如何,我必须要亲身去一趟镇远关。”明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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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司
“崔御史。”
房门被推开了,一名胥吏推门而入,放下一只食盒:“这是餐食。”
食盒放下,胥吏却没立刻走,而是从怀里摸出个本子,另一手拿出一小盒印泥:“有劳。”
崔瑛面无表情地伸手蘸了蘸印泥,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个红指印。胥吏收起印泥和本子,退了出去。
门又关上了。
崔瑛没急着去拿食盒,而是转身在房中一只盛水的木盆中洗了洗手,擦掉手上的红印,才慢慢打开食盒。
一小碗米饭,两荤两素。当然比不得家中厨子做的精致,但用以果腹已经足够,并不难吃。
崔瑛拿起筷子。
他眼下住的这间房不大,也不算很小。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案上还放着个平平无奇的白瓷花瓶。茶壶茶杯、水盆巾帕都有,材质很一般,但很干净。
这不是囚犯的待遇。
这当然不是囚犯的待遇。鸾仪卫再怎么家大业大作风豪奢,也不可能给犯人的待遇都如此精细。事实上,崔瑛是被以‘保护’之名,送到北司来协同查案的。
既然在名义上他不是犯人,而是客人,鸾仪卫就不可能在明面上苛待他,落下话柄。
但这也不是待客的地方。
崔瑛猜想,这里或许是鸾仪卫辟出来临时休憩的地方。这处小院里有许多个这样的房间,只是只有他所在的这一间住着人。如果崔瑛愿意,他可以每天换一间屋子睡。
左右隔壁两个院落中,午间和晚间会传来声响,应该是暂住在北司的鸾仪卫回来休息。
崔瑛很想看一看外面的景象,但他不能踏出院门,院外有人把守。理由当然也是现成的:北司是机要重地,即使崔御史你是来此的客人也不能乱走——不瞒您说,刑部侍郎之前来这里调案卷,也是除了待客的小厅哪里都不能去的。
一句话就把崔瑛堵了回来。
北司上下管理严格,严格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对待崔瑛这个嫌疑深重的御史自然也是如此。且鸾仪卫没少被言官弹劾,因此对崔瑛还多出一份不喜来,虽然上下明白分寸,没人去找他的麻烦,但崔瑛住在人家的地盘上,鸾仪卫想待他苛刻一点也很容易。
崔瑛用完饭,来到院门口敲了敲门板。不多时胥吏应声而入,收起食盒,又摸出本子,崔瑛印完指印证明自己和胥吏交接了食盒,才肯拎起食盒离开。
用过午饭之后,崔瑛躺下小睡,刚昏昏沉沉睡过去,突然院门敲响,守门的人在外面喊道:“崔御史,指挥使有请!”
崔瑛甚至都没来得及洗把脸,就被前来‘请’他的两名鸾仪卫拉住,二话不说往他头顶蒙了个黑布袋子,似是怕崔瑛怪罪,鸾仪卫彬彬有礼道歉:“对不住,崔御史,北司中有许多机密,还有些执行秘密任务的人,实在不方便在外人面前露面。”
他们一边说,一边把崔瑛弄走了。
等黑布袋子从头顶取下来,再度得见天日的时候,崔瑛听见有人正在对面做自我介绍:“崔御史,本官乃日字卫指挥使,奉命协查你状告永靖侯一案。”
指挥使脸上带笑坐在崔瑛对面,一双鹰隼般锋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崔瑛。
“崔御史,我们查到你于五年前有回家丁忧的记录,是说令堂过世了?”
“是。”崔瑛说。
“那令尊呢?”
这次崔瑛顿了一下:“我父亲在我十七岁时已经因病过世。”
“哦。”指挥使瞟了一眼旁边飞快记录的鸾仪卫,心想崔瑛应该不会在这种能轻易查到的事情上面说谎,只要等云州的记录传过来就知道了,“这样说来,令尊令堂都已经过世,着实令人扼腕。”
他笑着把手里的一本簿子往桌面上一拍,笑容和煦:“我听翰林院的学士和都察院的御史说,令堂虽然已经过世,好在崔御史在云州老家还有娇妻佳儿,等崔御史将他们接来京中,有娇妻相伴、幼子承欢,也就不算孤单了。”
指挥使往前倾身,略带不解:“可是我查阅了崔御史的户帖,发现崔御史的户帖上并无婚娶记录——请问崔御史,你那娇妻佳儿,为何没有出现在户帖之上呢?”
第121章
这如何能不恨?
“崔御史, 我劝你最好不要装傻。”
北司专为官吏所设的讯问厅条件远比寻常犯人要好,不过或许是为了增强压迫感,这间屋子还是比其他地方要暗上许多。
崔瑛对面, 日字卫指挥使背光坐在那里。
崔瑛只有七品, 鸾仪卫抓过的显贵不在少数,不是每个有品有级的官员都能让日字卫指挥使亲自来审讯的,哪怕他是言官也没贵重到这个份上。
之所以指挥使会亲自陪着他在这里白费功夫,是因为流言的发酵。
即使在意识到外界传言的第一时间, 采风使上报朝廷,而后皇帝迅速下令封口,但已经来不及了。京城天子脚下,尚且可以让百姓噤若寒蝉,但是在京外,流言已经悄悄在民间传开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堵住百姓的嘴在其他事上未必没有用, 但在这个非常敏感且要命的时刻, 继续封口反而像是坐实了这种传言。
事实上,传言传开的第一时间, 崔瑛身上的疑点就尽数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崔瑛朝会状告永靖侯起,到传言蔓延开来,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急, 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推手。
白部统领雪醅立刻持采风使搜集到的证据, 上殿质疑崔瑛状告永靖侯一事背后恐有隐情,请求由鸾仪卫提审崔瑛。
桓悦当即准奏。
这时即使是热血冲动的年轻言官,与都察院总宪、左都御史邓诲都不再出声为崔瑛辩护了。
朝中没有傻子, 这个时候出头, 搞不好要被扣上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 于是一个个息声止言。
短短三日间形势逆转,崔瑛自己先沦为了阶下囚。他正住在北司的地界上,鸾仪卫连抓捕都不需要,直接把他弄到了讯问厅开始审讯。
“我什么也不知道。”崔瑛说。
无论鸾仪卫问什么问题,崔瑛都一概敷衍过去。问他为什么装作有妻有子,他说不愿成婚又不想被人追问;问他状告永靖侯的那封信从哪里来,他说有人放在他家门口;问他从何途径知道永靖侯倒卖粮草杀人灭口的罪行,他说为官者理当忧国忧民,这是他的分内职责……
“去他的忧国忧民!”前一轮审讯结束后,负责审讯的鸾仪卫忍不住破口大骂。
指挥使不信邪,要亲自来审。他的问询技巧和气势远胜于其他鸾仪卫,崔瑛对着上一个审讯的鸾仪卫能张口敷衍,到了指挥使面前却被他的气势压住,于是干脆一问三不知,所有问题统统回以‘我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指挥使道。
一边的亲信发现指挥使眼中闪烁着邪恶的光芒,兴奋地附首过来:“大人,拉去刑房动刑吧!”
“不行。”指挥使轻飘飘地否决了亲信的提议,“崔御史是言官出身,众所周知,言官都是一心为国为民,大都刚正不阿、死不折腰,区区刑罚,也想撬开崔御史的嘴?”
他一挥手:“崔御史是文雅人,咱们也用文雅的法子伺候——送去静室,那里安静,想来崔御史必然能想明白。”
一旁的鸾仪卫鼓起掌来:“大人英明!”
指挥使瞪了他们一眼,鸾仪卫们忙不迭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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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皇宫里,桓悦则面临着另一个难题。
崔瑛背后究竟是不是南齐,能从他的身后牵连出多少线索。这个问题对鸾仪卫、对都察院和云州学派、对朝臣都很重要,唯独对桓悦来说不重要。
崔瑛有问题,这是百分百板上钉钉了的,这一点朝臣们都心里有数。但是只朝臣们明白这个道理还不够,还需要百姓士子都明白这个道理。
民间已经有流言开始传播,永靖侯倒卖粮草杀人灭口、定国公包庇妻弟的谣言从一个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滋生再蔓延。而三人成虎,等这个谣言再传上两天,恐怕就是定国公与永靖侯叛国通敌了。
雪醅奏请提审崔瑛的第一时间,明湘就示意雪醅将崔瑛勾结敌国的消息尽快散播出去。只要在百姓心中崔瑛是个通敌叛国的奸邪小人,那么他对永靖侯的指控自然也是别有用心。
桓悦一边拿崔瑛通敌叛国稳定人心,一边亲手写了道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往镇远关。字字感人肺腑,直言定国公乃朝廷柱石定海神针,日前朝中出了御史状告永靖侯一事,纯属南齐探子阴谋作乱,此等小人之言朝中不会信服,要定国公不必担忧。
他还想为定国公太夫人加封,以彰显对定国公的信任,被明湘拦住。
“现在民间物议如沸,永靖侯的谣言还没被压下来,尤其是朔州,那里的百姓受乌戎侵扰之苦,民风剽悍,对此事反应最大,你现在大张旗鼓加赏定国公太夫人,朔州那里说不定会生乱。”
她的十指纤白修长,指间夹着一叠墨迹崭新的采风录。
各地采风使按月递交采风录回京,这份采风录明显不是上月的存货,应该是朔州采风使四百里加急连夜送回来的。
桓悦按住眉心。
明湘看着他,淡淡道:“现在朔州三司长官都是我们的人,对朔州的掌控理应极强,但朔州的消息却传的这么快,还激起了民间义愤,你怎么看?”
桓悦放下手,寒声道:“问题出在民间。”
“没错。”明湘说,“民间一定有人推波助澜,甚至早在崔瑛站出来状告永靖侯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在民间散播风声了。”
桓悦一怔,刚想开口问之前采风使为什么没有察觉到,突然神情凝住。
明湘看着他,神情中尽是了然之色:“不久之前,朔州采风使换了大半。”
因着采风使景尧及其亲信下属失踪,鸾仪卫在朔州大张旗鼓查案,搅扰的朔州上下不安,最后查来查去把朔州三司长官全都换了一遍,牵连的小官豪强更是不尽其数,是徽宁四年开年以来地方官场最大的动荡。
在查案过程中,朔州当地的采风使纷纷前来朔北城协助查案,为此很多人的身份都有泄露之虞。故而在尘埃落定后,绝大多数派驻朔州的采风使都被调走,白部重新派了人过去。
这样一来。朔州采风使忙着前后交接熟悉当地,对情报的收集和掌控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出现了疏漏。
“你是觉得太巧了吗?”桓悦下意识问,旋即否定道,“不,从道理上说,是能说通的,没什么可疑之处。”
明湘在他身边坐下,手指抚平裙摆上的一点皱褶:“对,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方才想起的另外一点。”
她疑惑道:“朔州在大晋最北,而南齐却在南边,先不说南齐能否隔着数千里安插这么多暗探,就算他们真能舌颤莲花,朔州人会听信吗?”
明湘自己就是掌管暗探的行家,深知培养一个合格的、能长久潜伏下去的暗探要花费多少功夫,好的暗探几乎是要用等身高的钱堆出来的,南齐即使再家大业大,也不大可能将这么多暗探派到最北边的朔州,他们更该在京城和南边的几个州用功夫。
而一个合格的暗探,往往都是一只最擅长结网的蜘蛛。他们以自身为圆心延伸出无数条线,串连起自己发展出的情报来源。换句话说,暗探需要极其强大的交往能力,绝不能闭门造车蹲在家里。
但朔州这个地方,对南齐的仇恨可太深了。大晋其他地方还有顽固不化的人,心心念念奉南齐为正统,认为大晋太/祖篡夺了齐朝江山,但在朔州基本上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因为朔州是直面关外乌戎的第一道防线,一旦乌戎南下,朔州百姓永远最先遭受战火之苦。
百余年前乌戎南下,齐朝皇帝匆忙携宗亲世家南逃而去,完全抛弃了北方七州的子民。朔州沦陷在乌戎的铁蹄下,男女老幼一概是乌戎屠刀下的亡魂,粮食金银被席卷而去,朔州整片土地上,没有一处不曾沾染过血迹。大晋太祖将乌戎逐出关外时,朔州几乎家家戴孝、处处皆哭。
南齐皇帝弃国而逃,付出的代价就是无数朔州百姓的鲜血。
这令朔州百姓如何能不恨?
作者有话说:
明天那一章大概六千字
第122章
“皇姐不愿意吗?”
桓悦眉梢微沉。
显然, 他从明湘的话中意识到了问题。
朔州百姓对齐朝的痛恨可谓锥心刺骨,那么,采莲司真的能说动他们, 成为南齐埋在朔州中的一枚卒子吗?
这样的人或许有一个两个, 但在朔州掀起纷纷物议,绝不是几个人能办到的。
“齐朝迁往南方百年,在最北的朔州留下的人脉网络均趋废弛,凭一个采莲司。”明湘顿了顿, 严谨地修饰了自己的话,“只凭一个采莲司,无法在朔州掀起如此巨大的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