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皇姐是说,除了采莲司之外,还有另一方在暗中推动?”
明湘扬起眉梢:“朔州关外,不是一直有人虎视眈眈吗?”
她正了神色:“请皇上以内阁名义通传朔州三司、将领, 令其加强戒备, 防备乌戎趁机来袭, 更要警惕内部——镇远关的惨案,是再不可以有了。”
当年镇国公柳承晖之所以惨败于南朝之手, 连带着家族都被南齐兵马屠戮殆尽,正是因为城中内应开了城门,引南齐兵马入城。
乌戎多年来在关外扫荡掳掠, 不少大晋人士被一同掠走, 因此乌戎王帐下并非没有晋臣。而边境城池人来人往、动荡不安,有些乌戎人长相与晋人不明显,想混进边境小城其实不难。
和南齐相比, 乌戎在朔州行事反而更加便利。
桓悦这几日忙得团团转, 还真没天马行空地想到乌戎身上。他颔首应下:“我午后就召内阁议事。”
他将明湘手中的采风录接过来:“这个就先留下。”
明湘嗯了一声, 似是有话要说,却没有立刻开口,罕见地带了些踌躇之色。
桓悦微感讶异,然而心念一转,顿时猜出了明湘所想。他抬眼静静看着明湘,等她开口。
果然,明湘说:“衡思,我要去镇远关。”
桓悦心想果然如此,也很平静地说:“我不答应。”
明湘揉了揉眉心,正准备打叠言辞继续说服桓悦,只听桓悦问:“只是皇姐打定主意的事,不是我一句不行就能阻拦的,况且这两日皇姐时有出神,我心里担忧,所以皇姐,你可以试着说服我。”
明湘讶然,旋即失笑。
她当然看得出,桓悦这是不想让她生气,所以刻意搬出‘说服他’这个说辞来缓冲。但她沉吟片刻,还是认认真真解释起来:“鸾仪卫这几年在南齐花了很多心思,送进去了几个可用之人,现在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时机了,京城距离南朝太远,请示调度都很不便。”
桓悦油盐不进:“这等事也值得皇姐亲自过去?风曲雪醅任何一个人过去都可以,即使他们两个走不开,再挑个可靠机敏的人也不是难事。”
“有的决定不是只机敏可靠就能做的。”明湘给他举例子,“比如,几万两、十几万两甚至几十万两的银子洒出去,这个决定,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做呢?”
听到‘几十万两’,饶是桓悦身为帝王,眉心也不由得一跳。他抬起乌黑的眼睫:“你是想效仿秦杀李牧的反间计吗?”
桓悦说的是秦伐赵国时,赵国有名将李牧,秦王于是命人施展反间计,重金贿赂赵王宠臣郭开,使得郭开在赵王面前进言诬陷李牧。李牧因此被杀,而赵国失一大将,最后亡于秦国之手。
明湘低首微笑道:“我不过是胡乱举个例子而已,谁知道呢?”
“大司徒会撞柱子的。”桓悦忧愁。
户部尚书王知精打细算,愁的头发花白,从国库里掏钱就像是割他身上的肉。
明湘莞尔。
桓悦摇头不语,显然这一个理由并不足以说服他。
于是明湘继续道:“其二,是定国公为南伐主帅,只有我亲自过去对他表示支持,才最使人信服。同样,也只有我过去,军中才不容易生出乱子,毕竟武安王旧部不少,而他又只留下一个女儿。”
她的眼底毫无情绪,只平淡道:“我空占了一个武安王独女的名头,这么多年来享受了武安王的遗泽,没道理半点责任都不承担。”
桓悦哑然。
不等他开口,明湘接着说:“第三,是出于我自己的一点私心。”
她望向桓悦,终于从那幅波澜不惊的面具背后露出一点哀婉伤神的神色。刹那间桓悦心头一软,什么都顾不得想,探手过去握住明湘的手。
“我很怕。”明湘说。
她右手被桓悦握在掌心中,而左手缓缓抬起,按在了锁骨下方。
桓悦刹那间就明白了明湘害怕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明湘的锁骨下方,仿佛隔着光滑名贵的绸缎,看见了那片雪白肌肤上绽开的血红睡莲。
除了元月初一那个动荡的夜晚,桓悦看见过一次明湘锁骨下方的睡莲,其实后来明湘还给他看过一次,当然那是在床笫之间情热之时。
只需要一点烈酒,那朵血红的睡莲就会显现出来。
这是采莲司用以控制她们母女的手段,柳饮冰曾经以烧红的炭烫伤了自己,试图将这朵睡莲从身体上抹去,然而皮肉烧出了斑驳丑陋的疤痕,那朵睡莲却依旧顽固地从疤痕下再度浮现,一如采莲司对她们母女的控制。
宛如跗骨之蛆,纠缠不去。
“采莲司不可能放过我。”明湘轻声道,“我不能任凭他们一步步逼近,而后被动应付。”
“我宁可冒着风险,先一步出手。”
桓悦张了张口,想说这太冒险了,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然而在触及明湘美丽凛然的双眼时,又将已经涌到舌尖的话咽了下去。
桓悦不得不挫败地承认,皇姐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他。
从她还是年幼的湘平郡主时起,她就习惯了将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或许是因为从记事时起,明湘就知道了受制于采莲司的可怕,所以她对夺取主动权这件事异常执着。
桓悦知道,自己阻挡不住她。
明湘对他说的所有,从来都是通知,而非请求。
“皇姐。”桓悦沉默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写给我的那张花笺?”
明湘稍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桓悦没有在意明湘短暂的沉默,轻轻念道:“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皇姐说的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明湘道。
桓悦倾身向前,他环抱住明湘的肩头,将她拥进怀里,低头像只雏鸟般轻轻啄吻她的面颊,声音含糊喑哑:“皇姐,你愿不愿意做皇后?”
馥郁的香气从桓悦的衣襟怀抱里传来,源源不绝缭绕在明湘周身鼻端。她靠在桓悦怀里,只要稍稍抬起眼,就能看清楚桓悦低垂的长睫,和他昳丽秀美的轮廓。
明湘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只要回答一个愿意,桓悦立刻就会笑起来,会捧起她的面颊,虔诚地对她许诺。
她从来不怀疑桓悦会做到他许诺的一切。
但不知怎么的,明湘就是说不出来愿意二字。
是不爱他吗?
明湘想,不是的。
或许在桓悦挑破他真正的心意之前,只有他一人抱着那大逆不道违背伦常的心思。然而既然知道了,在桓悦那样热烈、虔诚、毫无保留的心意前,即使明湘心如冰霜,也不可能毫无动容。
明湘闭上眼。
她知道,桓悦的意思是在此战胜利后,南北一统,皇帝的威严权势达到顶峰,届时即使她的身份被揭开,也照样可以立她为皇后,而无需顾忌朝臣的阻拦。
桓悦说要保护她,那就一定会保护她。
可是明湘不愿意。
她如今能光明正大过问政事,不是因为桓悦偏爱,而是因为她在拥立桓悦登基一事上出了极大的力,真真正正立下了从龙之功。哪怕朝臣们再怎么看不惯她,都不能把她逐出朝堂去,反而要在她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表现出恭谨有礼的那一面。
那如果依照衡思所言,做皇后呢?
她将立刻失去立足朝堂的资格,而与此同时没了郡主身份,宗亲也不可能再倒向她,一个深居后宫的皇后,将不可避免地失去对朝政的掌控能力,届时追随她的心腹和朝臣又该怎么办?
明湘从来不怀疑衡思对她的爱,他一定不会强行剥夺她参与政务的机会。但这样一来,皇后过问政务名不正言不顺,只能依靠帝心,等同于她将自己和亲信的立足根本,尽数寄托在了衡思身上。
明湘从来不敢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是衡思。
其实明湘未必有多喜欢案牍劳形,她已经在朝局里沉浮打磨了多年,早就疲惫厌倦了。但她可以自己选择放下朝政休养,却绝不能允许自己从根源上失去参与朝政的资格。
一件东西总要先切切实实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随心所欲地谈论用或不用。倘若这件东西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却大度表示自己不在乎,那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
明湘很爱惜自己的命,也同样爱惜追随她的那些亲信臣子的命。
她长久的缄默,对于桓悦来说其实已经是一种回应了。
“皇姐不愿意吗?”桓悦轻声问。
作者有话说:
晚上应该还有一章
第123章
他石青色的袍子溶在夕阳绚烂的光影里
夕阳落幕时分, 盛仪郡主在宫墙上找到了明湘。
永乐郡主立在高高的宫墙垛堞之后,黛色宫裙曳地,衬得她纤细如柳。如云的发髻上尽数饰以珍珠钗环, 在天边如血的夕阳下折射出柔润的光彩。
她闻声转过头来:“妙仪。”
盛仪郡主缓步走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呢?”明湘不答反问。
盛仪郡主张口欲言, 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清亮的钟声,预示着宫门再有一刻便要下钥。她拎起裙摆越过明湘急扑至垛堞前,甚至都没来得及接一句话。
明湘:“……”
她难得生出了深深的疑惑。
明湘下意识跟着低头望向宫墙之下,目光忽然一凝。
重重掩映的宫道上, 钟疏手提一只小箱走向宫门。
大晋官员辞官后,官袍仍可留存作纪念,只是不能再私下穿戴,所以钟疏今日是他最后一次穿正七品石青色官袍。那件石青色的官袍穿在其他形容老迈的太医身上平平无奇,偏偏钟疏鹤立鸡群,宛如一竿翠竹般风神出众。
太医院一名医官和他一同走着, 似是前来送行。待到宫门不远处, 两人顿住脚步说了几句话。
盛仪郡主伏在垛堞上定定看着, 几乎将小半个身体探了出去,明湘生怕她一个不慎摔下去, 连忙催促梅酝和青盈过去拉住她。
钟疏走进了宫门前的甬道里。
盛仪郡主连忙直起身,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宫墙另一侧,看着钟疏走出宫门, 石青色的袍角在风中一晃。
下一刻, 钟疏似有所觉,突然朝宫墙上回首一望。
刹那间盛仪郡主仿佛未卜先知般动了,钟疏只是刚侧过首, 明湘转头一看身边已经没人了。往下一看原来盛仪郡主鱼儿一般滑溜, 刷的一声蹲了下去, 牢牢贴在垛堞底部,把自己完全缩了起来。
明湘:“……”
她唇角微微抽搐,看了看缩在垛堞底部的盛仪郡主,再看看宫墙下驻足回首的钟疏。最终只好假作无事,朝着钟疏端庄地颔首。
宫墙下,钟疏定定望着明湘。
他的神情平静,望着明湘,却又不是在看明湘。
似乎过了很久,但实际上只在刹那之间。
钟疏抬手,朝明湘遥遥一礼。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宫墙外更远的地方行去。
他石青色的袍子溶在夕阳绚烂的光影里,显得那样夺目,化作这落日余晖中最为动人的一抹轮廓。
明湘身侧,渐渐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盛仪郡主缩在垛堞后,从垛口中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只盯着钟疏离去的方向。
她的这个姿势其实是非常可笑的,眼泪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滚落下来,不断砸落在宫墙之上。
盛仪郡主终于哭出声来。
她哭得一点也不梨花带雨婉转动人,像个丢掉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因而不住嚎啕的孩子。
明湘蹲下身来,把痛哭不止的盛仪郡主抱进自己怀里。
盛仪郡主哭着哭着,渐渐没了声音,但明湘感觉到她的肩膀很快被哭湿了。
当晚盛仪郡主没有出宫,留宿在明湘的凝和殿。明湘也没有去福宁殿,留在凝和殿中。
盛仪郡主沐浴完出来,明湘一看就知道她沐浴时一定在浴桶里掉眼泪,因为盛仪郡主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
这点小问题不必惊动太医——或许也有怕再触动盛仪郡主伤心事的缘故,明湘没有命宫人去太医院,而是叫来凝和殿中两个会些医术的女官,替盛仪郡主敷了敷红肿的眼。
“我想和你一起睡。”盛仪郡主小声说。
明湘按了按眉心。
她听得出盛仪郡主是想和她倾诉一番心事,虽然明湘已经疲惫的紧了,但盛仪郡主在她这里总是格外不同。明湘微一思索,忽然想起衡思来,眼底顿时多出了一分无奈与伤神。
“好。”明湘分走了一半盛仪郡主的被子,“我不走。”
.
明湘和盛仪郡主秉烛夜谈时,福宁殿里,桓悦也没有睡下。
他久久立在窗前,看天边那一轮暗淡的毛月亮。
良久,他忽然抬脚要往外走。喻和一惊,连忙拔脚追了上去。
今晚的风依旧是热的,但这风里又隐隐夹杂了一丝不同。喻和一出殿门就坐实了心里的猜测,今夜多半要下雨。
但喻和公公侍奉圣驾已久,最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应该躲远点。于是他半个字也没说,生怕打扰了正心绪烦乱的皇帝,转头悄悄对不远处的头号干儿子喻九打了个手势。
见喻九会意,喻和公公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桓悦一路步履匆匆,少年人身姿轻捷,行动又快。这就苦了身材十分有福气的喻和公公,颠颠追着走了一刻钟,眼看皇帝不但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朝着和凝和殿不同的方向去了。
自诩皇帝身边头号心腹的喻和公公心中一激灵——自己居然拿不准皇帝心思了!
桓悦一路走到御花园东边,天穹之上终于传来滚滚闷雷之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一场暴雨当头而下。
喻和公公多精明的人,早在雷声响起时,他就把手往后一伸,接住了干儿子递过来的伞,紧接着雨滴还没落下来,就把伞罩在了桓悦头顶。
桓悦仿佛才回过神来,立在伞下蹙起了眉。喻和公公连忙抓紧时间小意询问:“皇上这是要往哪去,不如奴才先去传御辇来。”
他们现在正在御花园中,这个位置比较尴尬,离附近的宫室都有段距离。桓悦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大批宫人,皇帝有人撑伞,他们却没有,即使站在雨里,衣裳转瞬间打湿了大半,也依旧站的笔直,没有丝毫失仪之处。
这里离福宁殿太远了,一来一回就是折腾人,还不如直接乘御辇过去快。
桓悦点头:“传御辇来,去东宫。”
东宫?
喻和愕然。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东宫一直空置着,皇帝久不去了。虽然宫人时时洒扫,但其中一个主子没住,就显得很是空旷寂寞。
但他只是短短一愕,旋即朝喻九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