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紧要处,明德帝不再让人跟着,赵璟同其他禁卫一起被遣退,他扶剑站在宫墙拐角,隔翎盔遥遥看他们,渐行渐远。
赵璟一直不愿意承认,暴躁乖戾的背后,其实是在掩饰怯懦。
他曾经在人生最重要的关口怯懦过,他怕摘去翎盔站在鱼郦面前,却带不走她;他恨自己站在下面,高高仰望阙楼上明德帝和她成双成对的那种感觉;他恨鱼郦向明德帝表忠心,而他赵璟却连一个单独的姓名都不配有。
世间万般事,由不得犹豫胆怯,一旦胆怯了,就再也弥补不了遗憾。
重逢后的每一天赵璟都在后悔,那个时候他应该找到鱼郦告诉她事情原委,她若愿意跟他走,就是拼死他也要护住她;她若不愿,甚至她要出卖他,那也只是一死。
他去杀薛兆年时,就想过愿为她而死,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相互看尽对方的狰狞薄情,离心离德,相互折磨。
清晨,崔春良奉旨捧着一壶凉却的铁水去见鱼郦,当他说出这是她的剑时,鱼郦却没闹,只是目光怔怔凝着那铁水,半晌,泠泠笑了。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荒谬到可笑。
她怎么会在少女时喜欢一个这样的人?他不配,不配。
偏偏赵璟很想看她的反应,他穿着朝服走进来,坐在鱼郦的身边,揽住她,温柔地问:“窈窈,我把剑给你了,你高兴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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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窈窈,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鱼郦没说话, 只是静静地转头看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赵璟很不喜欢她这样空洞疏离的反应,哪怕她跳起来和他闹, 哪怕她破口骂他几句, 也好过现在这悲喜皆无、无魂无魄的模样。
他捏着她肩膀的手骤紧,催促:“说话呀。”
鱼郦轻扯了扯唇角,语调轻灵:“我高兴呀,你又从我这里夺走了一样东西。我都不知道我还剩下什么了……”
赵璟微怔, 随即倾身拥住她,伏在她耳畔,深深地说:“窈窈,你有我不就够了吗?我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注定是要长厢厮守,至死不休。”
这蜷蜷深情的契阔, 却说得鱼郦通体发凉。
她任由他拢着, 没有推开他, 也不再说话。
内官来催促赵璟,道到了上朝的时辰, 满朝文武已经候在殿里了,自官家登基还从未有过早朝迟到的时候,如今殿里已经隐隐有了私语议论。
赵璟放开鱼郦, 崔春良过来给他戴上十二旒冕, 白璇珠帘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底横飞的戾气。
他撩开珠帘,印在鱼郦额头上一个吻, 才转身走了。
近来, 别宫那边传来消息, 太上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御医给出诊断,怕是熬不过来年秋天。
工部已经开始修缮吉地。
今日朝会,两府三台官员们罕见的意见统一,齐齐上表,请求官家早立皇后。
太上皇一旦薨逝,三年之内皇帝不能大婚,那就意味着后位还将虚悬数年。
赵璟对这个话题很烦躁,起先只是规避,朝官们察言观色,大多不再提,唯有中书省里一个新晋上来的右司谏敢犯上直言:“官家圣明,如今蜀中叛乱,若迟迟没有合乎正统的嫡子降生,实不能安朝野内外的惶惶人心……”
赵璟对蜀这个字异常敏感,轻而易举撩动起他潜藏于心底的愤怒,还没等这个右司谏说完,他便冷声打断:“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朕收复不了蜀地,赢不了那个已经死了的明德帝吗?”
右司谏惊愕:“臣没有这个意思……”
“来人!”赵璟吩咐殿前司守卫:“拖出去,杖责。”
殿前司将要把人架出去,宁殊咳嗽着上前,道:“规谏乃是右司谏指责所在,请官家看在其尽忠职守的份儿上,饶过他这一回吧……”
还未说完,宁殊遽然猛烈咳嗽,当朝呕出一口血。
满朝哗然,赵璟也顾不得跟那言官置气,连忙下御阶查看,吩咐内侍去传御医。
宁殊的病在赵璟刚刚登基时就已见端倪。
御医说他肺有阴寒,郁而化寒,寒伤肺津,加之年迈,内里虚耗透了。
宁棋酒守在宁殊病榻前一个劲儿地哭,谭裕这么个五大三粗的郎君也悄悄红了眼眶,背过身去不说话。还是嵇其羽去安慰宁棋酒:“别哭了,一会儿老相国醒了,瞧见你们这些样子,他会难过的。”
宁棋酒这才哽咽着擦干净泪水。
她含怨看向负手站在窗前的赵璟,道:“流言说祖父是被官家给气病的。这些日子祖父总是长吁短叹,他虽不说,可我也知道,自打官家登基,便一意孤行,再听不进他这位老师的话。我却想不通,我们祖孙自官家还为质子时便全心全意地追随您,如今您御极天下,是觉得我们碍眼了吗?”
宁棋酒出身鸿儒世家,是襄州有名的才女,满腹经纶,口齿伶俐,句句切情切理,说得赵璟愈加沉默。
就在这时,宁殊醒了。
宁棋酒再顾不上指责赵璟,她小心搀扶着宁殊坐起来,要喂他喝药,宁殊将药推开,目光寻向站在宁棋酒身后的赵璟,虚弱道:“臣还有话要对官家说。”
赵璟温声道:“老师好好休息,待您休息好了,我们师徒还有很多时间。”
宁殊眉头紧皱:“你是不是嫌老师聒噪了?”
赵璟无法,只得接替宁棋酒坐在病榻边上,接过药亲手喂宁殊喝下去。
那滚烫苦涩的药入喉,宁殊脸上有了些许血色,他靠着粟芯软枕,谆谆劝说:“官家正值盛年,春秋鼎盛,听不进那些立储的话也在常理中。可是您要明白,您是官家,是天子,不是寻常人家的郎君,您的身上系着国祚昌平、黎庶安危,您是不能任性的。”
赵璟垂眸不语。他生了一张纯良无害的俊秀面庞,若美玉温润,安静时就像回到了孩童时,纤长的睫毛轻覆,薄唇抿着,沉默中透出些无辜委屈。
宁殊心里很清楚,不管赵璟平常看上去多么精明强悍,可细究内里,他只是一个在九岁时就被匆匆折断童年,长久活在动荡不安中的可怜人。
他敏感多疑,残忍暴躁,这一切不过是用来遮掩内心的缺失与脆弱。
宁殊抚着赵璟的手叹息:“我去找萧太后的事,想必官家早就知道了。”
疏远猜忌全由此而来。
但赵璟不会承认:“老师多心了。”
宁殊以袖掩唇不住咳嗽,赵璟接过宁棋酒递来的梨汤,顺着他的背,喂他服下。
宁棋酒有些沉不住气:“祖父,您去找大娘娘做什么?”
谭裕悄悄扯了扯她的袖角,被她横了一眼,才讪讪放开。
许是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有些话宁殊不再避着自己的孙女,他道:“我想劝大娘娘,萧氏权柄日盛,若要染指后位,只怕外戚干政,遗祸无穷。”
赵璟唇边噙着薄讽:“她不会听的。”
赵璟心里一直有很清醒冷酷的算计,他把萧太后放出来不是因为母子情深,而是为了稳住萧家,为其所用。
他逼父皇禅位,终究算不得光彩,而这朝中多是忠于乾佑帝的遗臣,在他初登帝祚根基不稳时,还需要萧琅替他翦除这些绊脚石。
萧琅贪婪、卑劣,这些他都知道,但这样不是很好吗?做起事不择手段,排除异己毫不眨眼,不比那些受忠孝节义束缚的所谓贤臣好用多了。
等坐稳江山,他再朝萧琅下手。
兔死狗烹,乃帝王之策。
但本能的,赵璟不想让自己的老师知道自己这些卑鄙的计量,正如宁殊也不想让自己的爱徒知道,他的母亲贪慕权柄胜过母子亲情。
师徒两相对嗟叹,宁殊道:“眼下之计,臣即将弥留,这朝野上下将要以萧相为尊,为稳住萧家,官家可立萧三姑娘为后,待来日您羽翼丰满,自当再择一清流门第的贤淑贵女为后。”
赵璟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目中一闪而过痛苦之色,但顾念宁殊的身体,还是避重就轻:“老师好好养病,这些事情朕自有计量。”
听他们谈论到这个话题,宁棋酒碎步挪腾到榻边,轻扯了扯被角,宁殊掠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严厉斥责,宁棋酒吃了瘪,只有碎步挪走。
宁殊知道,赵璟是在敷衍自己,他自知大限将至,最放心不下这个徒儿,生怕自己死后再无人约束他,他会肆行暴.政,残虐生灵。
他深思苦虑,终于想到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臣最后还有个心愿,希望官家能允准。”
“臣想见一见皇长子的母亲。”
此话一出,寝阁内骤然死寂。
同宁殊一样,谭裕和嵇其羽都知道皇长子的生母是谁,他们默契地瞒住所有人,包括宁棋酒。
所以,在死寂里,最沉不住气的还是宁棋酒,她揪住祖父的被角,不安地嘟囔:“那有什么值得见的?”
宁殊没理她,只目光灼灼盯着赵璟,“可否?”
赵璟沉默许久,终于轻缓地点头。
圣驾回宫,谭裕和嵇其羽也一同离去,唯剩下宁棋酒侍奉在宁殊身侧,她不甘地掉眼泪:“难道我不是清流门第的贤淑贵女吗?翁翁为什么不为我打算?只要您提出来立我为后,有思一定会答应的。”
宁殊强撑着病体给孙女擦眼泪,叹息:“棋酒,倘若官家对你有意,祖父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替你挣到后位。可是他没有,他对你没有半分爱慕,你拢不住他的心。”
宁棋酒不服:“他从前那么喜欢萧鱼郦,可是转眼也能和别的女人生孩子,既然别的女人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宁殊干皲的嘴唇略微翕动,无奈地摇头:“棋酒,你知道何为中宫吗?”
“那是要执掌六宫,为天子佐助中馈,为他广择妃妾,规劝他雨露均沾,使皇室子嗣绵延。你生性清高傲慢,你能低得下头,忍得了他身边的女人吗?”
宁棋酒绞扭着巾帕,啜泣不语。
宁殊喟然:“况且,官家若是知道你做过的事,只怕他非但不会对你有情,还会生恨……”
“翁翁!”宁棋酒慌张地跑到窗牖和门边环顾,见无人,才长舒一口气回来:“您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吗?”
宁殊反问:“不提,就不存在了吗?”他仰躺在榻,眉目间有深忧蔓延:“你要记住,你离他远远的,哪怕来日事发,他会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你,我是你的翁翁,我自不会害你。”
宁棋酒将寝阁门关上,走出来时,天边血色烂漫,金乌半隐于彤云后,留下一道虚影。
侍女跟上来,接过她手中的药碗,轻声道:“姑娘,上回来府里的那位太常寺丞,他送了一些补药和胭脂来,说是补药给相国,胭脂给姑娘。”
宁棋酒不屑嗤道:“把补药留下,胭脂给他退回去。”
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按照上京的说法,是个未出阁的老姑娘。若是寻常资质,早就乏人问津。
但她是才誉满京的宁棋酒,清姿窈窕,又有一个百官之首的祖父,身边向她示好的郎君多如过江之鲫,只是她看不上。
即便有几个人品真不错,可若拿去与赵璟一比,宁棋酒只剩下不甘心。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她为他付出良多,凭什么到了最后,那个伴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
祖父不是劝赵璟,为稳住萧家可暂立萧婉婉为后吗?
宁棋酒凭阑而立,遥望夕阳冷笑:她倒要看看,萧婉婉有没有这个命!
赵璟拖着一身伤戚疲惫回到寝殿,寝殿里漆黑悄寂,他一怔,立即返身出来,质问守殿的禁卫:“人呢?朕不是让你们看住她,不许她出来吗?”
禁卫吓得跪倒,结结巴巴说:“姑……姑娘在里面,不……不曾出来。”
赵璟的脑子里有刹那空白,才想起来,是他下旨入夜后不许掌灯,不许人进去陪她。
赵璟脸色稍霁,独自入内。
他在黑暗中慢行,阔袖卷到了弯月凳的腿,踉跄几步,头又磕上珠帘。
叮叮当当乱响,他摸上床,将蜷缩在床尾的鱼郦拢入怀中。
鱼郦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刚裹出一点暖和气,赵璟就来了,他夺走她的棉被,将她锢在怀里,不安地去摸她的脸。
赵璟还穿着朝服,玄缎缕着密集的金线刺绣,隔一件薄绢寝衣,刺啦啦的磨人。
鱼郦想要躲闪,被赵璟察觉出来,他扼住她的手腕,亲吻她的唇,语气中带了些软弱的哀求:“窈窈,你是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鱼郦闭上眼,被动地承受,不再躲避,也不吭声。
赵璟迟迟未得到回音,心绪逐渐烦躁,他拥着鱼郦,像个邀宠的孩子,“我们把从前那些事情都忘了,重新开始,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哈,但是会很晚,建议大家明早再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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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闹够了吗?”
鱼郦险些在黑暗中笑出来。
重新开始。多么美好的期愿, 好像所有的伤怀、失落、搓磨都可以像掬捧在掌间的沙砾,轻轻一扬,荡然无存。
她不说话, 赵璟也不再追问, 只专心往风月里找慰藉。
后半夜下起了雨,倾盆如注,顺着琉璃瓦哗啦啦浇灌入野,伴有狂风, 吹得檐下铜铃一个劲儿得响。
有赵璟躺在身侧,鱼郦原本就睡不着,她轻轻从他身上爬过,赤脚下床,摸索着往外走,刚走到殿门口, 禁卫就来问她:“姑娘有何事吩咐?”
这是客气的说法, 实则在提醒她不能出去。
鱼郦摇摇头, 裹着件双窠云雁灯笼锦的外裳,瞧着门外漫天雨幕出神。
从前在昭鸾台时, 遇上这种下雨天,她们几个姑娘不爱出门就躲在一间小屋里看雨。
华澜年纪小嘴馋,总要东西吃, 吃腻了宫里的糕饼果子, 鱼郦就找了个铜炉子,专门给她烤栗子烤芋头吃。
鱼柳爱美,最喜欢搬一张梨花几放在窗前, 对着铜镜贴花钿。
那花钿啊, 十次有九次都是歪的, 华澜每回笑她,都要被她揍得嗷嗷哭。
有时候蒙晔会来找鱼郦商量事,两人在隔扇里面,说到要紧处,外头传来华澜响亮的哭声,蒙晔实在听不下去,扬声道:“我说鱼柳姑娘啊,你就高抬贵手饶了小华澜吧,赶明儿我去洛阳,给你买个俏郎君回来,天天为你对镜贴花黄。”
鱼柳雀跃:“说话可要算数。”
被揍肿了的华澜则裹在夹袄里,嘟囔:“脸就是歪的,贴也贴不正。”
又招来一顿揍。
那时候的鱼郦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结束,她觉得大周国祚会一直绵延下去,她们几个会在那间小屋里待到老。等到她打不动了,她就把位子传给华澜,她和鱼柳替华澜做些琐碎善后的事,再招几个鲜妍活泼的小姑娘,一代代培养,让她们继续为瑾穆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