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他的白月光——桑狸【完结】
时间:2023-06-11 14:42:35

  经历了这么多,鱼郦总算能明白一个道理, 明知做不到的事, 开始就不要轻易许诺。
  鱼郦倚靠着螺钿屏风, 轻声唤他:“有思。”
  赵璟偏头,神色专注:“嗯。”
  “这世上的缘分有些并不是一世的, 多数只能相互陪伴着走一段路,有时缘分尽了就该告别,强留无益, 再强求下去只会连最初的那点美好都毁掉了。”
  大殿里悄寂如深潭, 两人连呼吸都弱,耳边只剩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辰光如此,并不会因悲欢离合而停驻半息。
  良久, 赵璟才道:“这些道理你为什么不用来劝劝你自己?明德都死得透透的了, 你为什么还走不出来?”
  鱼郦怔忪。
  赵璟凄清冷笑:“你不是想让我放了你吗?好啊, 如果你能做到像从前那般全心全意地爱我,像对明德帝那般毫无条件的维护,我就放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他仰靠在冰凉冷硬的螭龙椅上,“如果做不到,那就永远留在宫里陪我,直到死。”
  鱼郦是被禁卫送回寝殿的。
  青石砖上残留的血迹已被清洗干净,内侍历经数度政变,对此道谙至娴熟。
  鱼郦坐于窗边,看着外面浮延错落的宫宇,突然感觉到深深的疲惫。
  到傍晚,她在小憩中被惊醒,有喧吵声隐约从前殿传来。
  合蕊道:“是三台六部的官员在为宁姑娘求情。”
  要杀宁棋酒是件不容易的事。
  宁殊虽死,但他在朝中的声望犹在。
  他是关中鸿儒,是随乾祐帝征讨立国的首臣,士族尽皆追随。
  而宁棋酒是他唯一的孙女,纵然恶事做尽,可能摆在明面上的,不过是拦截了当初官家的一封信。
  不明就里的人觉得,罪不至死。如果因为这点事杀了宁棋酒,未免显得官家凉薄,会凉透士族的心。
  崔春良把求情奏疏搬到龙案上的时候,赵璟正在和嵇其羽、文贤琛议另一件事。
  赵璟掠了眼奏疏,神色甚为淡漠,冲文贤琛道:“你走一趟府台,代朕安抚一下这些官员。”
  文贤琛前脚刚走,赵璟立即冲崔春良道:“你去刑司,亲眼盯着她喝那杯酒,人死透了再回来向朕复命。”
  他刚命谭裕去将越王余孽秘密处决,让他们多活了这么久,在京城掀起这许多风浪。
  嵇其羽忖道:“这样说,那当日皇城政变,太上皇占领禁宫,官家在京邑守军营中遇袭,也是宁姑娘指使越王府军干的?”
  “她不承认这一项。”赵璟揉揉额角,显露出疲惫:“只有这一项她不认,坚持说不是她干的。”
  “臣也认为宁姑娘不会想置官家于死地。”嵇其羽想,那个时候正是赵璟和萧鱼郦闹翻的时候,萧鱼郦昏迷不醒,正是局面对宁棋酒最有利的时候,她除非是脑子坏了才会在那个时候派人刺杀赵璟。
  不是她,那又是谁呢?
  嵇其羽百思不得解,忽得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因宁姑娘之固,朝堂上动静颇大,唯有中书省安静至极,萧相国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宁殊活着的时候就与萧琅分庭抗礼,甚至总是压萧琅一头,赵璟登基后虽然将表面粉饰得滴水不漏,但亲疏远近自有分明。
  如今赵璟坚持要赐死宁棋酒,虽不至于和宁殊留下的亲信彻底翻脸,但嫌隙已生,再也不可能像从前君臣无间。
  谁都没想到,这件事闹到最后,获利最大的竟是萧琅。
  嵇其羽叹息:“萧相国这个人,实在德不配相国之位。”
  他毕竟是鱼郦的亲生父亲,是皇长子的外祖父,嵇其羽不便诟病太多,但事关社稷国策,他又实在做不到袖手。
  赵璟微眯了眼,幽邃的瞳眸中闪过冷锐,“朕怎么会不知道呢?”
  嵇其羽担忧地仰头看他,犹豫再三,还是道:“官家,这些事总会解决,烦请您保重龙体。”
  殿中有深浓的酒味,从一进来时嵇其羽就闻到了。
  近来他屡屡见赵璟酗酒,在垣县、在帝京。
  赵璟漫然一笑:“我们赵家的男子向来短命,父皇活到四十五岁已算长寿,到了朕还不知有几年好光景,过一日算一日,何必拘束自己?”
  嵇其羽拔高了声调:“官家怎么能这么想!”
  赵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朝他摆摆手,“你不必担心萧琅,朕有法子对付他。”
  这几日阴雨连绵,巍巍帝京日夜笼罩在漫漶的大雾中,宁棋酒死后被葬在宁殊的墓边,士族们接二连三去祭拜,朝堂之上局面甚是微妙。
  赵璟接连数月没有踏入寝殿,崇政殿彻夜灯火如昼,丝竹不绝。
  云韶部新编了歌舞,本因国丧而暂时搁置,谁知官家兴致上来,倒有了用武之地。
  月昙这些日子一直混迹在云韶舞姬之间。
  戎狄政变,可汗被杀,滞留在京的戎狄公主瞬间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故国是回不去了,月昙只有上表请求赵璟容她暂住金陵,待部落旧部拨乱反正,她归去时自当重谢。
  赵璟答应了。
  这位戎狄小公主在草原时就以美貌善舞出名,戎狄舞蹈与中原舞蹈相融合,别有一番风味。
  月昙新学了中原的五弦琵琶,今夜正经在御前献艺。
  龙案上散落着几只空酒盅,赵璟拿起甜白釉酒壶,斟下一杯酴醾酒,仰头而尽。
  他靠在龙椅上,烛光落下,映出瑰秀迷离的容颜,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美丽矜贵而虚幻。
  一阕舞结束,舞姬们齐齐跪倒于御阶前,赵璟兀自目光散落,迟迟无音。
  崔春良上前低声提醒他,他才恍然回神:“都起来吧。”
  月昙将琵琶抱起,笑着问:“官家喝的什么酒?”
  赵璟轻晃了晃金酒樽,“这是酴醾酒,甜米酿的,以酴醾花熏香浸染,膳房用冰湃过。”
  “冰?”月昙打了个寒噤:“都快入冬了,官家怎得还喝冷酒?”
  赵璟笑了笑,吩咐崔春良:“拿一壶去热热,赐给月昙公主。”
  本来热闹纷呈的殿宇因歌停舞歇而迅速冷寂,赵璟受不了这样的安静,道:“停下做什么?接着舞啊。”
  舞姬们迅速甩袖步入舞阵。
  左班都知仲密恰在此时求见。
  如今左班是朝中炙手可热的衙门,因里面都是宦官,毋需在意宫规忌讳,常常深夜滞留御前不归。
  仲密应召躬身走到赵璟身侧,看了眼满殿婀娜的舞姬们,欲言又止。
  赵璟饮尽樽中酒,道:“说就是。”
  “吏部那几个帮着萧相国卖官鬻爵的奸佞已经处决,奴奉命查抄了吏部尚书的家,已将他投入左班诏狱,他……”
  赵璟问:“怎么了?”
  仲密颤颤道:“他没扛住刑具,死了。”
  “你们把他弄死了?”赵璟那双精致的眉宇微微蹙起。
  仲密凑近他,脸上堆砌着深深的惶恐:“官家啊,这老贼与萧相国过从甚密,又实在嘴硬,奴为官家分忧心切,一时没拿捏火候。”
  赵璟看了他几眼,揉揉额角,意态慵懒:“算了,死就死了,他掌吏治,平日里没少跟萧琅同流合污,死在狱里也不冤,只是你得处理干净了,省得谏院和御史台那帮老匹夫来烦朕。”
  仲密笑盈盈应是。
  他捧上一只狭长的髹漆匣子,里头盛着一柄龙剑,错金为鞘,红宝石嵌做龙眼,在暗夜宫廷里散发出威严的光。
  “这是奴从吏部尚书家里抄捡而来,据说这老匹夫当年还是前周天子跟前的筵经官,因满腹经纶、妙语连珠而博得明德帝龙颜大悦,顺手将御剑赐予他。”
  仲密一边说,一边想,这个明德帝还真是嗜剑如命,赐给文官剑干什么。
  赵璟来了兴致,将龙剑拿在手里把玩,崔春良恰好将温热的酒端上,他朝月昙招了招手,月昙立即放下琵琶走到他跟前。
  “你会舞剑吗?”赵璟问。
  月昙微抬下颌,倨傲道:“当然,臣女的剑受过名师点拨。”
  赵璟笑了:“你把壶酒喝光,用这把龙剑舞一段。”
  月昙呷了口酒,才发觉这酒并不似她想得那般甘甜绵软,一股辛辣如刃刺向咽喉,惹得她咳嗽不止。
  她讨饶的看向赵璟,却见赵璟正自斟自饮,饮酒如水,大有不把自己灌醉灌死不罢休的架势。
  月昙只有硬着头皮饮了半壶。
  仲密在一旁看着,眼珠滴溜溜转,溢出些精光,躬身凑到赵璟身前,笑说:“若要舞明德帝的剑,月昙公主换上汉服岂不更得宜?”
  赵璟抬起一双朦胧醉眼看向月昙,她身上仍穿着戎狄的正红琵琶襟窄袖袍,便随口道:“好,去换。”
  月昙解围,感激地看向仲密,仲密朝她微微一笑。
  不过一炷香,再出来时月昙已大变了样。
  她身着湘妃色襦裙,襟前绣着大片的凌霄花,露出赤色衣褖,宝髻高挽,簪一支莹润的梅花玉钗。
  她随意执起龙剑,在手中挽了剑花,踏着丝竹弦乐,于大殿中翩然起舞。
  赵璟一杯接一杯的灌酒,灌到意识朦胧时,他倏然叫停了剑舞。
  他指向月昙:“你别动。”
  月昙有些发懵,她正侧对着赵璟,半边面上汗渍浸出,妆容斑驳,实在算不得美丽。
  她想要正过身,却听赵璟暴喝:“朕让你别动!”
  月昙被骇了一跳,忙止住脚步,僵身不动。
  赵璟看了她整整一刻,幽邃的瞳眸中情绪涌动,似眷恋,似憎恨,似杀意凛冽,似难以抛舍。
  满殿的人都觉莫名,只有崔春良了然,轻轻叹了口气。
  赵璟冲月昙道:“你以后就着魏服吧。”
  月昙心中不愿,但今时不同往日,父汗殒命,旧土难归,如今寄人篱下,全仰赖天子垂怜过活,她只有咽下心中酸楚,乖乖巧巧地敛衽应是。
  她要将龙剑奉上,赵璟漫然说:“赐给你了。”
  被中断的丝竹再度奏起,缥缈婉转,赵璟宿醉后靠在龙椅上睡着了。
  暗绣金龙的纁裳袖氅垂落在地,睡梦中他匀亭修长的手指总是微微勾着,像要拉住什么人。
  月昙看得纳罕,轻声问崔春良:“中贵人,官家睡了,乐还要继续奏吗?”
  崔春良满脸涩然地颔首。没有乐曲,赵璟根本睡不着,每每入夜,他最怕周围悄无人声。
  仲密和月昙告辞,崔春良相送,还未走到殿门,乐姬中有一人霍得站起来,自袖中抽出匕首刺向御座上酣睡的赵璟。
  仲密习过武,听到动静回头,悚然一惊,忙飞身去阻,他打在乐姬的左肩上,匕首偏了半寸,刺入赵璟的胸膛。
  赵璟在剧痛和众人的惊呼声中醒来,迟缓地低头看去,见锦衣上洇了大片血,又抬头看看那被仲密拿住的乐姬,乐姬娇柔的面上满是愤怒,挣扎着骂道:“狗皇帝!你纵容权宦滥杀朝臣,我今日杀你是替天行道!”
  “放肆!”仲密一巴掌扇过去,乐姬半边脸红肿,嘴角沁出鲜血。
  崔春良顾不得这些,忙去传御医,再回来看赵璟,他胸前不断有血渗出,靠在龙案上,脸色惨白如纸,他问崔春良:“朕会死吗?”
  崔春良一壁捂住他的伤口,一壁泣道:“官家不要胡说,您洪福齐天,必寿与天齐。”
  赵璟笑了,笑得寥落支离:“寿与天齐……那才是最大的诅咒。”他将沾满血的手搭在崔春良的胳膊上,虚弱道:“把她叫来,朕想她了。”
  崔春良慌忙吩咐近旁内侍:“去请萧娘子。”
  鱼郦夜夜被丝竹所扰,干脆将睡眠颠倒,趁白日安静入睡,傍晚醒来,摒退众人,以花枝为剑在寝殿里练习。
  自打出了福已的事,赵璟就不许她喝酒,另外两个内侍也被驱逐,伺候在她身边的只有宫女。
  倒是一件好事,鱼郦再不会宿醉糊涂,常常彻夜习剑,右手和左手交互执剑,竟也练出些心得。
  她的右手恢复得很好,虽达不到全盛之时,但她为弥补身体上的缺陷,会更加用心地钻研瑾穆教给她的剑招,
  合蕊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她正对着花枝默默参详。
  “娘子,请您速去前殿,官家……官家他遇袭了。”
  鱼郦将花枝收于身后,有片刻的茫然。
  这丝竹声刚刚猝然停歇,鱼郦还以为赵璟转了性子,谁知竟是遇袭。
  天启皇帝在崇政殿内遇袭,听上去甚是荒谬。
  她擦过汗,系上狐裘随合蕊出去。
  崇政殿前乱成了一锅粥,御医宫人进进出出,各个行色仓皇。崔春良擦着汗从殿内出来,一眼瞧见鱼郦,眼中一亮,甚至顾不得礼数,上前拉她的衣袖,“娘子快来。”
  赵璟被暂且安置在书房的软榻上,他只着亵衣,伤口已包扎好,仲密跪在榻边喂他喝药,他躺在榻上眼皮半耷,气息微弱,看不出是否清醒。
  崔春良把鱼郦拽到榻前,躬身冲赵璟道:“官家,娘子来了,她听说你遇袭很是担心,刚刚还哭了一场。”
  “呵……”赵璟轻嗤:“她不会哭,她会高兴的。”
  鱼郦将头偏开,心想他耽误了她练剑的时间。
  仲密仰了头看向鱼郦,那张明媚的容颜在一片纷乱人影中灿然静立,犹如暗夜明珠,亮得惑人心神。
  突然之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赵璟执意让崔春良把他扶起来,靠在粟心软枕上,他顶着一张因宿醉和受伤而憔悴的面看向鱼郦,朝她伸出了手。
  鱼郦站在原地,没有理睬。
  赵璟重伤在身,支撑不了太久,手颓然落地,他额上冷汗涔涔,虚弱地问:“窈窈,若我有个差池,你愿不愿意陪我?”
  鱼郦摇头:“不愿意。”
  赵璟垂下眉目,目中光影寂落,转瞬一片黯然。
  他默了许久,倏然道:“召文贤琛、嵇其羽、谭裕来见朕。”
  崔春良躬身要劝,他打断:“把江陵郡王带来。”
  听他提及寻安,鱼郦眼睛骤然放光。
  赵璟却让她躲去屏风后。
  嵇其羽三人来得很快,一直到崇政殿门前才惊闻官家遇刺,三魂丢了两魂半,忙奔进殿内,跪倒在御榻前。
  赵璟强撑着坐稳,缓慢道:“若朕不测,诸卿当拥江陵郡王为新君,然郡王年幼,需诸卿辅政静待其成年。”
  谭裕跪着往前挪了一步,哀嚎:“官家不要胡说!”
  “师兄,请你安静,朕还未说完。”赵璟艰难轻言,额间流下汗珠。
  嵇其羽红着眼睛把谭裕拖了回来。
  赵璟抚着胸口剧烈咳嗽了一阵,胸膛上的白绢渗出血迹,崔春良慌忙上前,被赵璟摆手斥退。
  他接着说:“京邑防卫、皇城司、殿前司、兵马司在谭裕之下各司其事,其羽,朕擢封封你为吏部尚书兼平章军国事,你这些年沉稳了许多,此位职责不轻,务要谨慎尽力。你恐怕是自前朝以来最年轻的尚书,你要用对朕的忠心尽心佐助朕的儿子,好好看着他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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