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点头:“不光是平南将军李毓,还有虎贲将军敖建阳,甚至连玄翦卫都统蒙晔都是死在你叔父的手里。”
“叔父为什么要杀他们?”潘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问。
鱼郦道:“因为一山容不得二虎啊。那两位将军是明德帝生前的心腹爱将,皆是手握重兵的,蒙都统更不必说,玄翦卫上下皆听他调令。只要他们活着一日,蜀郡中的前周遗民就不会奉相里舟为唯一的主公。”
潘玉神色怔忪,眸中星光点点,像是快要哭了,他又问:“那你是谁?”
鱼郦莞尔:“我说了,我是前周遗民。”
潘玉知道她没有对自己说实话,可也不想再追问,他起身,掸掉衣袍上的尘埃,趔趄地走了几步,忽得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道:“你刚刚说我叔父残杀前周大将是因为一山容不得二虎,那我想问问你,当初成王和我爹战死,这事跟叔父有没有关?”
鱼郦垂眸深思,摇摇头:“我不知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但是据我分析,成王和你爹的死应当与相里舟无关。毕竟那个时候成王军队势如破竹,哪怕卑劣如相里舟恐怕也做过复国的美梦。”
而今前周遗民对相里舟俯首听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曾经在成王率领的精锐上看见过复国的希望,而成王死后,他的所有兵马皆归相里舟调遣,大家更容易把对成王的期望转移到相里舟的身上。
只可惜,成王是真英雄,相里舟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潘玉舒了口气,“谢谢你。”
他要走,鱼郦叫住了他,“你若要谢我,有一件事可以替我做。”
潘玉坐回蜀王像前,道:“你说。”
邑峰上还有许多昭鸾台姐妹,潘玉曾有过要救她们于水火的念头,鱼郦希望他能帮帮她,想办法将她们送下山。
“如果有人实在不愿意走,你也不必强求,只管送想离开的人离开,离开之后的事也不用你操心,山下自有人接应。”
鱼郦目光莹莹看向潘玉:“这些姑娘同成王、你父亲、平南将军和虎贲将军一样,都对大周忠心耿耿,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们还侥幸地活着。可若置之不理,任由她们继续留在邑峰上,只怕最后她们的结局也只有死路一条。”
潘玉想起父亲,心痛如刀绞,咬牙点头:“好。”
众人回到药庐已是后半夜。
万俟灿和慕华澜还没睡,点一盏孤灯等鱼郦和嵇其羽回来,好容易等到,却见嵇其羽带去的守卫全都受了伤,万俟灿连夜将伙计们都喊起来,烧水煮药。
慕华澜隔衣摸遍了鱼郦全身,确认她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又来问嵇其羽。
哪怕排在鱼郦后面,嵇其羽仍旧受宠若惊,他低了头,羞答答地说:“倒是没有受伤……”
“好,没受伤就好。”慕华澜拄着拐杖去院子里帮着伙计添柴。
嵇其羽愣愣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身影,半天没回过神来。
鱼郦忍不住笑出了声。
嵇其羽着恼:“你这是在嘲笑我吗?我今日可全是舍命陪英雄,你是英雄,我至多就是个狗熊。”
鱼郦敛笑,郑重道:“谁说的?嵇尚书为大义甘冒风险,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
嵇其羽霎时美滋滋飘飘然,心道皇后可真会哄人,刚才在庙里也是,看把潘玉哄得都快魔怔了,她要是能这样哄哄官家就好了。
他看着鱼郦忙前忙后,容颜鲜妍朝气蓬勃,想起从前她在魏宫里那死气沉沉的样子,又想,皇后才不要去哄官家,该让官家来哄她才是。
唉,也不知顺王有没有把在蜀郡的见闻上禀天听,若是官家知道了他做得事,只怕非要把他大卸八块。
嵇其羽盘腿坐在院子里的大石上,忧郁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有人叩门,他见众人都在忙,便独自去开,谁知外面没有人,只在门扉上掖了一张洒花纸笺,开头是娘子亲启,落款处画了一朵莲花。
嵇其羽将花笺交给鱼郦,上面邀她于今日辰时在蜀王庙见面。
鱼郦想起李莲莲离开时握着她的手说:“多谢姐姐救命,我会去找你的。”
没想到她竟如此神通,真的找到了这里。
鱼郦有些不安,总觉得近来药庐接触的人过多,已不再安全,她等万俟灿将伤患料理好,将她拉到一边悄悄商量:“不如咱们搬家吧。”
这地方她们交了半年的租金,只住了月余,万俟灿自然舍不得,但鱼郦的考量担忧也不无道理,她只有答应。
到天快亮时终于把一切都张罗好,受伤的守卫们饮过药在厢房里歇息,万俟灿和慕华澜也去睡了,只有鱼郦独自坐在院子里,盯着李莲莲给她的花笺在看。
嵇其羽从厨房出来,递给她一瓯清茶。
“等天亮我得去顺王面前应个卯,虽然殿下不是很待见我,但是该有的礼数不能缺。”
他打了个哈欠,疑惑:“顺王真奇怪,我看他见你也是隔着帘子让内侍传话,真当自己是大姑娘了,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呐。”
鱼郦举着瓷瓯的手一僵,问:“你至今都没有见过顺王的脸,听过他的声音吗?”
第77章 官家,你要抓我回去吗?
“窈窈,你瘦了,朕很心疼。”
嵇其羽回想了一下, 挠挠头,“还真是,这位殿下至于嘛。”
鱼郦不说话了, 她默默抿了一口热茶, 将瓷瓯搁回石桌,又把李莲莲给她的花笺收于袖中,整个过程心事重重的样子。
嵇其羽偷偷看过那张花笺,问鱼郦:“你真要去赴约啊?”
鱼郦颔首:“李莲莲的父亲是被相里舟害死的, 她活着就是最大的证人,若是能找一个合适的契机让她在众人面前说话,那相里舟的真面目不就揭开了吗?”
嵇其羽觉得很难:“且不说那邑峰上戒备森严,相里舟城府颇深,怎么可能给你这个机会。就说李莲莲那边,虽说你今日救了她的命, 可是后来我们是被神策卫救了的, 李莲莲又不傻, 她一定会问你的身份。若知道……”他小心翼翼觑看鱼郦的脸色。
鱼郦微笑:“我知道很难,可是世间万般事哪一桩容易呢?总不能因为难就什么都不做吧。”
她早就想到李莲莲对她存疑心, 单看是邀她去指定地方见面而不是来见她就知道了。
如果她心存顾虑不去见,这桩缘分就会彻底断了,最终还是回到原点。
嵇其羽看着鱼郦, 突然觉得她身上有种力量。明明看上去那么弱质纤纤, 可是意志强大,于灾厄困苦面前亦从不低头。
这样的劲头,他只在朝中那些争权夺利的权贵身上看见过, 他们争的是权是富贵, 鱼郦争的是命是世间的正义。
高下立判。
嵇其羽头一回想, 若是将来她能回金陵回魏宫,大魏能有一位她这样的皇后,那不光是周民之福,也会是魏民之福。
他心里生出些对鱼郦的崇拜,默默地想只要她能用得上自己,他就要全力以赴,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酣畅淋漓的时候了。
正想着心事,鱼郦冲他道:“我让你查司家,最近可有查出来什么新消息?”
嵇其羽回归清明,道:“倒是有。我原先就觉得奇怪,蜀郡这般乱象,城中有头有脸的商贾都开始将财帛生意往外转移,司家如此家业,却紧守着蜀郡不放,我还查到他们暗地里在襄助被贼寇洗劫的百姓。”
“而且最最有趣的是,娘子你看见昨夜蜀王庙的雕像了没有?那雕像外有一层镀金,就是司家出钱铸的——在相里舟找上他们之前铸的。”
鱼郦挑眉:“他们果然同瑾穆有渊源。”
从邑峰回来她左思右想,虽然司家坐拥连城,但也不至于那么痛快就答应相里舟为他解决军需。凭司南对前周遗民的态度,恐怕看得不光光是相里舟的面子。
真是荒谬,瑾穆勤勉行善积下的善果,最后竟要相里舟这个狗贼坐享其成。
鱼郦从见到李莲莲起就有个想法,若能将李莲莲带到司南面前,向司南指控相里舟犯下的恶行,司南是不是就会断掉对相里舟的资助,而一心想安享富贵的相里舟到时就会狗急跳墙,那把柄也就更好抓了。
若要施行,这里头还有许多个关节需要再琢磨,至少李莲莲和司南的安全要先保证。
鱼郦转过这么多道心思,却未曾在嵇其羽面前提及。她抬头看了眼溟濛天光,想着昨夜万俟灿和慕华澜照顾伤患太累了,便挽起袖子去厨房里备早膳。
她做了一道虾蕈羹,煮了梅花汤饼,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这都是她从前在周宫里见狄姑姑做过的,她觉得自己做得挺好,至少色香味是有的。
谁知万俟灿和慕华澜醒来后见了一桌膳食,脸上神情皆古里古怪,慕华澜甚至还下意识往厨房里看了看,见到没烧起来还挺诧异。
鱼郦将围裙一解,大马金刀地招呼她们,“快吃啊,再不吃凉了。”
慕华澜看看万俟灿,两人慢吞吞地坐下,又慢吞吞地分碗勺。
只有嵇其羽是老实人,十分捧场地大口开干,夹了一筷子鳝鱼炒鲎放进嘴里,随着咀嚼神色越来越古怪。
他最后几乎是囫囵吞下,抬头看向慕华澜,慕华澜倒是上道,知道那碗羹至少是能吃的,便一个劲儿推说身上有伤,吃不得油腻,只能吃羹,真是太可惜了。
鱼郦见他们这副样子,自己尝了尝鳝鱼炒鲎和鹅肫掌汤齑,皱眉咽下,将那两碟菜推远,低下头抱歉道:“我是觉得你们太累了,才……”
万俟灿见她这副样子,咳嗽了几声:“这不挺好吃的嘛。”她夹起菜塞嘴里,面不改色地咀嚼咽下,“大荒之年还吃不到这些好东西呢,有鱼有肉,还挑什么。”
嵇其羽也打圆场:“就是,就是,要是回了金陵,我敢吃娘子做的菜那还是僭越呢。”
此言一落,院中皆静。
慕华澜搁下筷箸,愠道:“我姐姐不回去。”
她见过鱼郦在魏宫里过的日子,好容易脱离虎口哪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慕华澜和万俟灿一样,从来没抱着要在鱼郦送回去的打算,这一点于嵇其羽截然相反。
他自少年时便认定鱼郦会嫁给赵璟,会是他的掌家娘子,哪怕在蜀郡陪着她做了这么多事,最本心的意愿也不过是替官家护住皇后,不能让她在别人手里吃了亏。
可若要支持她再也不回去,好像有些对不起官家。
他是个忠臣,于此事颇为煎熬。
鱼郦见他们竟为这个争执起来,不觉为难,倒觉好笑。
眼下还有许多难题没有解决,相里舟没死,玄翦卫和昭鸾台的人还未离火坑,真相未白,周魏之间随时会有大战,届时干戈缭乱,尸横遍野,哪一桩不比她回不回金陵重要。
从前被关在魏宫里,终日琢磨的就是报仇、恩怨、情爱,到了蜀郡觉得胸怀都宽广了许多,摒除了私怨,容纳得下大爱。
况且……鱼郦瞧向她的伙伴们,她回不回金陵哪是他们说了就能算的。
她开口打圆场,将那两道难吃的菜端下去,出去买朝食回来吃。
用完朝食,鱼郦告诉慕华澜,她和潘玉约定好,潘玉会寻衅将山上的姑娘赶走,她要在邑峰不远的驿站里截住她们,晓以大义,尽量说服她们跟着走。
末了,鱼郦强调,若她们不想跟来,万不可强求,留下她们将要去的地方,以后多加照拂就是。
慕华澜十分挂念这些姐妹,痛快答应。
嵇其羽眼珠转了转:“会不会有危险啊?我跟着华澜一起去吧。”
慕华澜还为刚才的事生气,轻哼一声将头转开。
鱼郦笑道:“当然危险,华澜身上的伤未愈,需要人保护照顾。”
嵇其羽殷勤道:“我一定把华澜保护得好好的。”
他们走了,万俟灿问鱼郦有什么事需要她做。
鱼郦环顾这间小院,道:“我们搬家。”
她昨夜未眠,出去找了一处新院落,在落花巷的尽头,比这里宽敞也更隐蔽。
鱼郦对万俟灿说,那些姑娘们虽然曾经是昭鸾台的人,是她的心腹,但三年未见,其间红尘岁月皆有变数又去邑峰上转了一圈,谁知有何经历,她不能直接将她们引入内宅,得观察一段时日。
所以先让慕华澜把她们带到这里,她和万俟灿另寻住处。
说这话时,鱼郦的目光微渺,落在院墙藤蔓上迎风颤栗的碎花上,神情冷静又忧伤。
没有什么比怀疑自己昔日的战友更值得伤心,可是,她不得不怀疑,蒙晔那么机敏的人且他早就知道相里舟的真面目,怎会就中了他的诡计。
万俟灿察觉出她低沉的情绪,握住她的手道:“可是你从未放弃过她们,哪怕当前如此艰难你也没有放弃。”
鱼郦笑了:“我是昭鸾台尚宫啊。”
潘玉自回了邑峰便性情大变,凡膳食汤药送进门都被他扔了出来,除了相里舟他谁都不许近身。
相里舟想这孩子自小在蜜罐里长大,从未经过风雨,这一番被李莲莲劫去也算是阎王门前遛过,自然吓破了胆。
他对潘玉很宽容,由他混闹,到用午膳派人来请。
潘玉倒是不曾驳相里舟的面子,由着侍女给他换了一身綟绶斜襟缎袍,刚出门就撞上鱼柳和筱梦在庭院里练剑。
相里舟以屋舍有限为由将昭鸾台的人都赶到山腰一处逼仄狭小的院子里,那里人烟混杂各怀心思,更练不开剑,鱼柳和筱梦便时常来山顶练。
潘玉指着她们怒道:“赶走!统统赶走!我不想看见昭鸾台的人!”
侍女低声说:“可她们是相里先生的座上宾啊。”
潘玉气得胸前起伏不定,浑身颤抖:“前周就没有好人,我差点让李莲莲害死,还要留这些碍事的人在这做什么!”
鱼柳觉得不对劲,收起剑问:“李莲莲为什么要害你?”
潘玉不与她接话,只捂着头一副崩溃模样,催促侍女:“你去禀报叔父,若他还疼爱我,就把她们赶走。”
相里舟正在请司南喝茶,闻言哭笑不得:“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今年也十八岁了,竟叫这么点事吓成这样,将来可如何是好。”
司南今年三十有余,早早当起司家门楣,为人端稳宽和,他呷了口茶,微笑:“才十八岁,已经见识过了这么多刀风霜雪,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相里舟思忖片刻,道:“先让鱼柳和筱梦下山住几日吧,也告诉那个院子里的人,没事别往山顶上来。”
他冲侍女温和道:“你代吾好好安抚一下鱼柳姑娘和筱梦姑娘,告诉她们等过几日这浑小子的臆症治好了,吾必亲自下山去把她们迎回来。”
侍女应是告退。
司南将茶瓯放下,状若无意地道:“我在来邑峰前听了些流言,说这回绑架游苏的是平南将军的女儿李莲莲,这倒奇了,她既是前周遗臣之女,父亲又死于魏军的暗杀,非但不去找魏军寻仇,怎得还将剑指向了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