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确认自己能和M再次玩到一起,就像他很确认M没有变,还是当年那个固执要进行一千多次倒流也不会被击垮的傻子。
而结果如他所料。
依旧没见到脸,依旧没听清声音,依旧没进行任何辨识――
他们飞速地玩到了一起,成为牢不可破的好朋友,仿佛天经地义。
没有茫然,没有踌躇,没有似曾相识,更没有怨怼失望。
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开开心心地玩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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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毕竟是会一边威胁说要剁碎他的本体,又一边主动掏出钱袋给他买糕点吃的好朋友。
她从不浪费时间纠结深层原因。
而P也不想浪费时间:“亵渎监狱”罪名很轻,系统世界那边的发展也不可能长期脱离M的庇护,他不知道能和朋友重聚多久时间――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开心玩耍啊。
于是,在这对思维逻辑都很精神病的牢友玩在一起的第一个星期后,M嘭嘭拍了拍墙壁,示意P想办法挡住监狱的监听。
“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P立刻回复:“好的,屏蔽了,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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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压低嗓音――即使牢友已经屏蔽了监听她依旧压低了嗓音,估计是她感觉这样更有氛围感――
她低低地隔着墙说:“其实我不是随随便便就往监狱墙上扔山羊屎的。我早有预谋。”
P先生:“……”
P先生:“如果你现在还储备着一卡车的山羊屎,我不会把今晚的布丁分给你吃的。去洗手。”
“咳,不是!完全不是!我的手现在很干净,白白软软的!不信你看!”
“我没有看到你手的方法,M。而且不管那是不是白白软软,它沾着山羊屎。快去洗手,多打肥皂。”
“总之不是什么――咳咳!”
M小姐再次很有氛围感地压低声音:“因为你现在是我在监狱内最信任的牢友,我要告诉你,我故意入狱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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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坐牢很久,对吧?帮我打听一个叫【囚徒】的家伙。我要带他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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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很缓慢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什……么?”
“就是,有一个叫【囚徒】的家伙?还是说他叫别的名字?”
M小姐费力比划起来,尽管此时隔着监狱的墙壁,对方看不到她略显苦恼的动作与表情:
“我呢,从以前就一直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谁什么东西。那种,唔,‘欠债很久没有还钱’的既视感?因为感觉没有还完那东西,因为感觉还要继续等着什么东西兑换……才勉强地撑过种种无聊透顶的事情……因为那种和直觉混杂在一起的、莫名其妙的‘亏欠感’。”
“但是呢,前段时间,我烦爆了。枯燥艰难的工作很无聊,油腻纠缠的同事很无聊,吃饭也好喝水也好都很无聊……不,我的工资从很久很久之前起开始被每月扣光,基本没钱吃饭喝水……咳,那不是重点啦。重点是,我真的烦爆了。”
M的肩膀耷拉下来,又伸手捶了捶墙。
永生监狱特殊的囚室封闭了一切非人的力量,她这一拳没有创造明亮的洞口,只锤出了空洞的闷响。
“太无聊了。太无聊了。”
这个疯子在空洞的闷响里嘟哝:“我想要彻底把自己抹消。‘嘭’,一下……跌进漆黑的镰刀里,闭上眼睛,逐渐生锈,最后化为尘土……‘嘭’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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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话,就再也不会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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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没有厌恶的东西。
流浪的过程也开始千篇一律,就连杀死自己也逐渐变得枯燥。
不停删除记忆,不停挥下镰刀,不停地跳进肮脏的鲜血里,又不停地收到下一次任务的通知……
工作也好,生活也好。
疯疯癫癫,没有昨天明天。
某一天,极端无聊即便杀死自己也不觉得好玩的一天,这样度过的时间,突然变成一根细线,在M脑子里“啪”一下,被扯断了。
M想,我真是烦爆了。
M想,是时候彻底终结自己的无聊了吧?
――存活下去远比死亡要难,难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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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彻底终结自己”的想法蹦出来时,“我亏欠了谁许多许多”的感觉也强势闯了进来。
……她为什么总会产生这种糟糕的亏欠感呢,她明明是个从不亏欠别人东西的好女妖呀。
M仰头望着恐怖维修部的天花板,烦躁又苦恼。
在那一刻,她无比强烈地意识到:
想要坦荡快乐地终结自己,就必须还掉自己亏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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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翻看系统世界的员工后台,进入那间堆满无数记忆的屋子。
――最终,却也只得到了【囚徒(Prisoner)】这个孤零零的、缀在恐怖维修部下方的ID名。
M每次瞥见那个ID,耳朵和心脏都会响起奇怪的嗡鸣――
而这一次,为了终结自己,她终于拿出最仔细最认真的态度审阅这个ID。
……【囚徒】。
M看着这个名称,把手摁在胸口,感受着新鲜有力的跳动。
……直觉与身体共同作出反应,所以,要么这家伙是自己的初恋,要么就是自己苦苦寻觅亏欠良多的债主吧?
初恋当然不可能,开玩笑的,肯定是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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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M意识到,这没办法了。
她真的真的很想彻底杀死自己,她真的必须找到这个【囚徒】。
还完亏欠的东西,消除心底那点粘稠的异样感,才可以闭上眼睛休息。
“……所以,唔,打听了很久,做了不少枯燥无比烦人无比的情报工作……我得知【囚徒】在这座监狱里,就直接闯进来了。”
M收回拳头,又用后脑勺顶了顶石墙。
但是,没想到,永生监狱是这样特殊的监狱,监狱里的每个囚犯都无法见到彼此,以字母数字编号互相称呼。
这样下去要找那家伙找到什么时候?
……这样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杀死自己,结束无聊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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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禁提高了嗓音,大声抱怨道:“囚徒这家伙要是能够脑袋一顶就顶出来就好了!作为债主,来收债为什么不能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呢?”
隔壁囚室突然响起“嘭”的一声。
很像是那位牢友也把脑袋顶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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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来哦。”
牢友说话的语气永远那么波澜不惊,哪怕隔着刺啦刺啦的声音模糊器也能知道,那肯定是很适合被挠花挠乱的讲话腔调:
“囚徒刚才试过了,用脑袋顶是顶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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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
M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后猛地坐起。
“你就是那个【囚徒】吗?你说清楚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东西?!”
“没有丝毫怀疑,一下就相信了啊。”
“你这家伙不是有着古怪的不说谎原则吗?!以你的性格还会就这种事和我开玩笑――不,重点是快说清楚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东西!!我要赶紧还完去自杀――”
“你还不完的。”
隔壁牢友听上去依旧非常冷静:“你曾承诺给我全部的血肉、骨头与灵魂,‘彻底死亡’的权利大概也包括在其中。你并不拥有你自己。所以,如果我不点头,你是没办法自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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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颓丧地倒回去。有气无力。
“我曾经……欠了你……这些……为什么?”
“那很复杂。永生监狱也不是一个适合全部说清的地点。”
牢友顿了顿,又补充:“事实上,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你还主动许诺说要实现我的愿望。肯定到现在也没实现吧。”
“怎么就――”
“你有谈过恋爱吗?”
“……没。”
“你有记录过恋爱体验吗?”
“没。”
“你有琢磨过怎么写情歌吗?”
“没――到底这有什么关――”
“【帮助我写情歌】就是我的愿望啊。你完全没有实现。还是说你现在可以和我交流什么情感体验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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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冷漠地拱了拱,又拱了拱,终于穿着拘束衣面朝下倒在囚室地板上。
她彻底放弃了用拳头或脑袋捶打隔壁。
“囚徒,你是个非常讨厌的债主。”面朝下的M闷了好一会儿后又说,“我要吃你的晚餐布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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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牢友便OO@@地用几颗绀色的小光点推来布丁。
“就算吃了我的布丁,你终结自己的权利也在我手上的。”
“……”
“现在还不可以自杀哦。吃布丁吧。”
“……”
“而且不要叫我囚徒了,我现在是M隔壁的牢友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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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M整整一个星期没和P说话。
她在想自己寻找了这么久的债主为什么是这么招人厌的家伙,也在纳闷曾经的自己到底是干了什么才会给出那么那么多离谱的东西。
其实在永生监狱里遇到这位牢友时她就把“终结自己”抛到一边了――M想终结自己是因为她无聊透顶,但,这位各方面都与自己超级合拍的牢友一点都不无聊,她每天每时每刻都对“撩拨他破防”抱有充分的积极性。
否则也不会短短一星期就坦白了入狱的真实目的,请他帮忙寻找囚徒了。
因为感觉对他发出这种“找到一位神秘囚犯然后我们一起越狱”的邀请非常有趣,才说了出来。
……结果有趣过头了!发出邀请后的回应实在是有趣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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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闷不乐的M用勺子戳穿了自己面前的餐盘,然后又顺便戳穿了一个想伸手过来摸自己后背的看守。
用勺柄,从掌心戳穿整条手臂。
她从弱小磨砺至今的杀戮技巧可不是与非人力量相关的东西。
……真烦。
M不耐烦地敲了敲溅上血的餐盘:
“喂,我有正经事要思考呢。你倒是尖叫声小一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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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理所当然地被送进禁闭室――
理所当然地,被亲自押送这个特例精神病的监狱长,揭下了面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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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理所当然地没认出对方,她满脑子都是过分讨厌过分有趣的隔壁牢友。
“别用这种眼神瞧我。你也不想要眼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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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监狱长冲向了早就承载了自己各种发泄、倾诉、秘密、似乎成为唯一一个庇护地的地方。
他冲到P的囚室前。
【她为什么不记得我?!】
【她为什么会忘记我?!】
【她为什么、为什么――】
漆黑的囚室,明亮的走廊。
管理员正待在笼栏前大吼大叫,彻底失去理智,比起笼栏里的东西,更像是一头困兽。
【我明明已经待在了这里――她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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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茫然地听着那些满是怨愤的咆哮,甚至比那天从M口中听见越狱邀请时还要茫然,还要震惊。
要问为什么……
那可是无比美丽的黑女妖啊?
如果爱慕她,如果喜欢她,如果被她吸引得无法自拔――
为什么,会产生【杀死报丧女妖】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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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吞吞地回忆,把过去从这个玩具口中所听到的痴迷、纠结、憎恨、□□都与【M】对上号――过去监狱长对他倾诉时不肯说清姓名样貌,他总是翻过来倒过去地强调,说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故事――
平静,空洞,永远包容的囚徒甚至在黑暗里聆听了监狱长曾经每一场关于对方的梦,在每一个女人身上徒劳寻找对方影子的努力。
他曾是那么平静地听着,波澜不惊。
……呃。
嘶。
P的胃也慢慢翻滚起来,曾经空腹咽下比石头还要坚硬的黑面包时,胃也没这样翻滚过自己。
怎么……能够……这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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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与他无关的某个人类女人。
那是漆黑的报丧女妖,他唯一的朋友,傻乎乎的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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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一刻甚至萌生了些微绝望。
【如果人类的爱情就是这种东西】,他想,【我对情歌的渴望究竟算什么啊?】
好肮脏。
好恶心。
好……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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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听着那些口不择言、彻底坦白一切扭曲的咆哮,拼命维持着脸上的表情,P一只手摁住自己的胃,一只手摁住自己的喉咙。
他这么做只是怕发出干呕声而已。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恶心。
哪怕是曾经――哪怕是最遥远的曾经被灰女妖嬉笑着掐住脸颊、被那些大人打量白裙子下的身体――
也从未如此恶心。
管风琴一直能够保持永恒的平静,但,P不行。
M隔壁的好朋友P,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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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唯一的朋友,必须远离这里――她不能待在这里,她怎么能待在永生监狱这种地方,之前他肯定是昏了头才会感到开心――
三天后,打着哈欠从禁闭室回来的M才跨进自己的囚室,就听见隔壁牢友“嘭嘭”敲响墙壁。
失真的声音阻隔器掩饰住了那一点点非常微小的慌张:“M,你必须立刻离开。”
M很困,这几天在禁闭室里还算可以,但睡眠质量是真的不行。
她想都没想:“哦,那立刻制定越狱计划啊?我们什么时候一起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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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对方沉默下来,犯困的M小姐才摇摇脑袋,被自己刚刚发出的邀请吓得一激灵。
……她为什么又冷不丁地向他本人发出了越狱邀请!一起越狱,越完狱去哪里啊,这家伙刑期这么久不知道有什么前科记录,资格审核可以吗能顺利拉进系统世界吗,不知道她的信用记录还够不够替他在系统世界租一个临时宿舍,而且她的工资卡里一分钱没有还倒欠一堆也没办法养他吃喝用――
“M,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