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她完全不必这样落魄,喝醉与流浪也没有线性关系, 很少有人喝多酒后会在这种可悲的角落里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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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 M可以答应任意一个搭讪自己的男人, M也可以发通讯给系统世界里的其他员工, 支使他们来照顾自己这个食物链最顶层。
但M可以,不代表她愿意。
她穿垃圾袋睡大街时甚至不会给系统世界的顶级高富帅机会, 没道理就因为一场宿醉给出这样的机会吧。
在可悲黑暗的角落里混沌醒来又怎样呢,她是个疯子, 疯子当然可以抛弃舒适温暖的床铺、好闻干净的被单, 凭着兴趣栽倒在肮脏的小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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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是个过分自由的疯子,但“过分自由”其实也意味着没家回。
她自己选择不要家的, 她自己选择拒绝所有人的, 所以她欣然栽倒在满是流浪动物的角落,不寻求任何帮助。
难道M需要帮助吗?
她是M, 【M】根本就和【帮助】这个词没关系,就像她和【体贴】这个词也没关系一样。
她抢野猫的猫饭吃,也抢过小孩手里的棒棒糖, 抢夺原因甚至不是她饿了――尽管她肚子的确饿得咕咕叫――但主要是想看野猫冲自己嘶嘶尖叫、欣赏小孩子站在街头哇哇大哭。
M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别对她抱任何幻想。
恶棍就该被所有人远离, 倒在漆黑阴暗的角落里。
她本尊与任何认识她的家伙都一致认同这点。
――而且漆黑的角落就是她的家,她出生在那里,她便只回到那里, 像流浪动物一定会有一个固定的垃圾桶,M一定会醉醺醺地栽倒在一块固定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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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第一次。
一场大醉后醒来,她不在漆黑的角落。
M小姐望着明亮的窗户与窗户旁垂挂的风铃呆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向墙上悬挂的古典吉他。
那是把朴素的吉他。它看上去有点眼熟。
然后她将目光转回自己身边,望见了绀色的被单、悬挂着耳机与唱片的床头吊柜、与挂钩最上端用白色胶布黏贴的照片。
照片贴得很草率,胶布摇摇欲坠,翘了一个干燥的角出来。
那也是张不算精致的照片,内容有些模糊,只能依稀看出照片主角拥有金发,金发的小小身影地站在某栋红房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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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真的很小、很小。
小指指腹大小的金发人影,在照片最中央。
M小姐和这张模糊的照片对视了好一会儿。
宿醉刚醒的神智没能让她及时移开视线,而且,这张照片也正好贴在平躺枕着枕头、一睁眼就能瞧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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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她慢慢开始觉得照片背景不是一栋红房子,而是一栋着火的房子。
而且那个小小的金发的照片主角似乎长着……呃……两只犄角?
她的头开始疼痛,她逐渐复苏的嗅觉与理智一起回笼――
M小姐嗅到了枫糖、咖啡与吐司的味道。
而且被单、枕头都有着这样的味道。
……是柔顺剂吗,还是这家酒店惯常的早餐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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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酒店会有这种味道的柔顺剂、这种颜色的枕头被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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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钟后,神智彻底回归的M小姐意识到自己不在酒店,墙上的吉他也不是酒店的室内装潢。
――她瞬间跳下床,遁向落地窗,飞一般跃上窗框――她拿出维修时的超高机动能力侧过身体,悄无声息地掠过那只似乎很容易被拨响的风铃――
“早上好。来点吐司吗?”
――M飞快地遁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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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镇定地回答:“早上好。好的,我想要一些吐司。”
P先生走进来,但他的手上没有托盘,只有一杯咖啡。
“哦。”
他看上去似乎很惊讶:“我还以为你已经跳窗逃跑了。”
M小姐:“……”
“所以我刚刚只是例行问问,出于礼貌……稍等,我去准备吐司。正好冰箱里还有点没吃完的曲奇和花生酱……”
M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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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她得到了一份花生酱吐司,和三块微波炉热过的曲奇饼。
P先生在厨房给她煮第二杯咖啡:很明显,他是个长期独居的男人,就连早晨煮咖啡也只会精准煮一杯的量。
临走前他提前说了抱歉,因为“我手很笨,不会在顶上弄出咖啡店里漂亮的花样,顶多加奶加糖”。
M小姐不觉得有什么好抱歉的,她见过很多咖啡店里的员工拿着纸杯站在机器前制作咖啡,但她又没见过哪个人专门煮给自己喝――
谁敢,她拆了系统世界那么多咖啡店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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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现在,她甚至有点好奇,想去厨房看看他煮咖啡的样子。
……但还是算了吧。感觉怪怪的。
M小姐坐在床上,她默默拿过盘子里的吐司,放进嘴里,试图不出声地咀嚼它,就像刚刚避过风铃。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某个陌生人的【家】里醒来,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鲜明地记起自己之前喝多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并深刻地产生【后悔】这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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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从不后悔。
……但【郑重对待自己的男朋友】……得了吧……不知道能不能拜托那个数据垃圾让自己把这个世界的时间倒回一天,把那个邀请删掉啊?
如果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夜情对象,不是新晋男朋友的话――她刚刚就可以顺利遁出窗户、遁回系统世界,把自己昨晚的全部记忆打包丢掉――
嘶,但他现在成了她正经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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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记不清自己的初夜,但她绝对能记得今天早上。
她第一次品尝了【后悔】,也第一次体验到了不糟糕的宿醉――原来只要在柔软的床上被照顾,宿醉就不会那么糟糕。
……不行,还是想跳出窗户逃跑。
这种体验太奇怪。
她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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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的咖啡……啊。”
再次走进房间的P先生又一次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你竟然还没有跳窗逃跑?这么想喝咖啡吗?”
M小姐:“……为什么你总在预期我会跳窗逃跑?”
而且为什么你预期我跳窗逃跑,却仍旧去煮了第二杯咖啡啊。
你这个家伙果然行为逻辑怪异,【你有问题】绝不是我昨晚喝多之后产生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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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的男孩耸了耸肩,没有回答,只是在床沿上坐下了。
“你还好吗?”他说,“你昨晚喝酒时情绪似乎很糟。”
……可不是,糟到会决定认真对待【男朋友】,还撒娇说要去他公寓里睡觉。
她果然更适合在酒吧蹦迪。以后还是戒酒吧。只蹦迪不喝酒。
M小姐含糊地咬下一块吐司:“还好吧。你呢?”
“我非常好。不到两天我就多了一个女朋友,我认为,遭遇这种堪比天上掉可丽饼的事,没有感觉不好的理由。”
“……”
有道理。
“是哦。所以你爱吃可丽饼吗?”
“我们现在要开始了解彼此的爱好了吗?我们才认识不到两天?”
男孩摇摇头:“没必要。我不是很黏人的类型,你不用很担心。我想,作为半个陌生人,彼此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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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的早晨在新任男朋友的床上听到他说要“保持距离”――
换了任何一个正常女孩估计都会开始抓狂。
M小姐却如释重负,情绪立刻上扬,露出无比明媚的笑容。
“那太好了!我喜欢这样!”
“谢谢。你喜欢就好。”
“你的床单柔顺剂味道很香!枕头睡起来也特别舒服!”
“谢谢。你喜欢就好。”
“你挂在墙上的吉他也很好看――你吊柜里收藏的唱片几乎都是我喜欢的音乐――”
“谢谢。你喜欢就好。”
“还有贴在这张红房子照片,这张照片上小人影头顶的两枚犄角是――”
“哦。那个啊。”
他停顿了一下,而因为压力减轻开心过头的M小姐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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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朋友几秒前才说要“保持距离”,但她已经把他的床单、枕头、兴趣爱好夸了个遍,甚至开始询问他贴在床头的老照片。
……这是哪个宇宙的“保持距离,不交换爱好”哦。
“咳,对不……”
“那张照片是我告别老家时的自拍。头顶的两枚突出的地方不是犄角,是我的剪刀手。而且背景不是红房子,是起火的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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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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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不禁咽下嘴里的花生酱吐司,然后贴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看来我交男朋友不是因为酒精。清醒后的你也很有意思!”
P先生:“……”
他冰箱里的花生酱应该是不含酒精的类型吧。
P先生不禁看了看她。
那个眼神和多年后M小姐看他一模一样――仿佛在端详“以为加菲猫与叮当猫是同一只猫吗”的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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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别只是M小姐会在听见“我会被脱衣舞娘骚扰”时认为说这话的他是呆子;
而P先生会在听到夸奖、遭遇一枚脸颊吻时认真考虑她是否患上酒精痴呆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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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冲击力过强,他不得不停顿了好一会儿。
“怎么?害羞啦?”
“没。你让我沾到了花生酱。”
“不好意思,那我帮你舔干净?”
“……”
请不要在早晨对我发出邀请。早晨的性行为是情侣限定……不对,现在是情侣关系了,似乎早晨完全可以。
P先生皱皱眉,又松开。
和某个恍惚发现自己没栽倒在阴暗角落里的家伙一样,他同样有些不适应。
他不习惯这个。太怪。
“不用了。我去拿纸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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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目送他转身离开,心里不禁悄悄吸了一口气――
哇,他竟然纯洁到没听出来,刚才的“舔干净”是性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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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哪座象牙塔倒闭、才不幸沦落至邪恶大世界的小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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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刚才发出邀请倒不是因为冲动,她只是想把话题、节奏、相处模式带回自己熟悉的领域里。
而她熟悉怎么和男人上床――呃,虽然也没真正做过吧,她不记得了,但听过看过那么多经验也肯定足够――
但她完全不懂怎么正经谈恋爱。
“床上和谐就一切和谐”,话糙理不糙嘛。
反正M小姐理解的谈恋爱最终目的就是上床,所以,不如她直接邀请对方完成最终目的,这样也好尽快走完“体贴关怀认真对待”流程,然后一拍两散,大家各自拜拜。
多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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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与愿违的是,她一时冲动决定“认真对待”的这位男朋友,避开了任何的邀请。
吃饭时任何的“舔干净”都会被他转换为“这就去拿纸巾”;
睡觉前任何的“冷,抱抱我”都会被他转换为“这就去拿厚被子”;
就连玩耍时经过酒店门口,她特意停下,指着标出房型房价的信息板说“我也想试试”,他还能转换为“好的,给你房卡,我在外面等你玩完出来,但说实在的酒店房间不是游乐园,不怎么好玩”――
是的。
这一次,M小姐不仅记住了他,还记住了他许多、许多天,一直没有去清理记忆。
这一次,M小姐不仅没回系统世界,还和他一起吃饭、约会,甚至睡在了他的公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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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是一张床,是她睡床,他睡沙发。
――但,对于【M】而言,这实在是历史意义的跨越性奇迹了。
“因为认真交往必须要这样啊……除非关系认真结束了。”
她嘟哝着说:“我要听姐姐的话。”
P先生当时正在沙发上背对她给自己铺床,他的回复听上去有些恍惚缥缈:“我真希望能有幸见一见这位‘姐姐’。我想给她送花感谢她。”
“……不说别的,你真的不愿意和我睡在一起吗?”
“抱歉。我们才刚刚交往三星期,刚交往三星期的情侣当然不能睡在一起。”
“可我晚上冷……”
“是被子还不够厚吗?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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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就转身去寻找衣橱最下方的厚被子,非常具有行动力,也体现出了对女朋友十足的关怀心。
但M小姐目送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真是个很傻很天真的小朋友哦。
哪个女孩春天晚上盖着冬天的鸭绒被还喊冷啊。
“冷”无非是暗示你进被窝给她取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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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她承认,当事情如同历史的车轮般“轰隆隆”滚到这里时,已经势不可挡了。
M小姐早就不是出于“姐姐教导我认真交往”的理由耐着性子留在这里,能让她打破惯例、扮演“好女友”的角色和他认真交往的理由无非是――
她越来越觉得,这家伙,太令她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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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她能在普通人类身上觅得的乐趣是一小碟水,在非人类身上觅得的乐趣是一盆水,在一个急需维修的世界里觅得的乐趣是一桶水――
这家伙,就像汪洋大海。
他不需要她去“寻找乐趣”。
他就是乐趣本身,谜团本身,光是站在那里,她就产生了一千一万个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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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有一块比钻石还坚固的壁垒,谁也破不开他的防御,窥见他真正的内核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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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交往的这三星期内,M小姐不止一次地想和他上床,也不止一次地想杀死他。
两种冲动的源头其实没有区别――她不过是想见他彻底失控的表情。
鉴于他表现出的极高防御性,M小姐认为只能拿出人类最极端的两种可能试探他――性,与死亡。
任何人类都会在经历这两件事时失控的。
她不信,他经历这两件事都不会出现失控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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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都知道,事实证明他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