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婆子叹口长气,弯起腰拍了拍浮云卿的肩膀,安慰道:“公主,起来罢,别捡了。左不过是一个手串罢了,您要是喜欢,奴家给您重新串好,或者另买几条也行。”
这一拍可不得了。浮云卿瘦弱的肩膀颤抖的幅度更大,胸口艰难起伏,下颌崩得极紧,只是什么话都没说。
麦婆子撩起裙摆,轻轻跪在她身旁。摁着她的肩膀,强硬地把她的身子掰过来,面对大家。
不曾想,映入眼帘的是她泪流满面的模样。泪水洗面,眸底是消散不去的疲倦意,脸颊苍白,嘴唇也被咬得毫无血色。
来不及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她就猛地扑向麦婆子怀里。
紧随其后的是强捱不住的哭声,她恳求麦婆子,“抱抱我罢。”
麦婆子悲痛地欸了声,环紧她瘦到极致的腰肢,手掌拍着她的背安抚,掌心底下的触感是瘦骨嶙峋,原本肉就不多,经此一事,更是只剩具骨头架子在撑着。麦婆子揉了揉她的脑袋,“乖孩子,畅快地哭出来罢,你辛苦了。”
余光瞥见浮云卿攥着拳头,麦婆子想把那拳头掰开,叵奈浮云卿攥的劲头太大,手面青筋暴突,瘆人得紧。
低声细语的安抚并没有效果,反倒迎来更令人心碎的哭声。
泪眼朦胧中,浮云卿抽泣地开口:“到现在,他还在骗我。信里的字迹根本不是己丑日写的,很久很久之前,他就料想到他的下场了,原来他早就想在大寒日了结自己了。”
所以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封信呢。是在俩人闹矛盾,她置气出走巩州那时,还是更早,在相遇的春三月,他就提早料到了后来会发生的事。
他什么都知道,爹娘兄姊们也什么都知道,而她是在这出戏落幕时,才后知后觉地读懂他们的难言之隐。
麦婆子捋平浮云卿翘起的发丝,“一切都过去了。这场局,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过去了……”浮云卿急切地揪着麦婆子的衣裳,“回来的路上,我昏了又醒,只听见他们兴高采烈地说‘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说,我是爹爹精心布下的局里,最关键的那颗棋子。所有人都知道,偏偏都瞒着我。局势按照爹爹所想发展,如今局散了,爹爹大获全胜。可我这颗棋子,连什么时候入局的都不明白。”
她问:“所以我的亲朋好友,我的爱人,我的师长,都是深陷局里的棋子吗?”
麦婆子不知该怎么回她。官家的想法只有官家懂,她只能说:“这些事,您得去问官家。往事不可追,过好当下才是要紧事。大年三十,总得吃顿年夜饭罢。您的病刚好,千万得爱惜身子。”
禅婆子凑嘴说是,“阖府忙了一晌,帮衬着周厨,一起备好了年夜饭,您多少得吃一点。先不说守岁这回事,就先吃顿饭,好不好?”
侧犯搭腔说道:“您生辰那日晚,贤妃娘子来看过您。她说往后不再逼您做任何事了,只想让您活得开心。事已至此,吃好睡好,才能走得更长远啊。”
大家都在劝她吃年夜饭,好似吃过年夜饭,一切都会慢慢变好。浮云卿艰难地站起身,摊开手掌,“他留下一柄钥管,死士已经把要去的地方告诉我了,所以我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钥管仅仅与红珠手串擦过,便能解散手串。浮云卿想,难怪先前敬亭颐总说,只有他才能将手串解下来。
可谁要他擅作主张地解开手串呢,她分明早已习惯手串的禁锢,甚至只要睃及手串还在,就能佯装他还陪在她身边。
相遇不由她,生离死别也不由她。她厌极了这种事事不由己的日子,可又无可奈何。她只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公主,只是一个迟钝的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还好心地替人家数钱。
浮云卿抹一把泪,“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很多事想做。倘若将这些事说出来,兴许你们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我很清醒,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想寻找真相。我要去禁中见爹爹,要去诏狱找素妆,要去青云山找缓缓。大家都说真相大白,我不信。在我还没被伤得寻死觅活之前,我要做完该做的事。”
言讫,自顾自地踅到门前,推开门扉。
人就是这样,有时坚强得刀枪不入,有时风一吹,就能吹走所有精气神。屋外点着方灯,一盏接一盏,点亮了整个院。寻常的雪色里,夹杂着一种陌生的白。
那是白幡,死了人才会挂上白幡。
冷风骤然扑来,大家将散落在地的红珠捡起,起身时暗叹不好,默契地一齐抬头——
浮云卿扣着门框,挺直的脊背越来越弯,到最后弯成天上的上弦月。艰难地跨出屋,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路。她偎着门扉蹲下,蹲也蹲不稳,于是脱力地跪在地上,手却仍旧扣着门框,扣得死紧。
她又开始哭了,也许是因为望见飘扬的白幡,将白幡视作魂兮归来的游魂;又或是天实在太冷,把她冷得涕泗横流;也可能是看见熟悉的装潢,一时生发无限感慨。
大家猜不透她的心思,只知道她从来没这么伤心过,接连赶到她身边,争抢着搀扶她。
扶起来,她又摇摇欲坠地瘫倒。姿势却从来没变过,扣着门框不肯放手。大家合力才掰开她的手指,苦口婆心地劝她打起精神。
她手里仍旧攥着那柄平平无奇的铜钥管,钥管把门框刮出几道划痕,一道比一道深。
大家没辙,陪着她坐在地上。围成半圈,一句接一句地开导她。
不觉间,刻漏已经滴过了子时。
嘀嗒,嘀嗒。漏针指向子时,今年的最后一日,在压抑中翩然而过。
浮云卿眨了眨眼,似有所感地捂住耳朵。
炮竹声响彻云霄,浓烈的炮仗味飘进府邸,飘进她的鼻腔。炮竹碎屑崩得哪里都是,最后大多落在雪地里。五颜六色的,像给素白的雪地披了件花衣裳。
漫天炮仗声能遮盖住所有异声,包括浮云卿的哭声。起初婆子与女使还能出声安慰她,到最后,大家一起流着泪,陪着她哭。
那哭声或是本就扎根在土地里,被灿烂盛大的烟花旋起,轻飘飘地飞到了天上去。
哭了会儿,浮云卿手撑地站起身。她说:“我不哭了。”说罢,径直踅出院。
大家掖好泪,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途经灵堂,浮云卿的脚步顿了顿。她果真没哭,只是抬起牌位,猛地朝地上砸去。
“亡夫”俩字,能戳瞎她的眼。
大家原本想,她或许只是在府内转悠几圈。等走累了,就会乖巧地折回卧寝,好好睡一觉。
可谁都没料到,最后一段路,她竟提着衣裙跑了起来。
她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裙摆扬起的弧度比刻漏壶里积攒的水还满,眼瞧着就要溢了出来。
婆子女使一路追赶,可终究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出府,甚至连门口的护卫军都没能拦住她。
子时一过,门禁悄然降临。通衢空荡荡的,只有一位散着头发,身着素衣的小娘子不顾一切地奔跑。
大家在后面疯狂追赶,一面猜测她会跑到哪里。
从滑安巷追到御街,大家呼哧呼哧喘着气,心里都落了块沉石。
浮云卿依旧没停脚,直冲宫城门。
深门紧闭,门禁时只有禁军能进出禁中,哪怕是在除夕夜。
麦婆子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边跑边大喊:“回来!您想做什么,奴家都不拦,先回来,好不好!”
要紧关头,护卫军迅速接近浮云卿,然而一步慢,步步慢。
浮云卿魔怔一般,将门禁抛之脑后,眼里只有那扇紧闭着的宫城门。
朔雪飞扬,晃了所有的眼。
“砰——砰——”
万籁俱寂之时,她疯魔似的叩响宫门。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夜寻
◎我不是疯子。◎
御街正对宣德门, 通衢两侧分别落着开封府、秘书省与尚书省。宣德门后是大内宫城,这扇门离东宫最近。
子时过后即大年初一,但此时夜深天未亮, 大家仍旧当作除夕夜过。点燃炮竹,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在硝烟弥漫中守岁。所以即便在子时,即便大家都守在自家院里足不出户,大家仍旧清醒,仍旧能捕捉到任何一丝动静。
子时过, 炮竹熄, 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御街一带静悄悄的,掉根银针都能清晰听见, 何况是咚咚地叩门声。
“咚咚——咚咚——”
浮云卿叩着金铺首,一声比一声响亮。
比及护卫军孟军与张科慌忙赶到,将她腾空架走时, 宣德门已经被叩了四五声。
麦婆子和禅婆子撑开伞, 叉腰大喘气,一道数落:“公主,夜叩宫门是国律大忌。您这次闯祸了!”
浮云卿像是突然回了神,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几位,“我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孟军与张科俩人为了追赶浮云卿,连府门都忘了守,紧赶慢赶,还是晚她一步。见她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 眼神里透露着懵懂, 俩人对视一眼, 齐刷刷地说道:“公主, 您是失忆了还是傻了?您方才不顾一切地从府里跑了出来,还叩了宫门。完了,完了,这次阖府都得跟着受罚。”
围着她的婆子与护卫军臊眉耷眼,而浮云卿却满心疑惑,喃喃道:“我一定是魔怔了罢。”
她最后的清醒在看见灵堂里的牌位那刻,瞬间消散。她那时气极了,只要她不承认,只要她没亲眼看见敬亭颐下葬,他就没死。他们凭什么自作主张地给她的驸马立好牌位,凭什么挂白幡,凭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揿起牌位,猛地往地上一摔。接下来如他们所言,听不见身后的呼喊,一路提着衣裙疯跑,跑到宣德门前,不计后果地叩响宫门。
浮云卿无措地揪乱头发,脸色比雪沫子还白。眼里蓄了泡盈盈泪花,她往婆子身旁躲了躲,可婆子也后怕地躲避着她的靠近。
浮云卿彻底愣在原地,“我是不是生病了……”
粗枝大条的孟军回:“您的病刚好。一年到头,末了您还带来个惊吓。”
不怪他说话尖酸刻薄,实在是因此事重大。前朝有个夜叩宫门的公主,后来行杖八十,当场咽了气。公主失责,公主府阖府连坐,跟着行杖八十。事情越闹越大,到最后三四十口人都受尽折磨而死。
他当然盼浮云卿好,可更盼自己能好好活着。旧例在前,他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活着看见明早的太阳。
禅婆子瞪孟军一眼,“说什么屁话呢。你这张嘴要是不想要了,那就削下来。”
紧接着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冷风灌袖,大雪浇头,此刻几人异常清醒。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清楚地听见宣德门后一阵骚动。
不过揉了揉眼的功夫,宫墙头便出现大批禁军,人头攒动,隔着一道宫门,窥听门外的动静。
副统江舵撤开锁篦子,吩咐随从开门。
沉重的“咣当”声响彻禁中,沉寂的禁中久违地躁动起来。
往往是有重要军情骤然到来,朝官才会冒险叩响宫门与皇城门。不过更多时候,就算遇上反贼逼城,国朝将倾的危急情况,那帮守礼法的朝官依旧会按照请开宫门的步骤,一步一步走。
官阶低下的朝官没有资格请开宫门,往往是肱骨重臣得官家敕命,持鱼符告知具体情况,经中书门下盖公章,再由监门卫诸官上劄子奏准,取开锁篦子的钥管,合符勘验,才能打开宫门。
因着步骤多而杂,故而建朝以来,从没出现过叩宫门的情况,何况叩的还是紧守大内的宣德门。
江舵深吸口气,就怕再听到前朝余孽重新袭来的消息。结果推开门,仇敌没看到,反倒看见老熟人堵在门口。
“臣问公主殿下安。”江舵掖了掖手,“您这是……”
事已至此,浮云卿揩去泪,坚定地说道:“我要见爹爹。”
江舵反问:“您是有什么事?是知道哪里又有逆贼反了,还是探清了重大案件?”
浮云卿摇摇头,“与这些无关,我有些事要亲自问爹爹。”
江舵眉头皱得能打官司,“您知道夜叩宫门意味着什么吗?与这些无关,那您是为了私事么。您轻松叩响宫门,麻烦的是整个禁中,甚至惊动了整个京城!就这一会儿功夫,几千禁军齐聚,整装待阵,就怕军变发生。您要是继续叩宫门,想必陕西路的边防效用①都能马不停蹄地赶来囖!您为一己私欲,麻烦整个国朝,您真的明白这事有多严重吗?”
浮云卿本就精神恍惚,蓦地挨江舵一阵痛批,泪花又飘在眼眶里。
她指着自己,“我,被你们从头骗到尾。现在我想讨要个说法,这都不可以吗?”
听她说到此处,江舵心乱如麻。
公主自己选的驸马都尉是前朝皇子,是造反头子,如今是一具躺在棺椁里的尸体。江舵与这对夫妻打过几次交道,从前心怀愧疚,心疼他们俩。不过今晚瞧见浮云卿出现在此,那点愧疚霎时消散不见,剩下不解与气愤。
见浮云卿执意要进来,江舵抬脚堵紧门,抬高话声道:“国律:夜叩宫门者,殿门杖九十,宫门及宫城门杖八十,皇城门杖七十,京城门杖六十。您叩的是紧挨着大内宫城的宫门,当门杖八十。这个时候,您不担心自身安危,反倒请见官家。罔顾国律,成何体统!”
说话间,开封府府尹浮深与两省官员都皱着眉头踅到门前。
雍王浮深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官家即位后,封他为开封府府尹,挂名任职。真正管辖事务的是权知开封府的乌勍,让浮深挂名,无非是借他一双眼监视京官举动。浮深呢,与官家兄弟情深,两家子女也走得亲近。
这厢浮深远远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侄女,你不呆在府里过年,怎么来宣德门这里了?方才我与同僚聚在屋里打牌,听见有不要命的哐哐叩门,顾不得胡牌,赶紧来这里查看情况。”
话说一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颤声问:“侄女,你不会就是那叩宫门的人?。=”
浮云卿抄着手,跟个鬼魂般,呆呆地站在雪地里。听及浮深不可置信的话,她抬眼凝睇,可怜巴巴地喊了声“叔翁”。
这一声叔翁把浮深叫得心都要碎了。一帮年青后辈里,他最疼这个鬼灵精侄女。心疼她的时候,礼啊法啊,什么都不再顾及。浮深解下鹤氅,披到浮云卿身上。
“可怜孩子,为了见大哥,你竟冒着风险夜叩宫门。是有什么要紧事得跟他说?”
浮云卿摇摇头,“有些事想不明白,回过来神,我已经站在宣德门前了。叔翁,你不要套我的话。我想知道的内情,只有爹爹能告诉我。”
心思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穿,浮深尴尬地揉揉鼻子,侧眸睐向江舵,“副统,看在孩子这么可怜的份上,你就放她进去罢。她做错了事,会受到惩罚。事已至此,不如顺着她的意去罢。”
江舵扶额,“雍王殿下,恐怕不能如您所愿。”
浮深身后的一帮朝官哪见过这危险场面,一时议论纷纷。
僵持间,宣德门后又踱出几人。众人瞪眼细看,竟是东宫派来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