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宣德门,往西直走数百步,就是储君储妃所在的东宫。因此但凡宣德门处有甚动静,东宫听得最清楚。
太子詹事袁行也朝浮深与浮云卿两位贵人叉手作揖,“两位殿下安好。太子殿下派小底来问一问情况。”
浮云卿侧身直面袁行也,低声说道:“宫端②可能请内侍往后宫跑一趟?”
袁行也见多识广,来的路上早听内侍禀明情况,说的纯属场面话。实际发生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欸了声,“既然来了,您就进来罢。不过您想茬了,官家没待在哪位娘子的殿阁里,反倒连夜召见文武重臣,待在启和殿议事。新年伊始,初一要行大朝会,官家原本能等天亮后,在垂拱殿上朝时说事,偏偏赶在除夕夜。天落落黑,启和殿就阗满了人。”又伸手一指,“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都待在启和殿。这不,到现在殿还亮着呢。殿门紧闭,灯火通明,想是讨论要紧事呢。”
浮深说宫端明理,“错已酿成,将错就错罢。”
言讫,走在最前头,领着浮云卿直奔启和殿。
浮云卿不懂事,门外那些朝官却怕得要死,推辞说省内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推搡着走远。
宫端传达的是太子的意思,更是官家的意思。既然官家有意引浮云卿去启和殿,江舵也不便再拦。
禁军面面相觑,为防事情闹得下不来台,江舵开口吩咐道:“弟兄们今晚都多操点心,万不能再出差错。你,还有你,各领一队,巡视禁中。”
黑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浮深一帮人。
胆大的宫嫔跑到北落门前,扒着头望前朝那边。禁中的风声不比民间慢,耳朵尖的已经知道夜叩宫门的正是浮云卿。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她们直道可怜,祈求她能度过此劫。
后宫还算得上平和,前朝那处却已经炸开了锅。
因着走得快,环境暗,慌不择路间,谁都没注意到浮云卿的变化。
知道前情的婆子与护卫军被拒在宣德门外,他们忽然想起浮云卿说过的一句话。
“我不是疯子。”
一味掩饰,其实是变相的承认。
一桩又一桩的事几欲压断了浮云卿的脊背,她变得扭曲,癫狂,偏执。
每个黑夜,她被心事撕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却总在次日清晨,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拼凑好,掩饰逐渐加深的裂痕。
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攥来一把长剑,悄无声息地逼近启和殿。
而后,用脆弱的身子猛地砸开殿门。
作者有话说:
①效用:宋代军士名称,又称“效用士”。
②宫端:太子詹事。
如果能赶在高考那几天正文完结,那就太好啦=v=
粗略算了一下,还有大概3万5可以正文完~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启和
◎那一箭,是谁射的?◎
启和殿位置偏僻, 亘在北落门前头,是离宣德门最远的议事殿。所以除非有殿直报信,启和殿内诸位根本听不到宫门被叩响的声音。
想来真是凑巧。殿直前脚报公主夜叩宫门, 浮云卿后脚就冲了进来。
说是“冲”,其实一点都不为过。
殿内东西南北四方都有禁军把守, 将数位文武朝官拥在中间。这晌殿门“砰”地被撞开,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大家一齐朝殿门口望去。
这一望,差点没吓个半死。
来的路上, 浮云卿悄摸将鹤氅解下, 扔在雪地里。朔风一阵接一阵,刮得她发丝凌乱。所以踅进殿时, 她裹着一身缟素色的衣衫,披着长长的黑发,枯眉耷眼, 活似女鬼降临。然而比她女鬼般的装束更吓人的是, 她竟提着剑进了殿!
殿门外,浮深与袁行也几人瞠目结舌。
禁军拔剑出鞘,拥在浮云卿身前,剑身泛着寒光,毫不客气地指着她。
满殿岑寂,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新上任的谏官丁伯鸣。他持着笏板出列,肃声道:“官家,门禁是祖制, 不可不严。公主不仅叩了宫门, 还提剑上殿。此乃大不敬!连逆贼都不敢与您正面交锋, 公主此举, 意欲何为?必须严惩!”
丁伯鸣是丁伯宏的兄弟。丁伯宏被查出与韩从朗有书信来往,半月前处以绞刑。丁伯鸣呢,继承了他的官位,一并继承了他的执拗与大胆。丁伯鸣恪尽职责,这会儿又趁乱参起浮云卿的状,“叛军皆以伏诛,公主虽不知情,但毕竟与逆贼相处一年有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奏请降公主罪,并同违逆门禁之制,持剑上殿,数罪并发,一道处决!”
他心知这话会戳中官家的逆鳞,故而说完话后,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头。
话音甫落,有几个爱跟风的朝官附和说丁伯鸣的话在理,一并跪在他身旁,奏请官家降罪。
剩下那些朝官来回张望,站在殿里一言不发。
今晚商议燕云十六州的后续治理,事关重大,三位皇子穿着朝服,站在队列最前,时而反驳朝官的奏请,时而献出自己的想法。皇子嚜,向来只会纸上谈兵。真遇上什么事,星点经验全无。因此窥见今下的危急场面,三位皇子都愣在原地。听罢谏官的话,才迟迟回了神。
太子浮宁侧身瞥浮云卿一眼,见她怔忡憔悴,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浮云卿被逼成这副模样,还不都是他们这帮人造成的。浮宁并未劝浮云卿放下剑,反而厉声回怼丁伯鸣。
浮路与浮俫紧随其后,痛斥丁伯鸣武断行事。
官家呢,窝在椅里,不迭揉着眉心。他心知浮云卿会来禁中见他,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命也不要了,错事一桩接一桩地做。
几只出头鸟叽叽喳喳,笏板磕在地面,砰砰作响。无凭无据,不能滥杀士大夫。所以这些谏官与学士,话语愈发猖狂,竟都讨论起怎么让浮云卿走得体面了。
官家拍巴掌叫停,“我看诸位是在暖和地待久了,头脑不清醒。现下殿外雪絮朔风不绝,诸位不如站在雪地里清醒清醒。惯得诸位无法无天,要不要把朕的脑袋也砍下来,以泄诸位心中之愤呐?”
丁伯鸣叩首说臣不敢,“官家仁厚慈爱,然律法万万不可违。若不杀鸡儆猴,那好,往后这宫门任人敲,禁中任人持剑,那才是无法无天。”
僵持之际,那头随行内侍捡起鹤氅,快步踅到浮深身旁,将鹤氅递到他手里。
浮深叹了口气,“侄女,你这是……为了一个男郎,大逆不道的事你要做尽了!何必呢,好儿郎多的是。这样好么,叔翁明日就给你办场相看宴,还定在橫桥。届时把全城年青人都聚在橫桥,供你挑选,行么?”
见浮云卿岿然不动,浮深上前一步,“侄女,不要错到底。你把剑给我,剩下的事,叔翁给你解决。他是驸马,不是你的爹娘。人家磨刀霍霍向猪羊,你怎么磨刀霍霍向自家人呢?快,把剑给我,别被情爱蒙了头。”
说完飞快踱及浮云卿身旁,拽住剑柄。浮深想,劝不动,那干脆硬抢罢。拽住剑柄,不料遭浮云卿猛地一推,浮深踅了个踉跄,幸好被禁军及时搀扶住。
长发飘飘,有时的确很碍事。譬如眼下,齐腰黑发挡住浮云卿苍白的脸,浮深根本没看清她的神情。
这时候,浮深真想把浮云卿的头发撩开,可又怕吓到浮云卿。只能屡败屡战,试了好几次,都没把剑夺过来。
带剑上殿,与逆贼无异,国律当斩。浮深劝着劝着,心里蓦地窜起一股火,抬高话声道:“他是给你下了降头么?侄女,你魔怔得不轻!”
一声怒斥,终于把浮云卿喊回了神。
她侧过身,迈步朝浮深走去。可刚走半步,禁军就围紧了她,数柄长剑指着她的脑袋。
只差半寸,锋利的长剑就能把她的脑袋削下来。
官家再也坐不住,拍桌而起,“小六,把剑放下。殿里诸位不是你的仇家,你的剑该指向逆贼。你带剑进殿,是想针对谁?”
有官家开头,诸位朝官算是打开了话匣,七嘴八舌地附和说是。
浮云卿却充耳不闻,剑指着地面,继续迈步朝浮深走去。
没有官家的指令,禁军并不敢伤她。她走一步,他们便围紧一分。
浮深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侄女,你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了?”
浮云卿僝僽地说道:“叔翁,你觉得,我叩宫门闯启和殿,仅仅是为了小情小爱么?”
浮深回当然,“不仅是我,你问问大家,他们难道不这样想吗?你是被那逆贼,被那妖孽下了蛊,被他迷得七魄丢了三魄。你从前多么乖巧啊,看看他把你迷成了什么魔怔样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痛了浮云卿的心,她勾起嘴角,惨然一笑。
“那就当我是为了他,为了一个妖孽逆贼。”浮云卿睃了睃殿内众人,他们几乎全都幸灾乐祸地乜着她。他们的眼里满是轻蔑与嘲讽,在他们眼里,她是为逆贼喊冤的疯子,她德不配位,活该受尽极刑。
偏见已定,无论她怎么辩解,她已经是只顾情爱不顾大局的形象了。
天大的冤屈摧毁了她的清醒,她瘦骨嶙峋的枯瘦身,该怎么撑起比天高的偏见。
浮云卿惨笑出声,旋即撇起嘴角,在无数道目光中,慢慢抬起手腕,剑身直怼众位朝官。
兴许是被她孤注一掷的气势唬住,真到紧要关头,禁军的双腿却像灌满了铅,钉在地上,半步都走不动。
而浮云卿恍若一缕鬼魂,轻飘飘地移过去。她指着站在队列尾的朝官,“那一箭,是谁射的?”
话意不明,朝官又没亲眼看过,怎么会理解她的话?娇小的公主,比五大三粗的男人低上一头,可对上她的眼,总觉自己是被猎食的海东青盯上了。朝官发怵,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浮云卿冷笑出声,每往前走一步,就会问一遍这句话。
“那一箭,是谁射的?”
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在她走后,暗骂一声“疯子”。
有人发怵,也有人毫不惧怕。丁伯鸣趁乱爬了起来,等浮云卿走到他面前问话的时候,反讽回道:“是谁射的,重要吗?逆贼敬亭颐万箭穿心,早已伏诛,这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好事么?射得好,就该将他射穿!”
恨意无端而生,通过夹枪带棒的话语宣泄出来。丁伯鸣的话比毒箭更锋利,直往浮云卿心口扎。
她本就不甚清醒,而今心里的魔障被丁伯鸣尽然激出。原本是颤着话声质问,今下受了刺激,猛地揪着朝官的衣领大吼大叫。
“是谁,到底是谁?是谁射的那一箭,是谁这么恨他?是谁……我要杀了他!”
那个被揪衣领的,恰好是浮俫。
他满眼震惊,艰难地吞咽了下。
“小六,是我啊,是三哥。你能看清么……有话好好说,冷静,冷静。”
浮云卿面目渐渐狰狞起来,她头脑发懵,眼前模糊不清。指根到指节,颤抖得愈来愈凶。到最后浑身发颤,可身子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摁在原地,挣脱不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谁在劝她,谁在骂她,谁在笑话她。
耳里阗杂着无数喧嚣,她讨厌这股挥散不去的喧嚣。
全身的力气都凝在掌心,她不自觉地握紧剑。
刺下去就好了,刺下去就好了。
“刺啦——”
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没料到浮云卿会刺向浮俫的胸膛。
浮俫惊恐地连连朝后退去。万幸刺得不深,只是划破了衣裳。
“小六,你疯了!”官家怒斥道。
言讫,不顾朝官阻拦,三步并两步地走下台阶,一把夺去浮云卿手里的剑,扔到地上。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射的那一箭,是谁射穿了他的心么。好,朕告诉你!”他说道,“是朕,是朕射的那一箭。你要杀了朕吗?”
说不清是精彩还是惊恐,朝官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作何是好。
官家的脸比暴雨来临前的天还阴,比盛开的牡丹花还红,比泔水还臭。一张脸百种神情,额前青筋突突跳。吼声在殿内回荡,他甩袖扶额,“是朕执意要他死,你还不明白吗?伤及心肺才会致命,他必须得死,这是朕和百姓共同的夙愿。”
浮云卿盯着他额前的青筋,跳一下,再一下……
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心里知道与听他亲口说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蓄谋已久。她与敬亭颐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原本以为是天赐良缘,结果却是官家布好的局。
她是傻乐呵的傀儡,手脚被傀儡线穿过,以为自己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宠爱与自由。甚至痴心妄想,哪怕她要捅破天,也有人给她起造天梯。但那些宠爱与自由不过是筹码,温水煮炖,直到被烧熟了才蓦地发现,原来她一直戴着镣铐跳舞。
而给她戴上镣铐的,是养育呵护她的爹爹。
浮云卿腿脚一软,跪在官家面前,倔强地抬起头,“那我呢?”
“我合该被您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听您指挥,做出您想要的反应。我就应该亲眼目睹在乎的人惨死,目睹无数将士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就应该承受大家的不解与谩骂,被他们说是情爱冲晕脑的傻子。”她颤声说道,“您面前触手可及的真相,于我而言,却远在天边。在公主府,万福寨,在巩州,邓州的那些时日,于您而言,弹指一瞬。可您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浮云卿撩起衣袖,细芦苇杆般的手臂遍布结痂的
疤痕。
有的粉,有的青,像道五颜六色的花环,裹着比麻雀还小的骨架。
她抬起手,泪眼朦胧,“无时无刻地受蒙骗,无时无刻地忍受煎熬。我被韩从朗卸掉手臂,关在笼里。脖颈,手腕,脚腕处挂着锁链。您知道他对我说过什么话吗?我出去放风或如厕,要跪在他面前,学三声狗叫,给他磕个头。我不从,他用蛇鞭打我。打过后,又让女使给我搽疗伤药膏。我想过要逃生,也想过,干脆就死在这里罢,这样还能走得体面些。”
原本想像个坚强的勇士,云淡风轻地陈述过往。可真到说出那些憋在心里的话的时候,反而像个脆弱的懦夫,哭得可怜巴巴。
“您知道,那时我有多盼望您能来救我吗?”浮云卿话音颤得不成样子,泪流满面。
“若不是有敬先生赠的红珠串护着,我就要被一笼被下了□□的野狼给玷污了……”
她揪起官家的衣袍下摆,望着沉默的他。
“为什么啊。”她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而后疯得更紧,捞起长剑,架在脖颈上面。
“我也去死好不好,是我错了。我死了,您布的这盘棋就会大获全胜,这一定是您想看到的罢。”
她没有开玩笑。脖颈上原本有一道长而狭的疤痕,剑刃往动脉处抵,缝好的伤口重新裂开,大股大股地渗着血。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很多,却好像什么都没说。
因为大家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他们只相信固有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