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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若再次清醒之后,情绪比先前稳定很多。
大概是知道自己肚子里多了个小人儿,她表现得相当配合,每日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表现地就像是在自己的府中,心大地让一众人侧目。
皇上一直都没有召见姜若,却一直有宫女将她每一日的日常起居呈递上来。姜若的听话和配合让他诡异地觉得舒心,连带着对姜若的印象都好了几分。
毕竟和吵吵闹闹的废物比起来,听话的废物最起码不会让人心里添堵。
更让他觉得诧异的是,顾淮安完全没有任何动作,就好像是身边少了一个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可越是这种平静,越让他的火气上涌,这感情是用他曾经教导过淮安的手段反过来对付他?
皇帝动怒,却偏偏又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发作,仿佛谁先有动作就会在这场博弈中落了下风。
恰逢科罗什部落的两位皇子进京进贡,祈求大周的物资帮助,且向大周朝为二皇子求娶公主。
在青海一战中,安王虽然大败敌军取得最终的胜利。但由于一开始粮草贪腐,延误时机,导致大周朝在同那些草原部落交手时同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因此科罗什部落的到来,对两国来说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求娶公主倒是好说,他的三位女儿虽然都已经出嫁,大周朝并没有尚未婚配的公主。但可以挑选一位合适的宗亲之女,赐给公主的身份送去和亲便是。科罗什部落也并不会在意究竟是哪位公主,在乎的是联姻对于双方的象征意义以及跟随公主过去的大笔陪嫁。
可朝堂上因为这件事吵翻了天。一半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部落可不会记得曾经自己的臣服和获得的好处,一旦他们休养生息兵肥马壮之后,就会率领骑兵南下不断骚扰边境一带,边境人民深受其害。部分人认为,大周朝乃礼仪之邦,理应应下科罗什的要求,让大周的威名传到草原。
皇上是经历过国库的的的不足百两银子被硬逼着打仗的日子,这些年矜矜业业他好不容易积攒下一些家底,也不想白白给这些部落好处,便定下了大概的方案。
联姻是要联姻的,可东西也不是白白送出去的,得要科罗什部落的人拿东西来换。要是科罗什不落的人不愿意,也可以适当展示展示大周朝的武力。
至于招待的人选,自然而然落到了顾淮安的头上。
这次倒不是皇上偏心,皇子当中唯一接触过军队的三皇子远在扬州,其余人虽然在兵部轮转学习过,可武力上实在说不上有多擅长。
顾淮安刚刚好合适,正经状元出身,又被安王带着对军营十分熟悉。
太子在听说招待科罗什的人选时,略略挑了挑眉,看了皇上和自己那位堂弟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在皇上的示意之下,提前离开。
大殿内,就只剩下皇上和顾淮安二人。一人遥坐在龙椅之上,一人只身站立在最下方的位置上,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永远都没有办法跨越的天堑。
但以往不是这样的。
作为皇上最信赖的宠臣,顾淮安拥有许多旁人不敢想象的权利。他可以随意地走到圣前同皇上交流,将皇上当成最信赖的长辈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和不解,也可以提上两句自己最近的生活如何。
不管怎样,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恪守着君臣之礼。
皇上自然是知道其中的缘由,慢吞吞端起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冷掉的茶水一口一口啜着。冰冷的茶水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却丝毫浇灭不了心中的那股憋闷,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架势。
等一盏茶全都见底之后,他窥见下方的男子的站姿并没有任何的改变,最后还是开口,“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朕的?”
茶盏落在黄梨木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砸破了现有的平静。
顾淮安神情微凛,再抬起头时候,脸上挂着适当的惊讶,“关于科罗什部落的事?皇上可是忘记了,微臣年少时曾跟着父亲一起去边境住过一段时间,对科罗什部落有些了解。”
“朕是说你府上的那个婢女,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臣是听说,您将她带走了。不过是一个婢女而已,您若是想要带走就成。”顾淮安突然笑了。
他原本就眉目俊朗,笑如朗月入怀,坦坦荡荡道:“别说是的婢女了,淮安身边的一切都是皇伯父所赐。您只要想要,我就没有不给的道理。”
“可朕听说,你专程替她准备了生辰宴?”
“确实有这件事情,她跟着我去江南,差点连命都丢了,回来也只想要一个生辰宴,我没有不应允的道理。”顾淮安垂下眼帘,盯着地面光可鉴人的金砖。
皇宫里所有的金砖并非就是用金子做成,而是将离地几米深的湿泥反复的过滤,再捶打煅烧,低温烧制一年之久才成。成了的金砖在敲打时有金属之声,可倘若一炉中有超过三块的金砖敲不出金属之声,整炉的金砖便会被销毁不得再用。
因此这金砖比真正的金子也差不得什么,可见登上这个位置之后,所享用的生活有多么奢靡,也难怪有这么多人千方百计也要坐上这个位置。
他盯着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倏得又笑了,带上几分自嘲,“倘若臣不是做这些不着调的事儿,反而继续掺和进政务里,又有几条命够人算计。”
皇上的脸色微变,原本灰白的脸色更加黯淡。他随手往旁边抓去,抓住手边的翠色龙纹镇纸,冰凉的触感传来时,他轻轻咳嗽两声,“不会有这样地事情发生,不必多虑。”
顾淮安挑了挑眉,不可置否。大家都装作糊涂的事,挑明了反而没什么意思。
皇上不准备在这里问题上过多纠缠,缓声一字一顿道:“这个婢女有了身孕。”
第86章 086
◎他想姜若了◎
顾淮安只觉得自己的耳边一懵, 快要听不懂“身孕”二字是什么意思,表情瞬间僵硬住。
可他还记得自己这是在宫里,皇上正盯着自己看, 短暂的失神之后,脸上又很快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 “什么时候的事?”
他脸上表情转化到太快,快到一直盯着他的景丰帝都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样。
“接进宫中才发现的。”皇上的手在镇纸上来回摩挲,感受上面的凹凸不平,声音温和道:“孩子差点没了, 也是运气好, 恰恰能保住一条命。”
顾淮安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恭恭敬敬站在下方, 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自己的身体有多么僵硬。
“你到了这个年纪,也该要成亲了, 庶长子的名头不好听, 你未来的夫人也会介意。”
原本耷拉的眼皮抬起,他的目光依旧宽和,落在面前男人身上时,带着几分探究,“依照朕的意思,这个婢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顾淮安微微蹙眉,眉心又很快舒展开,脊梁骨硬戳戳挺着, 带着几分迟疑道:“不大好吧。”
“只要你想, 你日后还会有很多的孩子。”皇上看着他, 话语里饱含深意。
他这些年再怎么瞒着, 可脸上仍旧显示出病容,原本锋利明亮的双眸上覆盖了一层黄澄澄的薄纱,更像是蛰伏在暗地里一动不动的猛兽,随时等着冲上来要了人的性命。
顾淮安知道,自己一旦表现出丁点异样来,姜若才会陷入到危险的境况中去。
这位皇伯父,对他的掌控欲到了惊人的地步,不允许他在他定好的人生道路上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可就是这样,他也仍旧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对他下手,甚至要了他的性命。
顾淮安突然觉得可笑又荒唐,觉得自己就像是摆弄上台的小丑。他跪下来,低下头时遮掩住自己黑沉沉的视线,“全凭圣上处置。”
皇上看着跪在下方的男子,发觉在自己还么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看不穿面前这个由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将所有事情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之后,他最后还是点点头,召顾淮安上前来说话。
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不断地回忆着往昔,“那你可有喜欢的姑娘?你觉得崔家姑娘怎么样?朕记得你小的时候,还和崔家姑娘见过面,在一起玩得不错。
不过你小时候脾气很好,同谁都能玩到一起去,就是胆子未免太大了些,整日带着那群年轻的小子招惹祸事。朕都不知道为你召见了多少大臣,低声下气安抚人。”
皇上说的低声下气,也不过是在大臣来了之后,说上一声“安王世子是胡闹了些,可其他人未必一点错处都没有”。在护犊子上面,皇上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从小对顾淮安就同其他人不一样。
顾淮安但凡有一丝坏心,照着皇上这个养法,如今也成了京城中第一个混世魔王,那么皇上现在的态度又会不一样。
顾淮安心里门清,皇上想要追忆往昔,他便陪着说话,甚至还在宫里用膳,直到傍晚时分赶在宫门落锁之前才离开。
全程他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全程都没有提过姜若半个字,仿佛真的就是一个丫鬟而已,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等出宫门时,他意外遇见个人——容公公。
容公公虽然是皇后身边的近侍,但做的也不完全是侍候人的活计。他醉心书画,更是画得一手意境悠长的山水画,用山长先生的名号在京城中寄售作品,很是受人追捧。
在这一点上,皇后对容公公很是宽厚,也允许他时常出宫参观画作等。
顾淮安从小在宫中长大,看着懒洋洋对什么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可时常心情好了,也会同宫里的下人聊上两句。
此刻,他突然停下步子,侧过身问,“公公从外面回来?”
杜望津原本都避开到一旁等着人离开,突然听见问话,怔愣之后又很快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来,“是的,今日有个不错的画展,出去看了看。”
他身上还穿着内侍特有的服饰。
顾淮安在宫里见过很多内侍,穿着这身衣裳的人见到外人多是低着头,匆匆行走在宫闱之间,活得像是见不得光的鼠辈。
可杜望津不同,那怕穿着这一身内侍的衣裳,他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的,不避不让地同人平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他的两鬓也开始出现花白,看着比同龄人还要苍老几分,可那双眼睛依旧平和明亮,没有沾染世俗的杂陈。
这样的风韵,顾淮安只在文渊阁那些醉心书文不同庶务的“老古板”身上见过,忍不住侧目又多看了几眼,才慢吞吞开口问:“我也刚得了一幅吴道子先生的画作,却不知是不是打了眼。公公可有时间,指点一二?”
杜望津诧异地看向他,却捕捉不到其他,迟疑着问:“依照世子的地位,应当没人敢在你面前说谎。”
“可我不信他们,您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只信你。”顾淮安笃定道。
杜望津认认真真看向面前的男子,见他脸上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明日便可以。”
“君悦茶楼,恭候。”顾淮安朝着他的点头致意,便没有再多停留,朝着外面走去。
从宫中到安王府的这一段路,他都不知道走过多少遍,全程表现得和在宫里没什么两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暗地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等着他的动作。
直到踏入自己屋子的那一刹那,原本一直上扬着的嘴角沉了下去。
姜若有些怕黑,但凡她在的时候,总是在屋内点上一盏灯。她一开始怕浪费,就这一盏灯的光亮一边等他一边做针线活,又或者是认字,总之不会让自己一直闲着。
这样极为伤眼睛,他提过一次之后没什么用处,便找长喜买了足够烧着玩的蜡烛放在库房里堆着,堆到不用都看着可惜的程度。
从此入了夜,他的屋内一直是亮堂堂的,以至于才进来时,他还有些不习惯。
眼前明明是无边的暗夜,他却好像是看见了有人在走动,仿佛姜若还在这里。说不准什么时候烛火一下子就亮起来,她走上前笑盈盈问他为什么今日回来得这么迟。
他会将身上的披风解开放在旁边的架子上,随意提两句今日发生的事,然后坐下来同她一起用晚膳,最后坐在一起乘凉。
这个小没良心的,换成是冬天,哪怕再远都会凑过来挨着,一个正经主子也被她当做人形的暖炉。他也曾捉住她冰凉的手问,当真就那么冷,被冻掉了几根手指头。她胡乱说着数目,又腼腆趴在他肩膀上,哼哼唧唧说着不相干的话。
可到了夏日,她也不爱粘着了,发蔫地和他抱怨夏日入了魔,一日比一日热,到了三伏天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光景。
这些生活过于平淡琐碎,没有一点波澜,像是没有什么值得惦念的,可却又像是空气一般无所不在。以至于回忆起来时,这些过往如同锋利的刀片一般,一刀刀划在心口最中间的位置上,不足以毙命,却只要稍微动弹几分,都会疼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扶着椅背坐了下来,后背早就被冒出来的冷汗浸湿。他丝毫也不在意,头抵着椅背朝着上方看去,下颌与脖颈形成了个锋利的弧度,整个人如同在冷水当中淬过的长剑。
黑眸沉沉,几欲要和这夜色融为一体,看着上方描金绘彩的屋梁,他嘴唇翕动,反复念叨着两个字,“身孕”。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次,可姜若的年纪还小,他一直注意着服用陈大夫做出的避孕的药丸,没打算在这个时候要孩子。只有在回来时,意乱情迷中将这件事情忘了,就只那么一次就有了。
他对孩子没有什么实感,唯一担心的就是姜若的身体和她能够承受得这件事情。理智告诉他,姜若并不是只知道攀附大树的藤蔓,她虽然柔弱却极有主见,在扬州的官场里滚了一遭,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可他始终觉得,她还是那个在野外被他领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的小姑娘,理应被他照顾呵护,而不是独自经历一系列原本不应该由她承受的苦难。
顾淮安开始后悔,倘若当时自己的安排再缜密些,又或者是他亲自去接姜若,是不是就不会陷入到这么被动的局面当中。
半晌,他抬起自己的手,覆盖住自己的双眼。
有温热的液体从中溢出。
在悄无声息的夜里,他承认,他想姜若了,远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想。
还有机会。
他迫使自己闭上眼睛,在心里将安王府到宫中的这条路想了一遍又一遍,包括宫门何时开启、何时落锁,巡逻的羽林军有多少,分别是谁,又在什么时候交接。
要怎么做,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姜若,并且将她带出来?
一夜静默之后,他如同没事人站了起来,起身给自己洗了个冷水脸。在拿起木架上放置的巾帕时,他的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同他的巾帕并齐放置的另一块石青色的巾帕,巾帕尾端的位置还绣了一朵特别小的海棠花。
他伸出手,消瘦的手指在帕面上拂过,最后停留在那朵小花上,感受绣面带来的粗糙的触感,长久不能回过神来。
徐嬷嬷进来时候就瞧见这一幕,呼吸一顿,硬着头皮开口,“世子爷可要用些早膳?早上用江米熬了米粥,前段时日腌制的贡菜现在也能吃了,老奴尝了尝,还算是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