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安不想同他争论,“我身上的伤做不了假,应当是招待不了。”
“既然伤了,为什么还要进宫,还带着这么多人。”太子的视线掠过顾淮安,看向了站在他身后的姜若,眼神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擅闯宫闱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
他语气森严, 不复往日的温和, 姜若被吓了一跳, 手指忍不住紧握在一起, 心中多了几分害怕。
顾淮安也知道今天怕是不能善了,察觉到她的紧张,侧过脸对身后说,“跟着我,别怕。”
他眉心紧锁,身体呈现出一个防御的姿势,往旁边走了两步,“我这就离开。”
“你离开可以,我就当是不知道,但是她必须留下。”
太子相貌不俗,从小被当做储君培养,身上更是涵养出那股睥睨凡间的威压。此刻他撕下自己温和的面具,骨子里的凶煞便倾泻而出。
他面上没有一点表情,伸出手往下方点了两下,“动手吧。”
双方就这样厮杀起来。
顾淮安今日带的人虽然少,但料想会有一场恶战,挑选的暗卫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他也不想引起更大的动静,出手快准狠,居然有突破重围的架势。
眼见着他真的要带人离开,太子并把多过身边人的长弓,张弓搭箭将箭头瞄准了被护在身后的姜若。
姜若似乎有所察觉,抬头就瞧见这一幕,瞳孔骤然紧缩。就看见对面那位身着华服的男人粲然一笑,一支箭朝着自己的眉心射了过来。
她的身后就是一方墙角,身前是拿着刀厮杀的众人。她连避让躲闪的地方都没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顾淮安反应迅速,猛然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又挥刀接下砍向自己的长剑。
“还真是可惜了。”太子一边这样说,一边又接过另一只箭。
他也不算是对自己的兄弟下手,射出的每一支箭都瞄准了姜若,哪怕挡箭的人最后都成了顾淮安,他也丝毫没有停手。
挡箭也不是每一支箭都会被躲开,很快顾淮安身上就见了血,身上有好几处伤口。
鲜血不断的往下流淌,姜若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相握的手中出现了粘稠的液体,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锈味。
她不是什么蠢人,明白太子不过是借着想要除掉她的借口,来对付世子爷。可正是这样她才更加难受,原来不知不觉中,她也会成为一把伤害人的刀子。
惊惧之下,她的小腹传来抽疼,脸色也在众人的厮杀中逐渐变白。
她死死地攥着身边人的手,在看见顾淮安手臂上增添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眼泪不自觉地就滚落下来。
“世子爷,我想要留下来。”
倘若姜若今日留下来,唯一的结局就是“死”字,皇上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毁了他培养二十来年的刀。
顾淮安回过头,原本清俊矜贵的脸上多了血污,瞧着就有狼狈不堪。可他的那双深黑的眼眸依旧锋利,将姜若的手攥得更紧,“我不许。”
可再继续这样打下去,他们最后还是逃不出去。
顾淮安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眼角的余光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太子。
今日要招待科罗什使团的人,太子穿着应有的制服,四爪金蟒强势盘踞在胸前,增添了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势,代表着大周朝下一任君王的气势,被皇上赋予生杀予夺的权力,可以说是大周王朝第二尊贵的人。
所以他有时候想想都觉得好笑,就比方说在众狼围剿当中达成与科罗什的协议,最后只要太子出面就能轻轻松松拿走所有功劳,所以太子又在不满什么?
他这一生是被安排好的一生,可最后连感情都是一种奢望吗?
他瞳色漆黑,几乎要与这夜色融合在一起,平静之下酝酿着不可估量的风暴。
在太子的箭矢又一次射杀过来时,他没有再拉走身边的姜若,而是一个转身将女子抱在怀中。
利箭穿破衣服直接没入到肉里,他眉心紧蹙。
姜若只听见闷哼一声,接着有粘稠的液体不断顺着自己的脖子往下流。她整个人呆愣住,低头看了看,满目都是刺人的鲜红。
“岁岁,不要怕。”男人的声音开始变得粗重,呼出的气体厚重而带着血腥味。
身体传来的疼痛如同藤蔓般将他整个人重重包裹住,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交代道:“从现在开始,无论旁人怎么说,不要……不要松开……我的手。”
他连说话都变得极为困难,大半个身体都软软地搭在她的身上。
那瞬间,姜若感觉自己退化了所有能力,连最简单的呼吸都变成极为困难的事,嘴唇上下张合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全都是默声。
顾淮安想好事情,倒是轻松下来,抬手将她抱住,故作轻松地笑着:“别怕……”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彻底昏迷过去。
姜若支撑不了男人全部的重量,整个人往后面栽去,抵着墙面。她努力了很久,在此时也终于能够发出声音,“救救他,来人,救救他……”
太子也变了脸色,他只想教训顾淮安让他吃点苦头,可也没想着要让人在这时候出事。就算是出事,也不该是为了这么简单的事。
这就好比是三朝老臣因为左脚踏进勤事殿被吵架问斩,这不是闹吗。
皇上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缘由是什么,顾淮安要是今日交代在这里,那边会永远成为父皇心尖尖上的一根刺。
他立即将弓箭丢到一边,叫停自己这边的人手,“去请太医,让陆院首过来,让我的太医署今晚当差的所有人都过来!”
顾淮安很快被送去偏殿,连带着姜若也被送了过去。
太子传令,太医们来的都很快,见到顾淮安中箭的位置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凡中箭的位置再偏一点,就直接伤及心脏,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可就算中间的位置不是心脏,现在的情况也很是棘手,谁都不敢保证在拔箭的时会不会伤及血脉,然后引起血崩。
陆院首最后拿了主意,先施针护住心脉。
开始治疗时,众人又发现一个问题,昏迷当中安王世子拉着一个姑娘家的手不松开啊。试了很多种办法,都不能将两个人分开,众人又找太子拿主意。
太子看向姜若。
见到姜若的第一眼都能觉察出这是一位美人,那怕她现在浑身沾着血,脸上也糊满了眼泪,可丝毫不能遮掩她精致的五官。是那种能够让人一眼惊艳的美人,尤其是现在,哭着的时候眼神里还透着一股倔强,像是在暴风雨中沾满泥水却不肯弯腰的娇花。
太子眼中没什么情爱,而是看向了姜若的肚子。要是顾淮安真出事,那么这肚子里的孩子便是顾淮安唯一的血脉,金贵着呢。
他缓了缓声音,“太医要给淮安拔箭,能做到不出声吗?”
姜若的头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脸上。她没有说话,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就直接将他的衣服割开,当这个姑娘不存在就是。她若是对治疗有影响,将她直接打昏了。”太子立即道,脸色沉了下去,“无论如何,我要听到安王世子平安无事的消息。”
太子交代完之后,就离开去了侧厅。
很快得知消息的皇上也赶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安王。安王今日也进宫参加宴会,太子的人去传消息时他就站在皇上身边,便一起过来了。
他进门之后,匆匆对着太子行礼之后,就直接往里间走去。见到儿子躺在病床上,他的脸瞬间拉下来,脸色阴阴沉沉。
这位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主,浑身的煞气都让人胆寒,陆院首的手晃了晃,锋利的刀刃往旁边偏移了几分差点闹出大事来。
最后安王还是被人劝出去等着。
时间慢慢过去,对于姜若来说每一秒都变得十分漫长。她第一次亲眼看见大夫处理外伤,看着男人光洁的胸膛被划开,看着胸膛处那道长好的伤疤被重新划开,血和肉混在一起需要借助凑近的烛光才分得清楚。
她的脸色在越发浓郁的血腥味中变得苍白,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的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因为太过用力而导致嘴唇都被咬破出血。
直到下半夜,陆院首才将身体里的箭取出,缝合了伤口。
等箭被取出的消息传递到偏厅,原本一直阖上双眸将自己当成一尊卧佛的景丰帝突然睁开眼,直接起身朝着里间走去。
顾淮安这次被伤及了要害,后面还需要喝药,倘若这一两日起烧又很快降下去,大抵就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后面养养就成。
“后半夜还需要人盯着,要是一直高烧不退……”
景丰帝扫了一眼过去,那一眼便蕴含着雷霆之势,“要是高烧不退,会如何?”
陆院首手一直在哆嗦,心里想着这太医真是不好做。安王世子这次要是熬过去,他说什么也要上折子退休。
他捏了一把汗,最后还是将那句“情况不妙”咽了下去,“微臣会一直在这里守着,直到世子脱离危险。”
“嗯。”景丰帝应了一声,垂眸在姜若的身上扫了一眼,“替她也看看。”
姜若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伸出另一只胳膊,任由太医查探自己的脉搏。
在得知她胎儿稳健后,景丰帝开口让所有人都出去。
太子下颌紧绷,后槽牙咬紧,目光在躺倒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顾淮安身上掠过之后,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走出去。
安王原本想要留下来,却还是在景丰帝的示意下往外面走。
景丰帝今日穿了朝服,冠帽整齐,光是站在那里身上的威压就压得人喘不过气,带着久居高位的绝对强势和压迫力。
顾淮安身上的气质和景丰帝很相似,但是比起年纪还算轻的顾淮安来,景丰帝要更为内敛,看起来并不锋利,像一头卧睡着的迟暮狮王,看起来再没有什么危害也让人心惊胆颤。
姜若挣扎着朝着景丰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她专门学过一阵礼仪,教授她礼仪的嬷嬷原本就是宫里放出去的教管嬷嬷,规矩很是的森严。她在这上面吃了不小的苦头,又被经常出入宫廷的顾淮安指点过,此刻行礼时挑不出任何差错,甚至要比大多数官家的女子要好。
可就算如此,又怎么样呢,再华丽的包装也掩饰不了血统的低贱。
最好笑的是,他一手培养成当真被这低贱的奴迷了眼。这一步步的隐忍和算计,藐视法度,冒着被就地斩杀的风险也带人闯进宫。
景丰帝半阖眼帘,不停的转动手中的玉扳指,最后直接了当道:“你同淮安不合适,朕许你一生荣华富贵,那怕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出声,都能够享有一生富足。前提是,朕,不想在淮安身边听到你的任何消息。”
姜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若是换成了另一个时间,她说不定还会仔细想想。身份上带来的巨大鸿沟,有时候并不是两情相悦就能够弥补的。
她会为自己的身份自卑,会在这段感情当中产生许多不自信,也可能的会没那么勇敢去面对足以让她溺亡的风暴。
可是现在,她偏头看向男人苍白又锋利的侧脸,想到他临昏死之前依旧护着她说“别怕”,她就怎么也没办法做到退缩。
她眼中迅速积攒起雾气,感受着牵着她的手,掷地有声道:“我不想。”
皇上很意外她这个回答,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姜若。
陆院首将顾淮安身上的伤口处理干净之后,宫人就将屋内的烛火撤走了大半。剩下的几盏灯台在空旷冰冷的室内摇曳着光,并不明亮,将景丰帝原本就显得苍老的面容衬得更有几分阴森。
他背着手,面部表情地戳破一个事实,问道:“你有什么资格不愿意?”
“他是安王世子,日后要继承爵位,接过他父亲手里的权利,生来便是让人仰望的存在。而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算不得什么,但是只要他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一直陪着他。”
“呵,笑话!”景丰帝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缓步走上前来,一瞬间的威压如山般压下。目光里,早就不复往日的平和,锐利如炬,收敛笑容展现出自己作为君王暴戾的一面。
“还是你觉得,朕当真不敢杀你。你以为你们所谓的感情算得了什么,能和这世道抗衡还是和偏见抗衡?你知道他现在处在什么样的危险当中吗,若不是有强有力支持的外家,他往后走的每一步都无比艰辛。不止是朕,就是那些泥古不化的世家,又或者是那些自命不凡的清流,哪一个不能联合起来要了他的命?这就是你所说的感情?”
景丰帝俯身盯着面前的女子,压抑的声线当中仍旧能听出滔天的怒意。“你可知道,朕在他身上付出多少心血,他日后又要接过怎样的担子?就因为你所谓一厢情愿的感情,就要毁了他这么多年来积攒的荣誉?”
“您说的担子是指九死一生谋求出路吗?” 姜若仰面。
在绝对的压迫当中,她仍旧抬起自己的头,挺直肩膀让自己看起来体面几分。她哽咽着,破碎的眼泪不断溢出,却清晰地问。
“他是安王府的世子,享受了荣耀确实要承担责任。可他承受的还不多吗?在儋州他差点没了命,您当真不知道真相?他腿部有疾,全京城都在等着看他笑话,您也没听到一点风声?在江南,他是不是会遭遇刺杀,拿着证据回京时候遭遇几次伏击,您在让他去江南前就没想过?
您明明在那么多次都将他丢出去平衡局势,那么多次都做好了他没的准备,为什么又要在现在执着说你为他付出很多心血?他到底要濒死多少回,才能对得起您的心血?”
景丰帝眼神变了变。
姜若说出来之后反而没了最初的恐惧,声音都哽咽起来,替顾淮安感到难受。
“徐嬷嬷一直同我说淮安的过去,说他不喜读书撺掇人去骑马围猎却从未落下功课,说他同人打架转头又和打架的人去喝酒,说他是四九城里最矜贵又风流的公子哥。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瞧过他意气风发的时候,我见到他时,他坐在轮椅上阴郁得让人喘不过气,连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妥当,数着天过日子。就是去江南,也想过不活着回来。
就连我这么不聪明的人都看出来他不断在抉择中被放弃,他就不知道吗?他就不明白自己被孺慕的长辈、父亲、兄长,这些他原本以为最亲近的人不断放弃?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就不能选择同我在一起。”
“你放肆!”景丰帝暴喝一声,凸出的眼中多了几丝猩红。
“他是安王世子。”姜若不是傻子,很明白今日太子那么一出冲着谁去的,可没有一个人提及,都用顾淮安的忍让去粉饰太平。
她忽然想到那一夜,他坐在她的对面,平静地同他说起这些往事。烛火在他优越的眉眼间落下光影,他的神情有瞬间的茫然黯淡,最终又归于平静,回到那个冷静自持仿佛强大到无所不能的安王世子。
他微微挑眉,不大在意地轻笑着说:“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