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角有湿意,抬手拭去后又若无其事地放下,很好地维持着表面的静默无声。
“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
她主动的坦言让周容晔有些意外,他把伞面抬高了一些,淡声道:“不会。”
除这两个字之外再也没说什么。
温静语低头感叹,不愧是周容晔,对他人的私事不会追问,不会好奇,给人留足了面子和余地。
她和梁肖寒之间缺少的,正是适当的距离感。
一路无言总归有些尴尬,温静语随便找了个话题:“茵茵最近还好吗?”
周皓茵自从回了香港,就很少更新社交动态,温静语怕打扰她学习也没怎么主动联系。
“挺好的,开学就忙起来了。”
“一段时间没见,还挺想她的。”
“有空你可以去香港找她。”
周容晔这话倒提醒了温静语,十二月份确实有一趟香港之行,但是她没说出口。
一来是不想麻烦人家招待她,二是因为培声的面试她还没有十足把握。
往前再走几步,那幢三层别墅就是温静语的家,大门口的灯亮着,很显然是父母在等她。
周容晔把她送到庭院门外就止住了脚步,温静语盯着他手里的长柄伞,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等我一下!”
说完她就将手遮在头顶,转身奔回了家。
周容晔很有耐心地在路边等。
她家院子里有一棵茂密的桂花树,浓郁甜蜜的香味浸染了空气,越过围墙护栏弥漫一路,沁人心脾。
只是下过这么一场大雨之后,那满枝桠的桂花都扑簌簌掉了,洒满四周草坪,像蛋糕上点缀的糖霜。
温静语再出来时她的手里多了一把长柄黑伞,是周容晔之前借给她的,一直忘记归还。
“谢谢你的伞,然后这个是送你的。”
她将一罐装着干制桂花的密封玻璃瓶递了出去,又指了指院子里的树。
“看见那棵桂花树了吗?我妈妈亲自晒的,还好摘得早,现在都掉完了。”
周容晔不着痕迹地把伞遮到她头顶,又将罐子捧在手里端详。
小小的花瓣还保留着金黄色泽,满到了瓶口,光是这么看着就已经能感受到香甜了。
“谢谢你,还要谢谢你的妈妈,她是懂得留住美好的人。”
温静语一愣,莞尔笑开。
“她听到会很开心的。”
周容晔将罐子和伞仔细收好,准备告别。
“那就不打扰你了,下次再见。”
温静语不知道他说的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毕竟周皓茵不在,两人没什么单独见面的理由。
况且她还有个疑问,周容晔为什么会在她家小区门口出现?
也许只是巧合,她不好意思再问一遍。
耳边的雨声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小,薄雾消散,月晖渐渐露出真容。
温静语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别。
“下次见。”
……
流光易逝,深秋在万物凋敝中慢慢转为隆冬。
那次决绝的分离之后,温静语就把梁肖寒的联系方式全部删了,连带着微博关注都无情移除。
他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找过她,雁断鱼沉,两人是彻底划清了界限。
温静语的日子重归安稳,上课下班,准备面试,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而梁肖寒和钟毓的婚讯自公开以来,两人便频频携手出席各式各样的场合,高调到连彼此亲眷的婚礼都会一同露面,两家的关系看起来板上钉钉,牢不可破。
张允菲曾打过几回电话表达关心,她惊讶的是温静语貌似没什么特别感触,只能叹服好友收回感情的效率和速度。
这个问题温静语仔细想过。
关于她心中所谓的遗憾,最开始可能是因为心动没有修成正果,但到后来她慢慢发觉,最惋惜的,还是两人多年情谊落了这么个支离破碎的下场。
就像她听过的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情人和陌路总要选一边站,这就是对她和梁肖寒最好的诠释。
时间来到十二月,温静语的乐团面试终于提上了日程。
出发去香港的前一晚,崔瑾特地在家里烧了一大桌好菜,算是为她加油打气。
温裕阳的态度没什么变化,直言如果面试不通过的话就抓紧时间回来,在路海找个音乐学院当大学老师也挺好的。
他这话一出口立刻被崔瑾骂乌鸦嘴,崔老师趁此机会再次强调了事业对于女人的重要性,这样的考前总动员对温静语来说也算是狠狠激励了。
她向机构请了三天事假,在面试前一天搭乘下午的航班落地了香港国际机场。
与路海的气候不同,香港的冬天并不寒冷,上飞机前是零度,下飞机后直接变成了十九度,温静语突然产生了提前过春天的错觉。
她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琴盒随身背着,行动还算方便。
港铁线路四通八达,温静语下榻的W酒店在九龙站,搭乘机场快线就能直达。
办理完入住手续恰好赶上日落时分,从房间的全景落地窗望出去就是维多利亚港,残阳晚霞风光大好,她忍不住多拍了几张照片,发到家庭群里供大家欣赏。
张允菲昨晚就把山田知子的联系方式推给了她,就是那位培声乐团的日本团员。
温静语用Whatsapp的聊天软件联系上了知子,她不会日语,对方的中文也不行,两人只能用英文沟通。
知子是个热情外放的姑娘,得知温静语到港后当即约她见面。
两人在尖沙咀碰头,去厚福街找了家居酒屋享用晚餐。
狭小的空间里座无虚席,热烈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粤语和其他各国语言,对于初次见面的两人来说,这样的环境确实有助于消除尴尬。
半扎生啤下肚,她们对于彼此的情况已经大致了解,知子又向温静语简单介绍了培声乐团的现状以及人员构成,很多都是手册上不会有的信息。
温静语受益匪浅,一高兴整扎生啤都喝了个精光。
知子担心她喝多影响明天的面试状态,但看见温静语面不改色地端坐着,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对她高深酒量的赞叹。
第二天的面试地点依然在尖沙咀,在近邻维港的香港文化中心。
作为亚洲最顶尖的古典管弦乐团之一,培声的体系也十分完善,除了像致恒集团这样的大企业赞助之外,港区政府也是资助方,为其全职乐团的身份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温静语想加入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面试从上午十点开始,应聘者络绎不绝,都是来自世界各国的优秀乐手,竞争的激烈程度不言而喻。
温静语当初报名的时候浏览了一遍岗位空缺,中提首席已有固定成员,她退而求其次,报了个联合首席的职位。
说是联合首席,但也讲究个先来后到,单论团内资历,她肯定是稍落下风的。
但温静语不在意,她更看重乐团整体的氛围。
因为准备充分,面试过程十分顺利,考官仔细看了她的履历,问她报名的时候有没有心理落差,温静语做了诚实回应,看那几位的表情,应该是对她的答案非常满意。
知子在面试场外等待,温静语出来的时候她立刻迎上前去,简单交流后两人的心里都有了不错预感。
一件大事结束,知子提议去庆祝一番,温静语佩服她的乐天派,毕竟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这事儿就不算真正落地。
但一想到明天就要返回路海,她便赞同了知子的决定。
两人去了一家港式打边炉,就在K11大厦附近,生猛海鲜配上冰爽柠茶,一顿晚饭吃到九点多。
第二天去机场的时候知子也到场相送,温静语打从心底感谢她的全程陪伴,邀请知子有空来路海做客,知子笑着说我在香港等你的好消息。
飞机降落路海国际机场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四十分,与之相差了一个小时的赴港航班上,周容晔和Michael正坐在头等舱里,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就在昨天夜里,周容晔接到了周皓茵的电话,听筒里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气激动。
“小叔,你快点回来吧,我老豆又进医院了!”
……
养和医院的VIP病房内,空气湿度和温度都调节得刚好。
周启文正阖眼躺在病床上挂点滴。
窗外就是跑马地风光,只是此刻天公不作美,明明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天色却阴沉得跟傍晚一样。
乌云压城,闷雷乍响,一场阵雨在劫难逃。
周容晔到的时候周启文还没醒,他的秘书陈诗影守在病房外等候。
“周生。”
见到来人,陈诗影颔首问好。
“辛苦了。”周容晔也朝她点点头,“现在情况怎么样?”
“感染性心内膜炎,医生说是换瓣手术的后遗症,昨天夜里烧到了三十九度,体温一直降不下来,周太和茵茵小姐都吓坏了,好在今早总算退烧。”
“太太现在在里面吗?”
“不在,周太中午送完煲汤就去茵茵小姐的学校了,说是下午有家长活动,估计要晚上才能过来。”
陈诗影话音刚落,走廊尽头就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男职员,手里捧着几个厚厚的文件袋,里面都是一些需要周启文亲自批复的文件。
周容晔朝身后的Michael说道:“你替Fiona做个交接。”
陈诗影连忙摇头:“我没关系。”
“你去休息一下吧,眼底都发青了。”Michael绕过她接走文件,招呼着男职员去了休息区。
陈诗影被劝着离开后又过了十多分钟,周启文才慢慢转醒。
这会儿外头已经下起了暴雨,像是隐忍许久后的宣泄,雨势又急又猛,淋得路上行人措手不及,连屋檐下的鸽群也被惊动。
“阿晔。”
见到来人是周容晔,周启文苍白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大哥。”
周容晔替他调整好病床高度,让他可以以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坐起来。
“你怎么突然返港?”
“你都住院了,我怎么坐得住。”
“又是茵茵给你打的电话吧。”周启文感叹,“她依赖你总是多过我和佩婷。”
佩婷就是周启文的太太,姓柯。
“好在她懂事知道联系我,不然以你和大嫂的性格,肯定要隐瞒。”
“阿晔。”周启文招呼他坐到自己病床边上,“既然你回来了,那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周容晔心中已有预感,但出于对周启文的敬重,还是让他先开口。
“我这个身体你也明白,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为这件事你大嫂已同我闹过好几次,她不想我过度劳累,每回我留在公司加班,她都要黑脸。”
“大嫂与你感情深厚,自然比旁人多操一份心。”
周启文见话题讲开了,便顺口说出心声:“前些日子佩婷与我交心谈过一次,她放心不下我的身体,和医疗团队商量后替我联系了克利夫兰医学中心,希望我能赴美治疗休养。”
周容晔点头赞成:“这样也好,那里的心脏外科确实是最好的,公司事务可以暂时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你的身体最重要。”
“阿晔,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周启文解释,“如果赴美,我和佩婷就不打算回来了,茵茵的学业也可以在美进行。”
周容晔微微皱眉:“移民?”
周启文没有否认。 “我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态,这些年越来越力不从心,年纪大了,也不想拼搏折腾了,只想过点轻松自在的日子。”
“你才五十出头,这提前退休的念头未免来得太早。”
周启文笑:“周家还有你这样的后生,我大可以安心退休。”
见周容晔沉思不语,他又道:“阿晔,我们的父母离开得早,你是我唯一的牵挂,这些年来给你的自由从来不设条件,可是不管你走到哪里,身上要肩负的责任始终如影随形,因为你姓周。”
兄弟俩相差了二十岁,但血缘是个奇妙的东西,他们眉宇间有太多相似之处,眼神也是一样的深邃锐利。
“除了你之外,我不放心任何人接手致恒,那是父母给我们留下来的产业,你知我性格,如果不是经过慎重考虑,我也不会轻易向你开口,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你做出一些个人牺牲。”
周启文盯着弟弟的脸,想起的还是他小时候的模样。
“阿晔,回家吧。”
……
周容晔从病房离开后护士就进去给周启文换药了,他轻轻关上房间的门,Michael正在休息区等他。
刚刚他对周启文做出了承诺,处理完内地的工作,会在春节后彻底回到香港。
铂宇现在的业务已经不需要他操心,反而接手致恒成为了最麻烦的事情,周容晔很少涉及家族事务,一旦插手,就相当于从头开始。
老板的表情平静无波,Michael看不出他的情绪。
“周生,君亚的廖生致电,想问您晚餐有没有时间见面。”
周容晔返港的消息走漏得太快,几位私下关系好的朋友立刻就找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