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下,紧接而出的第二辆板车恰好行过一块石子,板车微微一震,推车的人险些没有稳住板车,那车朝着旁边歪倒了下,后边推车的踏着脚,使劲儿稳住板车的车身。
歪倒的板车斜斜地稳住,奇怪的是周边分明有人,可是却没有人往前一步,连一句询问的话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等着那一辆倾斜的板车车身一点点地稳定住,推车的人才又慢慢地继续上前,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哑剧,无人关心,无人言语。
沈恪注意到那一辆歪斜的板车,由于刚刚的意外,车上有什么东西斜侧了出来。等到那板车推离出去之后,他的双瞳一缩,月光不知何时漏了出来,恰好令沈恪看清了板车上的斜侧出来的东西,那是一只手。
一只死人的手。
那也就说这一辆辆的板车上推着的是尸体。那些尸体......沈恪沉默了片刻,那些尸体应当是难民的。
沈恪的目光落在丰城高高的城墙上,心头微沉,这一座城池,仿佛是成了一只吃人的怪物。城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这些难民怎么会死在城中,而城中又为何这般小心翼翼地在夜晚处理尸首?
看着远去的板车,他缓缓喘了一口气,尚未来得及理顺脑中纷乱的思绪,便就看到高高的城墙上一道黑影好似落叶一般轻飘飘地越过城墙,又自城墙上飘落。
是个高手。
沈恪的目光凝在那一道黑影上,还未看清楚,就看到紧随着黑影又跃出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倒是不若前方黑影的潇洒与轻巧,这高高的城墙对这一道人影来说,略微有些吃力,不过抛出的绳钩索搭了一把手,令那人也颇为顺利地落了地。
大抵是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深夜中,能够有人这般闲着无事地爬墙,故而并未有卫兵发现这两人的行踪。
沈恪的视线落在前方的那一道黑影上,只觉得那一道黑影很是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突然,他面上的神情一变,体内几近枯竭的内息艰难运转起来,追着那两道黑影而去。
夜色幽幽,月光被厚重的云层藏起来,城外的路一片幽黑,看不清人影与路的方向,沈恪吃力地跟着已经看不到的黑影往前行。
胸腔内仿佛是炸开了一般的疼,沈恪体内运转的内息陡然一顿,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躬身呕出一口血,抬起头看向前方的时候,眼前的视线是模糊的,很快,模糊变成了漆黑,他复又低头吐出一口血,唇齿间满是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他眨了眨眼,试图眨去眼前的黑暗。
刚刚看到的黑影,若是没有看错的话,那人应当是苏程玉。
沈恪将口腔里残留的血水吐出,他吐出一口气,尽力平缓胸腔内的剧痛,苏程玉是从城里出来的,那么也就是李云曦也在?苏程玉的模样看着似乎是恢复了心智,那么李云曦现下如何了?而苏程玉又为何要在这深夜追着一车车的尸体而去?
一个个疑惑在脑中浮起,心头陡然升起一道可怕的猜测。沈恪颤抖着手,将药瓶中的药倒出两枚,咽了下去,他缓了一口气,待身体里的不适稍有缓解之后,便就抬头朝着前方看去,这时候,才发现眼前的漆黑褪去之后,在不远处就看到了亮堂的火光。
沈恪没有多想,便就朝着火光处而跃去。
苏程玉看着眼前的熊熊火焰下的尸山,他咬着牙,半晌没有动静。原先推着板车出来的卫兵,在将尸体烧起来之后,便就害怕地脱了身上裹得严实的布衣帽子也就手套,统统都丢进了火堆里,直到最后,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等到最后火光慢慢地湮灭的时候,那一群卫兵便就将一旁的泥土推了下去,覆盖住那落在坑中的尸骸。
及至所有的卫兵都撤离开了,苏程玉才脚步沉沉地走出来,他面上的神情很难看,平素里最为硬气的脾性在此时陡然生出了一抹怯弱,他甚至不敢踏上那一片带着余温的土地。
他不知道那里头是不是有李云曦在?或许应该说他连想都不敢想,白日里还能同他笑语的小娘子,到了晚上,却成了这混在泥土中的焦尸。
苏程玉沉默地站着,他知道自己应当仔细去探勘一番,去翻开那一具具沾染着泥土的焦黑的尸体,可是他却不敢。
“苏程玉!”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程玉身形一震,这个声音......他回过身来,便就看到一脸惨白,宛若幽冥逃出的恶鬼一般的沈恪。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微微别开眼,并不敢与沈恪对视。
看着苏程玉这般模样,沈恪可以确定苏程玉是已经恢复了心智,他不在意苏程玉是否恢复了心智,也不在意苏程玉会否捉拿他回京,他满心都是李云曦的下落。
他脚步略微踉跄地走至苏程玉的面前,开口问道:“殿下呢?”
苏程玉抿了抿唇,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话,他垂着眼眸,心思沉沉,不知道该如何同沈恪解释。
沈恪伸手扯住苏程玉的手臂,冰冷的手掌的温度透过衣裳传进去,冻得苏程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继续问道:“苏程玉,殿下呢?”
苏程玉紧紧抿着唇,始终没有开口,良久,他哑声道:“那一日,我同殿下一起落了水,亏得殿下水性好,咱们的运气也算好,便就逃过了一劫。”
“在郊野中,遇着一波前来丰城的难民,殿下当时受了寒,起了高热,我们随着难民,一同入城,想着入了城,寻个大夫看看。”苏程玉的声音低低的,在夜幕之下显得幽深可怕,“只是想不到,入了城,我们就被带到了偏远的济安堂里,而当时入了济安堂,病患与康健之人是分开来住的,所以我同殿下便就分开了......”
“到了夜里,我想着到城中探询点消息,很快便会回去的,但是我怎么都想不到,不过是离开那么一会儿时间......”苏程玉抬眼对上楚延琛,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自责,“济安堂安置病患的西院走水了,说是西院中的人都死了,我、我......”
话说到这里,苏程玉便就说不下去了,他的视线落回那后头已然被老莫挖开的泥地,一具具散发着焦臭的尸体暴露在面前,月光从厚重的云层间挤了出来,惨淡的月色笼罩住那一堆尸体,形成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顺着苏程玉的目光看过去,沈恪心头一震,他扯着苏程玉的手慢慢地滑开,好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朝前走去,沉默而又沉重。
到了那一堆尸体的面前,他定定地看着,好一会儿没有动作,苏程玉看着这般模样的沈恪,他心头寒意涌起,走上前来,开口道:“沈恪,我......”
“她不会死的。”沈恪许久没有说话,等了很久,才慢慢地开了口,话语里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咳嗽,他想蹲下来,一具具的尸体看过去,他不相信李云曦会这般死去,他的小郡主应当是洪福齐天,平安喜乐的。只是他此刻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净了,身子僵硬得很,蹲下来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在他身上,却是怎么都做不到。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脚下的尸体都是焦黑的,他看不清,很快便是连模糊都看不到了。
苏程玉这时候也察觉出对方的情况不大对,他扯住沈恪,开口道:“沈恪,殿下不一定就死了,你等等,我们现下看看......沈恪!”
苏程玉的话没有说完,沈恪也没容得他说完,便就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他眼疾手快地揽住人,揽进怀里的身体太过冰冷,若不是还有些许微弱的气息拂过,苏程玉几乎要以为眼前的沈恪是一具行尸走肉。
这般冰冷的体温不像是一个活人的,倒像是从地府爬出的尸体。
苏程玉搭了一把沈恪的脉,脖颈下的脉动太过微弱,弱得几乎要摸不到了。他抱着人的手只觉得一阵滑腻濡湿,低头看去,就着微弱而惨白的月色,可以看到掌心间沾染到的血色。
老莫不知何时已经从一堆尸体中走了出来,他伸手摸了一把沈恪的脉,眉头一挑,道:“就剩半口气了,赶紧回城治一治,也许还能囫囵着拉回这一口气。”
苏程玉眼中神色凝重,他看了一眼老莫,又将视线落在地上的重新被掩埋起来的焦尸,他尚未探看过,还有些事不能确定。
老莫回头看了一眼苏程玉,道:“里头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人应当是还活着。”
听着老莫这话,苏程玉心头一喜,他定定地看看老莫,开口道:“你可确定?”
老莫轻笑一声,面上重新覆上一层滑稽而充满褶皱的笑,道:“你们要找的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尚未成婚的黄花大闺女。刚刚那一堆的尸体,我都扒拉过了,没有符合你们要求的小娘子。”
“怎的,你还希望在这里面找到你们那小娘子?”老莫这话说得轻佻,只是不等苏程玉回复,他便就又将目光落在沈恪身上,嗤笑一声道,“你若是再耽搁下去,倒是可以将你旁边这人直接埋在这里......恰好这儿泥土挖过了,松软,好埋。”
苏程玉冷哼一声,揽着沈恪,便就脚下一点,急速带着人朝着城中赶去。确实,沈恪的情况很糟糕,他不是医者,却也不是瞎子,是不是将死之态,他看得出来。
虽然同沈恪并不是什么至交好友,但是好歹在他心智有损的时候,对方对自己是多有照顾,现下便就当是还对方的人情了。
至于老莫这人,他从一开始便就察觉到对方的不一般,接近自己也是具有某种目的性的,但是并未从老莫身上察觉到敌意和杀意,故而苏程玉也就随老莫跟着自己。至于老莫的功夫以及辨认尸体的能力,倒确实是出乎苏程玉的意料。
出城比入城要更容易一些,倒不是说有卫兵在巡守,而是带着一个人越过高高的城墙,颇有些许难度,好在老莫先前出城的时候落下的钩锁还在,借着这一根钩锁的力,入城也算是有惊无险。
只是入了城以后,苏程玉忽然发现带着沈恪,自己竟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龙鳞卫的节点,是不能去的,而其他的地方,经过济安堂走水一事,这丰城之内怕是要有大变故了,哪里是安全的,倒是分辨不出。
“随我来。”紧随其后的老莫注意到苏程玉的迟疑,他开口道了一句,而后就脚步轻盈地躲过街巷上巡逻的卫兵,隐入一处偏僻幽深的小巷子。
苏程玉想来一想,但并未多停留,而是随之跟上,不是说对老莫放心,而是沈恪的呼吸越发微弱了。
入了小巷子,也不知道跟着老莫转了多少个拐角,七拐八拐的,就在苏程玉的耐心要用尽的时候,老莫停在了一个死胡同里的木门外,他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随后吱呀一声打开了木门。
屋子里散发出一抹幽冷的气息,苏程玉带着沈恪走了进去,他随同老莫入了一间屋子,老莫点亮了烛火,苏程玉将沈恪小心地安置在床榻上,在亮光之下,这时候苏程玉更清晰地看到沈恪的模样。
沈恪紧闭着双眼,面色惨白,唇边沾染些许血色,这一抹艳色在惨淡的气色中显现出一抹凄厉。或许是刚刚放置在床榻上的时候,牵扯到了他身上的伤处,沈恪无意识地低低咳嗽着,很快,这咳嗽便就越发严重,咳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苏程玉心头一惊,急忙伸手将沈恪扶了起来,沈恪忽而就转头自床榻边呕出一口血水,呛咳出这一口血水之后,他似乎缓过了气息,人也自昏迷中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意识堪堪回笼,沈恪便就挣扎着起身,低低的咳嗽时有时无,苏程玉一把将人摁住,只是这动作似乎牵扯到了沈恪身上的伤势,剧痛自胸口处传来,令沈恪本就惨白的面色更加难看,些许血水随后呛了出来,暗色衣裳下的伤口扯裂开,有血水点点滴滴地沿着衣裳落下,滴在素色的床单边沿。
“那尸体里没有小殿下。”苏程玉知道沈恪想要干什么,他急忙解释了一句。
沈恪吃力地抬起头,盯着苏程玉看,含糊地道:“那她在哪里?”
苏程玉垂下眼眸,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知道李云曦在哪里,只能确定李云曦不在那一堆焦臭的尸体中,或许李云曦还躲在济安堂里,也或许是被人救了出去,再或许......现下的情况,他无法确定李云曦是否安全,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莫见着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犟,他从房间里翻出藏在柜子里的药箱,提着走了过来,随后道:“要想找人,你总得先活着吧。”
他打开药箱,看了一眼僵持着的两人,从药箱中取出一支药瓶,揭开药瓶,凑近沈恪的身边,一股清甜的气息扑向沈恪,沈恪的身子便就绵软得躺在床榻上。
苏程玉一脸紧张地沉声喝问道:“你做什么?”
老莫并不在意苏程玉这凶巴巴的态度,他将手中的药瓶收了起来,开口道:“救人啊。你们再僵持下去,这人可就真的入土为安了。怎的,救人还不行了?这不是你朋友吗?”
他看了一眼沈恪,轻声道:“不过是些许软筋散罢了,伤不着人的。”
苏程玉回眸看去,同沈恪清冷的视线对上,确定沈恪并未让这药伤着,他才后退一步,让了开来,看着行至床榻边的老莫,奇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莫看了一眼苏程玉,随后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低头解开沈恪的衣裳,开口道:“我啊,收尸的。”
听到老莫的回答,苏程玉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老莫这是在瞎说,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恪身上,其实便是不用软筋散,沈恪也没有什么力气。
知道李云曦并未遇害的时候,虽还未找寻到李云曦,但是沈恪紧绷的心神略微放松了些,周身伤口的痛楚便就愈发剧烈了。
老莫说出口的话,苏程玉听在耳中,只以为是个玩笑话,可是沈恪却知道老莫说得是实话,他轻声道了一句:“你,是义庄的守尸人?”
他的声音略微发飘,身上传来的疲乏令他缓缓闭上眼。伤口处的疼痛是一抽一抽的,刚刚的追赶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体内枯竭的内息此时更是混乱不堪,仿佛有无数丝丝缕缕的冰锥沿着血脉扎进去,疼得他微微发抖。
老莫正在解开沈恪的衣裳,听着沈恪的话,眼中闪过一抹惊诧,他笑着道:“公子,果真是好眼力,看出来了?”
“倒也不是看出来的,是你身上透着的些许松雪香。”沈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气虚感,断断续续地道,“松雪香,是驱毒去尸臭的,一般人不会用,唯有与尸体长期接触的人......唔......”
沈恪的话没说完,便就被骤然而扯到的痛感刺激地闷哼一声。
老莫解开衣裳,呈现在眼前的是鲜血淋漓的伤处,绑着的绷带已然都让血色浸透,他想了一下,转身从药箱中取了一把剪子,动作小心地剪开那一圈圈的绷带。
揭开剪断的绷带,裸露出来的伤处狰狞可怕,腰腹处划拉开的伤处,是新伤叠着旧伤,从那狭长的伤处可以看出,当时与人交手时的场面是极为凶险的。若不是此人避得快,只怕落下的就不是这么一道狭长的伤,而是被拦腰斩断了。
最糟糕的不是腰腹上的这一处上,而是右肩胛往下的胸口处的上,森冷的钉子没入胸口处,露出的些许钉尾随着沈恪紊乱的呼吸而微微颤抖,血水自伤处一点点地渗出。
“透骨钉。”老莫没见着伤的时候,摸着脉是知道沈恪的伤势不轻,但是未曾想到会是如此严重而糟糕的情况,若不是先前上过极好的伤药,这伤怕是早就开始恶化,而不是如今这种尚算稳定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