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什么?”
云华的眼角还挂着泪珠,他瞪大眼睛愣住了, 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还惊讶。
不, 明明不该是这样……
他们曾经说好, 这件事,要推到磐石峰师徒的头上……
“你被吓傻了吧,灵心!”云华又哭又笑, 蹦起来,指着宋恬、薛泓道:“掌门, 一定是他们亲手杀了剑尊!”
掌门来不及悲伤, 他心中疑惑重重,抬起眼,目光在离开扶光剑阵的每个人身上打转。
且不说剑尊生前的身体、元神状况如何,磐石峰师徒暂时并没有杀剑尊的动机。其余的, 云华对剑尊有旧怨,而灵心又是剑尊特意叮嘱过, 极其危险的存在……
但他还是先问:“薛泓,你们师徒在扶光剑阵中可曾看到了什么?”
“回禀掌门, ”薛泓脸色发白,道:“阿恬在阵中渡劫结婴时,我在旁边, 为阿恬护法。剑尊先前在我身侧, 后来劫云散去, 剑阵破开, 那一刹那, 雪原碎裂,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入虚空中,我们几人都分开,我寻阿恬去了……”
掌门追问:“再后来呢?”
薛泓道:“阿恬是我的弟子,用磐石心法传音,很快找到了她。我们都在虚空中,扶光剑阵碎成四、五块,我竟然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直至出阵时,才看到灵心……”
扶光剑阵设在虚空之中,虚空无穷无尽,剑阵破开后,元婴期修士的神识很难察觉到更多的变动。他与宋恬,都是在踏出剑阵后,才惊觉剑尊已经陨落了。
有弟子含泪问:“剑尊大人的法身呢?”
灵心叹息道:“随风而逝了。”
众人都看着他,谁都知道,灵心师兄原本在剑阵外,此时忽然从虚空里走出来,又指出剑尊是云华所杀,他身上的嫌疑也不小。
灵心看了看左右,道:“掌门,我有话要对你单独说。”
掌门道:“有话不妨现在就说!”
“不,”灵心摇了摇头,他看着掌门,眼里金光一闪。速度之快,在场众人都没有觉察,只有梦玦的神情微微凝重。
再看掌门,他显然是极度惊愕,随后,又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掌门想,原来如此。
难怪剑尊入阵前,叮嘱他留神灵心,他先前错误的以为,要防范灵心,原来,该是保护灵心。
毕竟灵心,是七星剑宗的镇山之宝。
这样一想,他完全相信灵心所说的话,忽的拔出剑来,指着云华,又悲又怒:“亏你还曾是剑宗弟子,竟然做得出这等事情!”
全场哗然。
云华见状况不妙,心知已经被灵心出卖,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化作一道红光,嗖的一下朝七星剑宗外遁去,掌门踏剑追上,两个巨大的光团,在夜幕上炸开。
七星剑宗遭逢此巨大变动,又是内乱,天河遗脉、当世几大剑宗,以及邻近的小宗门,纷纷告辞。
姚枳枳混在人群中,今夜,她一直在听人提‘宋恬’这个名字,却始终未见到她的人。六名弟子入阵前,曾一同站在高台上,可有量山的坐席太偏了,所以,姚枳枳也不曾看清过。
尽管父亲下令,有量山所有弟子撤退,但她还是不甘心,一直磨磨蹭蹭,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人群稀疏,姚枳枳回头,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
夜幕之下,那个立在磐石峰峰主身边的女子,一袭天青色长衣,青丝高束,正垂着眼,与人说着什么。
雪光莹莹,她的肤色比雪还要白,如画眉目、一点樱唇,都比想象中更美。
更可怕的是——
当她低着头,青丝垂落,微微遮住一点面容时,姚枳枳认出了她。
宋恬不就是,龙潭秘境里,那个自称是梦花宗的女弟子吗?!
姚枳枳难以接受,她想,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可宋恬是剑修,那个梦花宗的女弟子,也是剑修。
复杂的情绪袭来,盈满了姚枳枳酸胀的心,让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气,也发不出来。
她呆呆地站着,直到有量山的师姐跑了回来,拉着她的手,道:“哎呀,你怎么还不走!对了,你看到颜师弟了吗?”
颜嵊也消失了。
姚枳枳摇了摇头,再抬眸,眼前又少了许多人。磐石峰师徒也不见了,七星剑宗剩余的山峰,都在疏散弟子,几位峰主追上掌门,去清理门户。
“走吧!”师姐道。
她被师姐拉着手,浑浑噩噩往前走。
路过一片密林时,姚枳枳忽然奋力甩开师姐的手,丢下一个迷雾符,转身朝磐石峰跑去。
.
三月飞雪,磐石峰屋舍皆被厚厚的雪覆盖。
宋恬回到磐石峰,她今夜刚刚结婴,精疲力尽,薛泓随众峰主去‘清理门户’前,让他们先回磐石峰歇息了。
桑竹忙着去烧热水,大师兄去做饭。剩下的白萩看了看宋恬,又瞅了瞅主人,果断钻出草堂,跟着大师兄煮饭去了。
尽管对于一个修士来说,这些都可有可无的。
但是在磐石峰,除了修炼,他们更像是凡人。
宋恬坐在蒲团上调理气息,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连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意外结婴。温暖的烛光悦动着,她耳垂上的金色梦莳花,闪烁着幽光。
梦玦收回神识,但是那一朵梦莳花却留下了。
他散漫的坐在一旁,靠着墙,望着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约过了许久,大师兄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桑竹打来一壶热水。白萩提起筷子前,难得问了一句:“不等师父了吗?”
“师父此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师兄望了望草堂外的天色,已经到了后半夜,雪停了,快天亮了。
桑竹道:“等掌门抓住云华,估计还会审审,是否有同党,到底为什么要杀剑尊吧!”
“没错。”大师兄道:“真是想不到……”
这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足以写进七星剑宗的光耀史,以及屈辱史。
“是啊,剑尊可是分神期修士,云华以元婴期的修为,越阶杀了剑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桑竹道。
大师兄忽然问:“师妹,你在扶光剑阵里,见到剑尊的时候,他怎么样?”
宋恬只知梦玦说剑尊的身体不好,但以她的修为,是看不出来的。
她摇头:“我不知。”
淡淡的烛光下,她瞥了梦玦一眼。
梦玦只坐在那里,抱着手,一动不动,眼神盯着杯盏上荡起的波纹。
剑尊陨落的时候,他的神识虽然在虚空中,但剑阵已破,他失去了对剑阵中人的感知。
纵然那一缕神识,迅速地散去虚空中,寻找一丝踪迹,但是虚空太大了,没有尽头。
梦玦并不在意剑尊的陨落,他另有心事。
草堂外,天快亮了。
大师兄带着白萩一起收拾碗筷,叮嘱宋恬:“师妹回去好好歇着吧,有师父和我们在呢!还有恩公师弟,你风尘仆仆赶来参加天河法会,想必也是累着了,快去休息吧。”
她点头。
梦玦起身,忽然出声:“七星剑宗里,可有天河宗留下的遗迹,或者遗物?”
“嗯?”大师兄一愣,随后想了想,道:“你是说七星斩月剑吗?那确实是剑宗的镇山之宝,上古天河宗遗物。别的,我也不太知晓了,磐石峰有一些玉简,你若是想了解天河宗,倒是可以去七星峰上的天河殿里瞧瞧。”
宋恬停下脚步,望了他一眼。
她想,等梦玦踏进天河殿,看到那副‘天河混世顽童’的画像,会不会一怒烧掉整个天河殿。
俩人一同踏出草堂,宋恬道:“花花,你找遗物做什么?”
“不许这么叫我。”梦玦道。他寻思过,这种称呼一般是用在仙子身上的。
“花花。”她似是没听到,又唤了一声。
梦玦:“……”
他详作生气,语气硬冷:“你不怕我?”
“您虽然年华垂暮,但一直慈眉善目,关爱晚辈,所以,我为何要怕您?”宋恬难得夸赞了他。
这话是夸人的不错,但梦玦听着每一个词都不对劲,年岁这点小事,她跟自
己没完了。
“别闹。”他颇是无奈道。
宋恬微微一怔,心道他是生气了,心往下一落,有些自责。
她正欲在说什么,梦玦又开口了,语气里透着得意。
“嘲笑我是不,你的麻烦又来了。”
什么?
宋恬抬眸,只见黎明的微光中,磐石峰前,立着一个人。
颜嵊。
他看着她,眼中的欣喜之色,藏不住。
宋恬的脸色骤然一变,冷冷道:“他怎么又来了?”
她本以为,上次月明峰下,会是最后一次相见。
他们之间相距十余步,颜嵊见她瞧见了自己,一步步上前,最后竟然‘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倒在她的面前!
宋恬愣住。
少年竹马,十余年前订下婚约的郎君,如今的陌路人,此时此刻,正跪在她的面前,仰着头,泪水盈眶,从脸颊上,一行行滚落。
“恬妹妹,求你听我说完这句话。”颜嵊拉住她的衣角,无限卑微。
宋恬太过震惊,以至于一动不动,什么话,都未说出口。
梦玦看着她的神色,忽然大为后悔,自己刚刚在说些什么,得意什么?倘若她念及旧情,在此回头,那可就……
他心乱如麻,也无暇分心去想,自己在意着什么。他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准备等她说出‘回头’相关的字眼时,就一把将她摁住,拖回屋。
两位师兄、白萩都站在草堂的窗棂后,小心翼翼地看着。
黎明风很大。
狂风卷起碎雪,落满颜嵊的发与肩。
只听他哀声道:“恬妹妹,我以心魔起誓,我爱的人,始终是你!”
心魔起誓……
这可是修道之人,平生能发的最大誓言。倘若违背了,必然在渡劫时,被心魔困扰,难以突破境界。有甚者,还会丧命。
可宋恬只是摇头,她回过神来,目视远方,淡淡道:“颜嵊,一入道门,前尘尽抛,我说过,我已经放下了。”
他泪流满面,道:“恬妹妹,你还在恨我吗?过去,纵然我有万般不对,难道没有一点好?愿你看在过往十余年的情分上,看在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看在乱世之中,你我互相扶持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宋恬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忽然把颜嵊给问住了,他迷惑地想了想,道:“你是恬妹妹。你还是谁?”
“我还是个剑修。”
她抬起眼眸,东方群山中,黎明的光芒,已经渲染了半边天。
她伸出手,幻化出凝光剑,剑刃映着今晨的第一道曙光。
宋恬挥剑,斩断衣角。
她转过身,冷声道:“剑修,从不回头!”
第48章 第048章:剑灵
她好绝情。
颜嵊跪在雪地里, 膝盖又冷,又疼。他张着嘴,仰起头,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 还有旁边那少年, 脸上的那一抹刺眼的笑容。
雪花落入口中,是苦涩的。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飘在这冰天雪地里:“恬妹妹, 我不惜一切,不顾自尊来求你, 你就这么对我?你当真就这么绝情?”
“砰!”
她阖上厢房的门。
那少年居高临下, 乜了他一眼,微微冷笑:“自以为是。”
颜嵊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欺他只是个筑基期小弟子,想不留痕迹地打击他:“你少管我们的事!”
金丹期修士的威压朝少年袭去, 却似遇到了一堵墙,狠狠地反弹了回来。
一股强力撞到颜嵊的身上, 他哀嚎一声,被击飞到磐石峰的河对岸。
该死!
颜嵊疼得要命, 感觉浑身的骨架子都快散了,金丹也快碎了。正当此时,他看到一双熟悉的靴子, 是有量山弟子的月白色云靴。
姚枳枳俯身看着他。
她的眼眸里噙满泪水, 一滴滴, 落到了颜嵊的身上。
断弦的泪珠打湿了颜嵊的心, 让他在濒临窒息的时刻, 多了几分柔情。他绝望地想, 纵然宋恬弃他如草芥,可还有人,深深爱着他!
“枳枳……”他喘着粗气,唤她的小名。
姚枳枳听到了,却在笑。
她近乎癫狂地大笑,像个疯子。她听到他的呼唤,并未感动,只是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颜嵊,我是瞎了眼,才爱过你!”
她想起了‘浮生宴幻’,想起刚刚目睹的一切,想起这些时日。
倘若无人将她从幻境中唤醒,恐怕今时今日,她还在为爱癫狂,反复胡思乱想。原来,他的别人面前,是那样卑躬屈膝啊!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
颜嵊不爱她。
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好。
她抬脚迈过颜嵊的身体,这个自私自大的男人,不配得到她的喜欢。姚枳枳一直朝前走,来到磐石峰下。
“宋恬。”姚枳枳唤了一声。
宋恬从厢房里走了出来,天色渐亮,她看到姚枳枳站在风口,鬓发凌乱,泪痕未干。
这是走出‘浮生宴幻’后,俩人的第一次相见。
姚枳枳的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她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恬姐姐,在幻境中带我出来。”
宋恬想,都怪梦玦设局,谢她做什么。
她瞥了一眼始作俑者,后者眼神飘忽,假装没看到这一幕。
晨曦的光芒落下,照得雪地灿烂,远山罩着金光。
她莞尔一笑,道:“你没事就好。”
短短几个字,听得姚枳枳还想哭。
但姚枳枳硬生生忍住了泪意,上前一步,低着声道:“恬姐姐,请你小心贵宗的衡阳子,他曾在我面前,搬弄是非,怕是要对姐姐不利。”
宋恬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叹息一声,泪水又涌了出来,喃喃道:“救我的是你,先前有婚约的也是你,为何谢我呢?我胡思乱想这么久,今日才……”
宋恬安抚她:“心魔既除,何愁仙途不畅?”
姚枳枳猛然抬眸,望着她,过了半晌,才道:“我知道。告辞了。”
日出远山。
她走过雪地,又来到颜嵊的身边。
“你走吧,不用再回有量山了。”她斜了颜嵊一眼,终于狠下心,道:“我会告诉爹爹,你不会再回来了。”
颜嵊嘶声道:“你……”
云靴踏过雪地,发出吱吱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孤独地躺在雪地里,日照中天,照亮了全世界,而他的心里,却再也没有一缕光芒落入。满满的,全是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