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松了口气。
时间和距离会拉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他刚才站在门口看着她,真切地感受到和她之间不似从前了。
如今,叶碎金身边最贴身的人可以说就是秋生。
段锦倒没有被取代的感觉。因他现在做的事,肯定比秋生做的事,对叶碎金的意义更大,也更有用。
但他着实惶恐那种疏远感。
他喊了一声“大人”,笑道:“我回来了。”
叶碎金笑道:“是我回来了才对。”
段锦抿唇而笑。
他变得安静了,话少了,或者说,是变得沉稳了。
有了几分前世的模样。
叶碎金的目光便在他脸上停住。
段锦心中才一动,这短暂的奇异片刻便已经过去,叶碎金道:“来,跟我说说外边的事。”
段锦轻轻吁了口气,跟上叶碎金过去坐下,给她讲他在外面发生的、遇到的种种。
这是他独有的待遇,每次他都会给她复盘,她则会指出其中的不足,指点他更好的处理方式。
旁的人都觉出来,段锦这两年的成长是飞速的。这是因为他的背后有她在推着。
要让他做大将军――她真的在为此努力着。
而,仍然享有特殊待遇这件事,让段锦的心里又安定了。
他从叶碎金的书房里出来,问了问秋生。当值的人告诉他,秋生因为才出了外差回来,所以要休沐两日。
叶碎金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
他倒休息起来了。
段锦虽然腹诽着,还是叫人打了酒买了几样肉菜,拎着去看秋生去了。
到了秋生的住处,秋生:“哟,将军大人来了。”
段锦:“滚。”
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和秋生以前有竞争关系。
但自从过了襄阳,到了这边,他彻底剥离了叶碎金的身边事,这种竞争关系也随之消失了。
大家如今做事的领域不一样了,秋生就是纯打趣。
从前的少年,如今都长到喝酒的年纪了。
喝酒吃肉,真香。
段锦便问:“楚地之行怎样?”
秋生道:“有很多没吃过的东西。我们都买了很多带回来,待会分给你。”
段锦问:“到底做什么去了?”
秋生:“嘻嘻。”
“好吧。不问。”段锦没办法。因他既不知道,就说明叶碎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或者,必不该告诉他,那么秋生就不会说。
换作是他理叶碎金的身边事,也是这样的。
贴身人,首先一个嘴巴必须有把门的。
“为什么带赫连去?”他问,“这个能说吧?”
赫连是去负责了什么,或者起到什么特别的作用了吗?段锦想知道。
因当时明明还有别的人在江陵,她却只带了赫连响云。
“这个还真不知道。”秋生道,“不是我拿乔,是真的……好像就没什么。”
感觉赫连响云什么作用也没有,纯纯就是陪着去的,还没他有用呢。起码他跑前跑后地干活。
秋生当然不知道,这是叶碎金的一点小心思。
一个是上辈子她未曾谋面的人,一个是上辈子不该活下来的人。
叶碎金特意带赫连响云去,让他也见了见楚国的肃王。
这种命运的错位感给叶碎金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
未知。
比起已知的,可预谋的,未知更让叶碎金感到指尖酥酥痒痒地发麻。
未知,才是生命的意义。
因未知就需要去探索,就不能再作弊。
才有全新的生命体验。
像新生,而不是重生。
五月,先是十郎收到了裴定西的回信。
从回信里可以看出来,裴定西的情绪已经稳定了。
“他说,赵景文在那时候根本不在房陵。房陵只有乔老将军坐镇,旁的人都跟着去打金州去了当时。”
“老将军过身的时候,赵景文都还没回来。”
十郎大大地松了口气。
又道:“你瞅瞅他,这信后半截写得这是啥呀,跟公文似的。”
叶碎金把信接过来看了看。后面都是感谢的话,谢十郎关心他。但措辞十分公事化,的确像公文了。
叶碎金微微一笑:“说明他懂了。”
有些事不能拿到台面上说。
裴定西看懂了十郎的信,很感激。但他不能表露出来。越是感激,越是得以平淡的口吻来述说。
十郎叹口气:“他懂就行了。我就怕他年纪小,太天真。”
叶碎金道:“他又没有哥哥姐姐护着,怎会天真。”
十郎先说“正是”,然后又想起来裴定西明明有姐姐的。
但姐姐生了孩子,女生外向,她肯定对自己的孩子比对弟弟亲。
但又觉得,也可能是叶碎金在嘲讽他。
可恶,到底是哪一种意思。
大人说话含枪夹棍的,气人。
没几日,又有消息从南边传来。
第二任楚帝依然不放心,想进一步削肃王的兵权。肃王终于反了。
楚国开始了内乱。
所有人看叶碎金的眼神都很诡异――
人家楚国,本来爹死了,兄弟好好的没什么事。
叶碎金莫名其妙跑过去一趟。
等她回来,兄弟开始阋墙。
大家的眼神和心情,都……非常非常地微妙。
有敬佩,有兴奋,又有点觉得吓人。
反正挺复杂的。
偏这次,还真是纯纯地冤枉叶碎金了。
她明明什么都i没干。
她就过去见个面聊个天而已。
崔家兄弟之间的事,根本就不用她这个外力去煽动。纯纯内因在牵动。
平庸的嫡长兄坐着凶猛庶弟帮父亲打下来的江山,没有父亲压着了,弟弟怎能甘心。偏哥哥还要先撩者贱,一而再再而三地削人家的权。
这不就打起来了嘛。
世界不过是按照原来的时间线,缓慢而正常地推进而已。
不过……
“既然楚国打都打起来了。”叶碎金道。
所有人的眉心都是一跳。
第139章 柔软
叶碎金这种“X都X了”的句式, 让所有人都眉心一跳。
“我们也不要闲着。”果不其然,叶碎金的手指按住了一处地方,“我们去打复州。”
她说着, 手指却向东划去。
为什么要打复州, 因为没办法, 荆州和鄂州之间隔着复州呀。
她想要鄂州。
那跟手指不停,从复州划到鄂州,再向北, 划过沔州郢州隋州。
再往北面便是唐州、邓州、均州。西面则是金州和房州。南面是归州、峡州、荆州。
如此,这整整一圈便把襄阳围在了中间。
而若拿下襄阳, 把所有这些全部捏在手里, 则襄阳、金陵和鄂州又构成了一个铁三角。
像一个楔子楔入了江南。
这样叶碎金即便人在北方,却能对整个江南虎视眈眈。
这些地方,不仅是粮仓,更是大江南北的水陆交通枢纽, 南来北往不知凡几。
这其中巨大的利润,又反哺给军队。
叶碎金还可以养更多的兵。
大家都盯着舆图。
心脏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可是……
怎么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呢。
“大人。”比起旁人,赫连总是更冷静, 他问,“那我们以后,是要向北还是向南呢?”
叶碎金道:“现在还不不知道, 先把这一块都抓在手里, 再看形势。看哪边动荡, 也得看我们自身的实力。”
众人顿感遗憾。
现在楚国乱了, 正是大好时机, 他们要是有晋帝几十万大军的实力, 可能就挥师南下了。
然而没有。四五万比起邓州时候当然是螺旋翻倍,可还不足以吞掉楚国。
更重要的原因是,楚国有肃王这样的强人在。
柿子还是要捡软的捏。谋不动楚国,当然要去谋别的。
往东看,江南亦有几股势力,但拧不成一团。且“高盼”的荆南算不得什么,失一州两州对大势力来说不是大事。边境事本就是这样,今天你夺我一州,明日我夺你两州。
“高盼”动起来,没有楚国那么扎眼,不会引起别方势力的强烈反弹。
此时,楚国正乱,正好让“高盼”动起来。
旁人只会看到“高盼”在江南多了一个两个小州而已。没有人会想到,荆南已经易主,叶碎金能坐跨长江,贯通南北。
叶碎金居于幕后,他们便看不到“高盼”这扩张带来的长远的威胁。
“我们的时间有限。”叶碎金说,“必须赶在楚国内乱结束前拿下鄂州。”
大家都看她。
叶碎金道:“现楚帝打不过肃王的。”
荆南降将对楚国的情况更了解,纷纷点头。给老叶家军的军将解释:“楚国现在的地盘,一半是崔涪打的,一半是肃王打的。”
大约对自己平庸无能这件事内心里也明白,所以现楚帝一直很忌惮弟弟们,对弟弟们实在称不上是慈兄。
弟弟们原就不服他,如今肃王站出来了,数个弟弟都追随了他。
也是叶碎金的运气好,复州其实在楚国和别方势力之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好几回了。
老百姓甚至对打仗都习惯了。
因这些扎根很深的势力有个好处,就是都还晓得不糟蹋自家的粮仓。哪怕一时被别人占了去,自己再抢回来就是了。
这一年的时间,叶家军的将领已经与水军磨合好了。叶家军从此有了新兵种。
荆州的民政,这一年也已经捋顺。叶碎金又可以亲自领兵。
复州和鄂州被打得有点懵,因也收到了消息说是楚国内乱,他自家还带着人往楚地去,想捞几个州,不想那边还没捞着,这边失了复州鄂州,得不偿失。
此时又不能回头,否则亏得太厉害,只好忍着一口血继续攻楚。
倒真叫他趁着楚国乱攻下了三个州。这一笔也不算赔。
只正想回头反攻鄂州复州的时候,楚军又反咬了回来,夺回了一个州。两边对峙着,暂时停了手。
十月,楚帝禅位肃王,楚国内乱结束。
但这时候,复州、鄂州已经落入了“高盼”之手。
“完了完了。肃王上位了。”高盼说,“肯定要打你了。”
叶碎金道:“你我一体,倒不必幸灾乐祸。”
“咳。”高盼收收嘴角笑意,“那你说,崔博要是来打咱们可怎么办?他得有二十万,不,得有三十万兵马吧?”
“他和他爹、他兄长可大不一样。他是个狠人。”
“以前他爹老了,他哥无能。咱们这里才安稳。如今他上位了。啧啧啧~”
叶碎金问:“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高盼把手一袖:“我当然立刻马上就称臣。”
叶碎金:“那就称。”
高盼:“……?”
叶碎金催他:“愣着干嘛,去写降表啊。”
她特意嘱咐:“言辞恳切些。姿态放低些。”
高盼:“……”
肃王崔博登基称帝,成为了楚国的第三位皇帝。
他囚禁了退位的兄长,安抚了众兄弟,收拾整理因内战而狼藉的国内。待都落定,新楚帝立刻调头,杀向了内乱时丢失的那两州。怎么吞进去的,怎么给他吐出来。
收复了一州的时候,收到了荆南节度使高盼的降表。
高盼称臣。
“算高胖子识时务。”楚帝嘴角扯扯。
因楚帝早早就想拿下荆南了。只最后这几年,崔涪身体不好,担心未来动荡,不但不支持他出兵荆南,还帮着他的兄长打压他,一直在收权。
高盼这降表若来得再晚些,等他收回这两州,可能就捎带手要打荆州了。
高盼没想到叶碎金这么年轻,也能像他一样在政治上这么厚脸……咳,像他一样政治上这么成熟。
说称臣就称臣啊,这身段柔得。
若是年轻气盛低不下头的,容易死得早。叶碎金这样的,高盼反而心里更踏实了。
叶碎金不是第一次玩这手了。
不过楚帝不是晋帝。
晋帝那时候还在打伪梁,他急于安定周边,叶碎金不仅第一个称臣,而且特别有眼色,会搔他痒处,会给他抬轿子。晋帝一高兴,大手一挥,就免她三年税赋。
一直到到今年,叶碎金都还没给晋帝缴过税,上过贡。
楚帝就不一样了。
楚帝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已经过去了男人的巅峰年龄,但他雄心未老,就算过不了江,也有心想要收拾江南。
人生的最后一把火,想尽情燃烧。
“高盼”的降表非常谦恭,甚至主动表达,如果楚帝东进需要,他愿意拿鄂州给楚帝借道。
“高盼”这般有诚意,楚帝倒是也接受了他的称臣,亦承认了他对复州、鄂州的所有权。
但他可不是让人占便宜的主。
他给荆南下达了纳贡的指标。
果然强人的便宜不好占。
但荆州富庶,也不是纳不起。
叶碎金道:“好叭。”
花钱买南边的太平。
楚帝以霹雳雷霆的速度收复了二州,过完一个新年,继续挥师东进。
楚国在新皇帝的带领下,呈现一片兴旺之势。
唐州也过了年。
十二娘问叶四叔:“六姐和我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叶四叔道:“你姐刚拿下复州、鄂州,一时半会回不来。”
十二娘非常想念叶碎金。
她在比阳县衙做了差不多两年,如今,被杨司马调到了刺史府。
到了这边,顿感压力倍增。
能在刺史府做事的人,自然不是县衙里的文书们能比得了的。
偶尔,貌不惊人的同僚,便能说出令她惊艳的话,或做出让她钦佩的事。
你不能小瞧任何一个人。
十二娘深深地感到,聪明人太多了,能人太多了。
她的老师陈令也是支持她出来做事的。
细论起来不难理解。
什么女儿家不女儿家的,以陈令的视角来看,这是刺史府里有一个他的学生。
自然这个学生走得越高,对他这个老师来说就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