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我不行。”她说,“因我更喜欢你建功立业,儿孙满堂。”
段锦事先在心里准备好的谢罪说辞、撒娇念头、无赖手腕统统飞了。
他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
她、她竟肯回应他?
“你这个年纪,正是知慕艾的时候,一直在我身边,没见过什么旁的女子,会喜欢我当然正常。”叶碎金道,“别说你,就我这把年纪,也喜欢俊俏的少年、英武的郎君。人皆有好色之天性,这没什么羞于启齿的。”
“只喜欢归喜欢,不必太当回事。”
“不耽误成亲,不耽误立业,这喜欢便没什么,随你喜欢去。只你不能因这喜欢,耽误正事。”
这完全就是母亲对儿子,长姐对幼弟。
她始终都没有把他当作过真正的男人来看。
段锦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少年了。他是在外能独立领兵的将军了。
一直隐藏心里的喜欢出乎意料地被揭开,被认真聆听,段锦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已经不是叶碎金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孩子了。
他抬起眼。
“可这对我,”他说,“就是正事。”
叶碎金看着他。
段锦大胆地反问:“大人你呢?大人如今亦是单身,可有考虑再找夫婿?大人还这样年轻,便不找夫婿,既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大人有没有想过找情郎?”
这些话十分冒犯。
哪怕被她骂死也没关系。
此时不说出来,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说。
叶碎金的面庞在光线里仿佛一尊玉雕,美丽而冰冷。
自和赵景文义绝后,身边没有一个人提过她的私事。
所有人默认了她是一个没有性别也没有男女之欲的人。
可之所以会这样,终究还是因为她是个女子。
因为她若是男子,看上谁,娶了纳了,往后宅里一放。内宠在内宅里安安稳稳,她在外面打拼事业,万事大吉。
偏她是个女子,她若看上哪个男子,哪怕只是情人关系,也不能将这男子关起来。
就像从前,所有人都默认赵景文就是可以参加每一次军事会议,可以跟着出兵作战,甚至无需叶碎金点将的时候特意提他的名字。
他从她身上分享的权力是被默认的。
所以若有这么一个男子存在,哪怕她根本没有主观的意愿,都会给这男子无形的裙带关系,会影响已经稳固的现存的别的人的利益。
所以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她中意什么男子,破坏已经成形的权力结构 。
段锦终究和别的人是不一样的。
别人全是公,唯独段锦可以是私。
当然叶氏全族也是她的私,可那又不一样。因在这件事上,叶氏无论从利益还是因过往之事的立场都没法开口。
只有段锦。
叶碎金认真思考了一下。
段锦屏住呼吸。
叶碎金道:“我不会再入婚姻。”
她又想了想,道:“我也不会为任何人守身。”
“只第一,我有许多大事要做,没有这想法。”
“第二,若我有。”她道,“不会是你。”
最后一句,着实泼人冷水。
段锦嘴唇紧抿,问:“为什么?”
叶碎金道:“你居然问为什么?”
她质问:“我对你是什么期望?你忘了吗?”
段锦张了张嘴。
“我若有内宠,必不许他染指任何权力。”叶碎金道,“阿锦,你未来,只能是我骠骑大将军。”
“我,是不会许你走别的路的。”
骠骑大将军是个遥远而缥缈的东西。
而且,什么人才能册封骠骑大将军,只有皇帝。
她的心,根本不在男女事上。与她说这些少年情怀,是不是又让她觉得自己幼稚了?
段锦最终在叶碎金的威压之下低下头去。
叶碎金:“阿锦。”
许久,段锦才闷闷地道:“……是。”
但他又抬起头来。
“既这样,大人也别逼我娶妻。”他冷声道,“不立业,成什么家。我若娶妻,必是功成名就之后。”
段锦回到了唐明杰原来的院子――他最近躲人,已经连续好几天都住在这边了。
小厮抱着个包袱过来找他:“针线上刚送过来的。”
打开来,好几身鲜亮的新衣衫。
料子都是前阵子叶碎金叫人给他送过去的。拿到了针线上去裁衣裳,刚做好了送回来。
“这可真好看。”小厮拎起一件,赞叹。
段锦也展开一件,果然十分好看。件件都十分鲜亮。
叶碎金一直都喜欢这么打扮他的。
可裴泽衣着并不花哨,却一身贵气。
赫连更是疏于打扮,领兵在外的时候常胡子拉碴的,回来前才想着收拾收拾。他衣着一直简单,从未像段锦这样花枝招展过,却极有男人味。
叶碎金今日虽然肯正面地与他谈论他喜欢她这件事――是的,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段锦现在可以肯定了。
也是,他才什么年纪,她又是什么城府,怎么可能看不懂他的心思。
但她今日依然用长辈般的态度在与他说话,谆谆训导。
可他希望她能用看男人的目光来看他。
像看裴泽,看赫连。甚至哪怕看高胖子。
她看高胖子的目光都十分的专注。因为高胖子虽然很怂,但是在治理上的确是能人。
对她而言,或许皮相不过是附加之物,有则锦上添花,无亦没有关系。她看男人,看重的是能力。
武将领兵,文臣治地,哪怕是商人,只要有能力,也会获得她认真的对待。
卢十四……
所以卢十四把自己的脸都划了。
段锦只恨自己明白得晚。
“收起来。”他丢下这些鲜亮衣衫,“回我院子里去拿几件不那么花哨的过来。”
他不是小孩子了,不该再任她随心打扮。
再不能给她年纪小的感觉。
须得让她明白,他也是男人了。
第144章 约束
叶碎金在荆南和高盼搞的茶税改革, 在她贯通了南北之后开始实行了。
荆南是产茶之地,叶碎金给自己治出售茶叶的权利收归官有,茶叶专卖。
商人想要从荆南采购茶叶, 须得从官府手里购买茶引, 才能从茶户手里收购茶叶。收购的上限不能超出所持茶引的份额。
茶引又分了过江引和不过江引, 俗称长引、短引。
即看商人采购了茶叶之后,是直接从荆南运到南方别处,还是要过襄阳往北地贩运。
当然过江引的价格和不过江的不一样。
持着茶引, 相当于在叶碎金的境内已经交过了茶税。
短引在襄阳以南实现一税通,长引过江后, 北至唐州, 叶碎金全部领域内一税通。
不仅一税通,由南至北,由北至南,她的领地内, 靖平了盗匪。陆路上军寨,水路上有水寨, 皆有驻军,可保商队平安。
精明的商人们啪啪啪地打了一通算盘盘算完, 认为可以接受。
当然可以接受,短引、长引到底定什么价上,是蒋引蚨、卢青檐和高盼根据往年的茶税数据, 噼里啪啦打了好多日的算盘, 又争吵了好多日才最终定下来。
不是拍脑门子乱来的。
年前, 叶碎金去了一趟房陵。
她为一地领袖, 敢这样大剌剌地就往旁人的领地去, 自然是因为信任裴泽。
裴泽出城相迎。
打金州也好, 打洋州也好,若没有叶碎金的粮食支持,是做不到的。
其实如今从领土面积上来说,裴泽领了房州、金州、洋州,还和叶碎金瓜分了均州,单从领土面积上来讲,差不多有叶碎金领地面积的一半。
但他的粮食产量完全没法跟叶碎金比。因他的领地几乎都是山地。
而叶碎金的领地,襄阳以北是南阳盆地,襄阳以南是两湖平原,南北皆是粮仓。
不可同日而语。
叶碎金真是把精髓都抓在了手里。
“兄长!”叶碎金见到裴泽,便高兴地下马。
裴泽也下马。
异姓结拜之交,若叶碎金也是男子,这里便该有把臂相拥之类的,互相在对方肩膀上洒两滴泪之类的。
奈何叶碎金是女子,自不能如此。
二人互相抱拳,彼此打量。
两年未见,叶碎金看到裴泽鬓边有了风霜,可知他劳心劳力。叶碎金心疼。
裴泽看叶碎金,一张芙蓉面眉眼含笑,容光焕发,大气张扬。裴泽欣慰。
“襄阳也拿下了?”他问。
“拿下了。”叶碎金灿然一笑。
她看向裴泽身边,眼睛弯起来:“定西这么高了。”
裴定西已经十二岁,褪去孩童模样,是少年了。
裴定西恭谨地给叶碎金行礼:“见过姑姑。”
叶碎金受了,毫不见外。
一行人复又上马入城。
叶碎金此行是来和裴泽商议茶引之事的。
这等事,自然得有文官与谋士来听。叶碎金这边是蒋引蚨。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首先一个,房州方面从意向上是可以接受的。商人若来这里,自然不会只贩茶,也不会空手归,这对裴泽绝对是有好处的。
只具体怎么分割利益,讨价还价的事,就交给蒋引蚨撸袖子大战房州人了。
叶碎金对他的能力很放心。
属臣们在那里唇枪舌剑寸步不让地讨价还价,两个主公却围炉赏雪吃起了烤肉。
他们甚至还喝酒。
“赫连怎样了?”裴泽问。
叶碎金看他一眼,道:“他的能耐,兄长知道的。”
裴泽默然。
叶碎金道:“如今我麾下,三郎也要避一避他的风头。”
裴泽道:“三郎当然是好的,只有些东西,有些人就是天生,旁的人确实没法比。”
裴泽又问:“怎地三郎没来。”
叶碎金道:“因我有些想法想和兄长聊一聊,他旁听不合适。叫定西来一起听听吧。”
裴泽便唤裴定西。
裴定西原给父亲和姑姑烤肉,便停下手来。另一个一起烤肉的人,也停下手。
叶碎金唤那人:“阿锦,过来一起听。”
裴泽看了那个青年一眼。
他当然认得段锦。叶碎金第一次来房陵和赵景文义绝,身边就是段锦陪伴。
当时的少年如今也长成了挺拔英武的青年。叶碎金的身边人,总是有勃勃的生机,叫人羡慕。
只……要定西旁听的事,三郎都不能来旁听,段锦却可以?
裴泽知道得重新审视这个青年的身份了。
“南下之前,我对队伍做过一次调整。”叶碎金把她的第一次军改告诉了裴泽。
裴泽听得频频点头:“甚可。”
裴定西年纪虽小,懂得却多,眼睛晶亮亮地旁听着,也不觉得枯燥。
“本着一个原则,谁也不能把兵带成他的私兵。”叶碎金道。
裴泽点头:“正是。”
裴泽的队伍相对简单,结构和人员都简单。更多的是靠裴泽本人的威望凝聚众人。
但叶碎金一直兵力就比他多,扩张得也比他快。她将领众多,这样搞对她来说更安全。
但叶碎金如今七万兵马了,之前的军改已经不能满足她。
她有新的方案,特地拿过来与裴泽探讨。
裴定西和段锦旁听。
说到兴起时,用筷子夹着肉条,一条条排列起来代指。
裴泽握着下巴沉思了许久,最后说:“太复杂了。复杂意味着繁琐,行军最忌繁文缛节,战场上瞬息万变,将领若束手束脚,还怎么打仗。”
叶碎金筷子戳着着其中一个肉条道:“自然不能让将领束手束脚,所以我不给‘他’决定权,使他不能干涉正常的行军指挥。”
“但,我给‘他’否决权。”
“重大决策时,他无权决定,却可以否决。”
裴泽再次握住下巴沉思,许久,他点头:“可。”
叶碎金便把这条肉夹到自己的碟子里。
“这个,”裴泽指着另一条肉,“长远看当然是好的,甚至可以说,对皇帝来说是最好的。但对你……折腾。”
叶碎金莞尔:“那是因为我地盘还不够大,兵马还不够多。不过这个是最不急的,等我兵马足够多地盘足够大的时候再说。”
她把那条肉夹到裴泽的碟子里。
“眼前的关键是,”叶碎金夹走一条肉,“将领的任命权。”
再夹走一条:“和财权。”
“这两件必须剥离。”她道,“还有粮草后勤,一切必须从中枢走。”
“如此,兵将分离,兵是我的兵,将是我的将,他们相互之间不存依附关系。”
裴泽盯着那几条肉,他的视线落到最后一条肉上:“那这个呢。”
叶碎金夹起那条肉:“这个我是要做的,只眼前,我手里没有这样的人才。倒不一定非得是武人,只要知兵事而多谋就行。不需要他断,只需要他谋。人才不易得,得慢慢来。”
她将这条肉夹到了裴定西的碟子里。
裴定西莞尔。
裴泽握着下巴不说话,思索着叶碎金这一套拳组合着打下来是什么效果。
愈想愈惊。
这一套眼花缭乱的拳法若组合起来,未来全部实现的话,竟能把前魏时的武将坐大,容易割地以据的弊端彻底革除了去。
他忍不住抽气。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叶碎金把凉了的肉重新夹回篦子上烤:“我呀……我就是,我就是没事干的时候,闲着的时候,净想这些。”
宫墙高而深。
后宫的生活枯燥到外面的人无法想象。
叶碎金除了练武,便是读书,读史书。在她这个层次的人是必得读史的,愈读心里愈透彻,愈能反思一路行来自己犯了多少错误。
赵景文常来中宫。
外面一直都传帝后伉俪情深。
若以外人的视角来看,以皇帝在哪个宫里待的时间久、去的次数多来看宠幸的话,的确满后宫没有人能比得过皇后的。
叶碎金不知道赵景文在别的美人那里都聊什么。但在中宫,皇帝皇后两个人聊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有效地控制军队,又不影响军队的效率和作战能力。
他们为这个不知道争辩了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