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扯嘴角。
这不是,赵景文最擅长的吗。
不知不觉,他就开始有了自己的力量。
裴泽这边,大概是军队的渗透难度大一些,所以他从文官起手。
可她也没法去跟裴泽说,你要小心女婿。
疏不间亲。
义妹再肝胆相照,也没有亲翁婿亲。
老将乔槐也不在了,只能希望严笑还能如前世那样,不被赵景文蛊惑。
裴泽父子俩一回到府里,便有丫鬟守在那里:“大娘请郎君过去说话。”
裴定西便叹了口气。
裴泽道:“去吧,她有身子呢。”
裴定西无法,只好去了。
果然去了没有好事。
裴莲教训裴定西:“父亲不过是利用她,才与她结个异姓兄妹,你还真当真,一口一个姑姑,一口一个姑姑的。”
“谁是你姑姑。我们几个姑母,都在剑南道,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你倒好,平白把我也拉低了一个辈分。”
“明明从你姐夫这里论,我们与她是平辈。”
大多数时候,她说裴定西,裴定西都会选择退让,不与她计较。
但今日裴定西想计较一下。
“姐姐不知道外面的事,不要乱说话。”他道,“裴叶两家,结为异姓之亲。父亲与姑姑,皆做到了守望相助四个字。”
“没有谁利用谁。”
“父亲与姑姑那样的人物,岂是随随便便被人利用的。若这般容易,怎地房州还姓裴,唐州还姓叶,不早叫人赚了去?”
“父亲之能之智,你我虽是亲生,亦拍马难及。然姑姑一个女子,打下的基业又比父亲更大更强。我家军粮,全靠姑姑支应。姑姑若翻脸断我们粮道,我家立时就要捉襟见肘了。”
“姐姐却张口闭口说利用姑姑,实惹人发笑了。”
“姐姐以后,莫要说这种话了。徒丢了父亲的脸。”
“我知道我小,姐姐若不信我说的,自可以去问姐夫,看看姐夫会不会笑你。
裴定西小时候老成,会让人觉得分外可爱。
但他现在长大了,他绷起脸来,再无人觉得可爱,而是清楚地感受到――这是裴家少主,裴家军的唯一继承人。
裴莲一个内宅女子,当然说不过他。
她又羞又恼,当即便捂着肚子向旁边歪:“哎哟、哎哟……”
裴定西立刻汗就下来了。
他陪护了裴莲生产,实在留下了心理阴影。
“没、没事吧?”他磕磕巴巴地问。
裴莲只歪在那里,捂着肚子哼哼唧唧,想让裴定西给她低头。
心腹却冲上来,挡住了两人,一边替裴莲轻抚后背顺气,一边道:“郎君真是的,孕妇不能听这许多话的,会头疼。郎君快回去吧。”
裴莲:“……”
裴莲分明作的是肚痛模样,不知这心腹怎么回事,说她是头痛。
可又不能张口说不是。
裴定西如蒙大赦,道一句:“照顾好姐姐。”
脚底抹油地溜了。
别说,他还挺喜欢裴莲身边这个人的,十分有眼色,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解围了。
姐夫也说,若是姐姐又不讲道理,就向这个人求助。
旁的什么的先不说,但赵景文看人十分有眼光这件事,裴泽、裴定西都是承认的。
回到自己的房中,房里摆着两只箱子,是叶碎金带过来的。装的全都是叶家的哥哥们从荆南给他带回来的礼物。
十郎还给他写了信,告诉他自己成亲了,彻底是大人了。
打开箱子,刚才还一脸严肃的少年,便仿佛又找回了童年。
叶家哥哥们光是短匕首就送了他四五把,长刀又若干,还有狼牙,各种北方不常见的南方特产。
十郎甚至还给了他一个毽子。
那毛特别漂亮,说是十郎自己射的山鸡。
“真是。还当我是小孩。”裴定西切了一声。
左右看看屋里没人,他把毽子抛起来,快活地踢了几下。
裴莲气得捶榻:“这个傻子!他不知道他该跟谁亲!胳膊肘净向外拐!”
弟弟靠不住,幸好自己还有儿子,以后靠儿子,未来可期。
裴定西把狼牙坠在腰间,玩着匕首,踢着毽子,好不快活。
此时,父亲壮年,姐姐健康,弟弟成长,外甥可爱,实是人生不胜美好之阶段。
叶碎金与段锦并辔而行,她问段锦:“我与兄长所谈军制之革新,你可都听懂了吗?”
段锦道:“听得很明白。”
叶碎金问:“我为何这样做。”
段锦道:“往远处说,革除武将坐大之积弊。往近处说,让大家以后都好,别再有叶广文那样的情况。”
叶广文就是和叶敬仪同宗的忠远堂堂主。
他和两个儿子被斩首,另一个儿子被除族。
但叶碎金道:“迟早还会有。”
段锦凝目。
“再好的制度,总得人执行。只要有人,就必有变数。”叶碎金道,“人呐,无孔不入,无缝不钻。便没有孔缝,也能生生地给你打出孔缝来。”
段锦人生还短,但也已经见到一些了。
他叹道:“所以,掌事之人一刻也不能放松。”
叶碎金道:“正是。”
段锦问:“会很累吗?”
十二娘也问过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的十二娘还没入仕,她光是想一想这些事都觉得脑子要炸裂似的。
“不累。”叶碎金给了段锦和十二娘一样的回答,“有意思极了。”
她继续这个话题:“除了你说的这两点,还有别的原因吗?”
这是考他。可是段锦苦思半晌,没有再想出别的什么原因。
他便道:“我想不出来了。”
女儿不好好教导,就会变成裴莲那个样子。儿子不好好教,也不行。
所以叶碎金要好好教段锦。
“权力。”她说。
天空飘着小雪。
她转眸看他,面庞美得像冰雕。
“我可以分享利益。但,”她说,“不分享权力。”
段锦屏息看她。
叶碎金已经把脸转回去。兜帽滚着毛边,只能看到额头和鼻梁的侧影。
下巴是微扬的,带着一种高傲和高贵。
比阳城的上层女性,也有模仿她的。只能是东施效颦。
模仿得了动作仪态,模仿不了气场。
权力。
叶碎金嘴角微微勾起。
第一次,坦诚地去面对这件事。
十二娘,她的妹妹叶宝瑜自以为懂她了。
因她也面临着女子独有的困境。所以她浅浅地以为,叶碎金和她一样,见过外面了,不愿意回去那种境地。
十二娘想的这样浅,是因为十二娘那时候还从未尝过权力的滋味。
权力是什么滋味。
无法描述。
但,叶碎金经历两世二十多年,对许多叶家堡从前的记忆都淡化了,却唯独忘不了当初叔父们让她将祖产归还宗族,让她带着她这一房的私产去嫁人的那一刻。
他们要的是什么?是叶家堡。
什么是叶家堡?是高墙吗?是箭楼吗?
都不是,是兵,是将,是叶家部曲。
偏这些,那时候都被叶碎金掌在手里。
他们企图从她手里剥夺走。
要夺走的什么呢?
兵、将组成部曲,握着部曲,就握着权力。
看,她一个女子,因握着权力,便可以对抗宗族。
谁也别想夺走她的权力。
只却不能这么说。
很奇怪,她也不知道年轻时候的这种羞耻感是从哪来的。
一个女子,怎地竟想要权力?怎地竟有这样的野心?
这是羞耻的。
【我是为着保住祖父、父亲留下的叶家堡。】
【我是为着把叶家发展得更好。他们都不如我,我能做得比他们更好,让叶家变得更好。】
――前世,她这样告诉自己。
连自己都信了,所以争家主之位的时候,她争得理直气壮,毫不胆怯。
可活了一辈子,什么羞耻都看明白了。
怎地想要权力就是羞耻的呢?
明明每个人,满朝文武、赵景文都想权力。他们把她逼退后宫,不就是要把被她分走的权力夺回去吗?
他们怎地就不羞耻。
重生一世,叶碎金把这些看透之后,早已经不需要什么道德上的伪装。
我叶碎金,热爱权力,想要权力。
这――不羞耻。
作者有话说:
修bug:没有叶六叔,没有六叔,没有六叔。
四叔:三郎,五郎,十二娘。
五叔:四郎,十三郎,十一娘。
七叔:七郎,十郎,三娘(亡)
八叔:九郎,十一郎,十四郎
四叔和八叔是一母同胞。
(仅包含前文中出场过的人物,没出场过的不提了)
第147章 一人
“这次回去, 我要动手,你觉得阻力会大吗?”叶碎金问。
段锦沉思片刻,道:”会有, 但不大。郎君们都听大人的话。老爷们……“
他忽然顿了顿。
此时忽然发现, 叶四叔、五叔、七叔、八叔, 虽然都有职位安排,但实际上,他们在军中没有实权。
只过去, 叶碎金总是让长辈留守、镇守、后备,看着非常的合情合理, 甚至让人觉得她十分倚重长辈。
而各房年轻郎君, 又在她手里大放光彩,各房都分配到了利益,便忽视了长辈们的安排。
可这么几年下来,能从身份上掣肘她的人, 在军中已经没有说话的分量。
在军中有分量的,除了三郎, 都是弟弟。
段锦问:“大人,是从几年前就开始……了吗?”
叶碎金道:“也不是, 也是一步步来的。没法一口吃成个胖子。”
就如裴泽岂不知道有些事做了会好,他只是做不动。
叶碎金重生之初,要扭转整个叶家命运的走势, 那时候的目标都与现在不一样。
要拉拔, 要培养, 要放权。
但一步步走过来, 这个过程中, 她也在不断地做出调整。
因有些事当外部条件不具备的时候, 是没法一步到位的。
整治邓州是一次,上一次军改是一次。这次,叶碎金要做大动作了。
让然还是不能急,得一件件办。
首先回到唐州,过一个安安稳稳的年。
待年过完,叶碎金开始动手。
她将十二娘唤到跟前,将几张纸交给她:“这个事你去办。”
十二娘快速看完,瞳孔微缩。
“他怎能……”十二娘惊怒交加。
因涉及的也是同宗的亲戚,虽不是本家,血缘上却也不算远。可以说,是很熟识的亲戚,关系也很好。
此人在军中后勤任职。
十二娘问:“他怎能贪下如此大一笔?”
他贪的金额,在军中已经可以问斩了。
十二娘一直觉得叶碎金治军很严,怎么会出这么大的蛀虫,到现在才被发现?
叶碎金道:“自然是因为,我一直纵着他。”
十二娘凝固住。
叶碎金道:“我需要一颗人头。”
她问:“你能不能给我拿来?”
纵是大家长,也有远近亲疏。
当四郎拎不清,要犯错时,叶碎金勒住他,让他清醒,让他在犯错前止步。
但但她需要一颗姓叶的人头时,她查出了这个人,却没有伸手。非但没有惩治,还安抚住了别人的揭发。冷眼看着他自以为没有被发现,自以为姓叶,以为和叶碎金同宗就可以避免忠远堂主叶广文的下场。冷眼看着他胃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敢。
现在,到了拿他献祭的时候了。
“十二娘,你姓叶,你是我妹妹。”叶碎金道,“所以你在这里,不能像别的人那样只知道埋头做事。”
十二娘看着自己的姐姐。
这是姐姐给她的考验。
因她这胎投得,不能当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官吏,她身为叶碎金的妹妹,身在权力的中心,不能只知道做事。
必须知道,什么是政治。
她叶宝瑜,能不能做到,把一个熟悉的、甚至亲近的亲戚,送去死?
十二娘做到了。
十二娘做下的这件事,把叶四叔都惊了。
他把女儿叫到跟前,问她:“怎么回事?”
叶宝瑜很冷静:“他是必得死的。”
叶碎金把这蛀虫养大,就是为了他死的这一日。
“我不去办,也会有别人去办。六姐手里又不是没有人用。”她道,“但我不去,以后,我就不是她会用的人了。”
从前活泼跳脱的女儿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叶四叔甚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冷酷,真的就像她的姐姐一样。
原来不是只有叶碎金一个女子与旁的女子不同。原来旁的女子也可以。
叶四叔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天道守恒。人想要得到一些,总得失去另一些。
借着这件事,叶碎金开始了对节度使府和军队的第二次改革。
第一步当然从剥离财权开始。因这是最容易的一步。
节度使府设置了度支房,专管兵马钱粮,军队后勤,统一调度。度支房与民政财权分开独立,只对节度使奏事。
果然,刚刚砍了个姓叶的,军中无人对这件事有异议,甚至觉得大快人心。
节度使府统一调度,看起来似乎也更有效率,更好分配。
第二步,叶碎金趁势一并开始将人事权从将领手里剥离。
节度使府设置了吏房。军中官员下至校尉,磨勘功过、升迁改任皆由节度使府。
果然这一步,让将领们感受到了阵痛。
三郎单独来见叶碎金。
三郎是叶家诸郎君的长兄,若有大事,自然他出面。
“这样大家都很难受。”他道,“都觉得若连升迁任命的权力都没有了,手下的人,怎么还会听他们的。”
叶碎金却反问:“不听他们的,会听谁的?”
自然是听有权力升迁任命的人。吏房和度支房一样,只向节度使奏事。
自然听节度使的。
叶碎金就是那个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