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部, 李氏。
李氏也是墙头草, 本是归化魏臣, 前几年也向伪梁称臣。很快, 他们也会像叶碎金一样对晋帝称臣了。
到那时候,晋帝一定会管控住李氏的马。那时候再想弄马,一定就会更困难。
就要趁现在。
晋帝原是河东道节度使,他们跟定难军头挨着脚,脚挨着头。关将军是晋帝表亲,一定能找到路子联系上定难军李家。
果不其然,关将军松了口气,微一思量,便道:“我试试。”
叶碎金端起酒盏:“我敬将军。”
关将军与她举杯,观她姿态,一饮而尽,十分豪爽,赞道:“叶当家爽快。”
也一饮而尽。
他不知道,叶碎金前世拿下了叶家堡当家人的位子,便得咬牙挑起大梁。无论面对任何事,都不能以“我是女子”为由推脱。
她领兵,军营里全是男人,光着膀子乱窜。若不是因为自家主帅是个女子,夏天洗澡这些家伙都能光着腚甩着鸟乱跑。
她能怎么着,难道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得在生死厮杀之外,还额外要求士卒们要衣衫整齐?
她只能让自己去适应环境,让大家忘记她是个女子。
时间久了,大家竟真的忘记了,甚至连她自己也忘记了。
只有赵景文的存在,还能让她记起来,原来自己是个女子。
叶碎金放下酒盏,肩腰背都挺拔,道:“关将军,还有个事。”
关将军道:“叶当家请说。”
“自陛下委任我都督邓州以来,我日夜忧思,唯恐辜负陛下圣恩。”叶碎金说,“这次陛下又赐下甲胄百副,如此隆恩,实叫我惶恐。”
“思来想去,唐州邓州,原为一体。自宣化军溃散,盗匪丛生,百姓不安。某既沐圣恩,都督邓州,岂能只顾自扫门前雪。力虽微薄,也当为陛下报效。”
关将军举着杯盏的手顿住,凝目:“叶当家的意思是……?”
叶碎金含笑道:“正在为陛下打扫唐州,如今,上马、慈丘已经清理干净,主官已就位,百姓已安定。只此些微功劳,实不必惊动陛下了,报与关将军知也是一样的。”
关将军顿了一息,放下酒盏:“取舆图来。”
待亲兵将舆图铺开,叶碎金和关将军都站在舆图前。
“将军请看。”叶碎金指给他看,“将军如今在此处。上马在此处,慈丘在此处,其他的地方,待我缓缓,再为陛下打扫。”
叶碎金嘴角含笑:“将军你看,慈丘离将军不远了,正方便邓州与将军亲近。”
果然天上是不会平白掉银子的。
邓州叶家这女子想吞了唐州,还不想让陛下知道。她想悄悄发财,不想声张。
很好,关将军也不想声张,也想闷声发财。
邓州、唐州面积都不大,搁在前魏时期便是一个刺史兼领了二州。军事上来讲,更不过是原宣化节度使所领的五个州中的两个而已。
关将军微微思忖,手指划出一条线:“这里以南,交给叶当家,以北和其他的地方,我替陛下戍守。”
他斜乜着叶碎金道:“陛下只是一时腾不出手来,待西边安定,我这边定要推到江北岸。到时候,中原皆是王土。”
“自然。”叶碎金识相,“我与将军同为晋臣,都是一家。”
约定好叶家不向北进犯,一道边界线便这么愉快地划好了。
待离开关将军行辕,杨先生和叶三郎都为此次之行的成功感到高兴。有关将军的默许,他们就可以大胆地吞并唐州了。
“回去吧。”叶三郎说。
虽抢占了唐州北端,但唐州还有好几个等着他们去夺取呢。
叶碎金闻言却向北望去。
叶三郎和杨先生都随着她向北望去,却不知道她在望什么。
叶碎金的脸上带着他们看不懂的奇怪的神情。
叶三郎:“六娘?”
叶碎金忽地一扯马缰:“来都来了,三兄,你还没见过京城吧?咱们去京城瞧瞧去?”
杨先生和叶三郎都愕然。
但叶三郎颇心动,因为他真的还没见过京城。
既如此,杨先生素来豁达,也不阻拦,反而道:“想去便去。”
谴了人回去报平安,一行人折向向北。
杨先生第二次往京城来了,路上道:“比前次安稳多了。”
关将军防线南推,京畿治安见好,大晋俨然一副就要安定下来的模样。
人活在当前的时候,又怎么会知道未来要怎样转折。人生一世,太多想不到的事了。
叶碎金什么也没说。
南货都留给了关将军,一行人轻装简行,不几日便到了京城。
叶三郎仰头看城墙的模样和叶四叔简直一模一样。过路的人一看便知道这是头一回到京城的土包子,笑着摇头。
叶三郎完全没察觉路人的嗤笑,他沉浸在震撼中。
“这就是京城。”他喃喃,“果然是得来看看。”
看着这样的雄伟城墙,忽地心中便生出了万丈豪气。
那心中激荡的具体到底是什么,要让叶三郎说,他也说不清。就是想深深地吸气,还觉得血管发热。
叶碎金却看着城门,观察了片刻,对杨先生道:“什么公验都不检。”
公验是加盖了官府公章,用以证明身份的文书。官员上任的“告身”,驿卒的“符券”,民兵开拔用的“总历”。若是平民百姓,则是写着籍贯,证明你是良民的“过所”。
杨先生诧异:“都废了多少年了。”
叶碎金道:“也是。”
这是十八年前,世道还乱,土地留不住百姓。哪还有什么“公验”。
“倒提醒我了。”她道,“邓州的公验要捡起来。不能让人瞎胡跑。”
成年男子要缴税,还要服徭役,轻易不能离土而去。在公验体系还完备的时代,一个平民百姓若没有“过所”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是有效地将百姓与土地捆绑的工具。
杨先生道:“正是。”
一行人进了城。
杨先生来过了,且待了好些日子,跟着叶四叔都在京城吃胖了,不稀罕。但亲兵很多都是第一次到京城,看什么都稀罕。这趟回去,可有的吹牛了。
等以后含饴弄孙,都还可以跟孙子说:你爷爷我当年去过京城。
叶碎金嘱咐了亲兵们勿要与人冲撞,放了大家伙去逛京城。
杨先生老腰赶路受不了,要在客栈休息。她便只带着三郎去逛。
京城,既熟悉又陌生。
她看到了十几年后都还依然存在的铺子,也看到许多在未来的京城没见过的屋舍。
很多街道的石砖都看着陈旧,不像后来都重铺过,京城华丽繁荣。
她一路便带着叶三郎到了皇城之外。
仰起头,眯起眸子看了许久。
叶三郎喟叹:“这就是皇宫。”
他爹自从去过一趟京城,见过皇帝,人就飘了。竟然私底下悄悄跟他说:皇帝也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叶三郎可不觉得。
皇帝在普通人的心里,是遥远的,高高在上的。
叶三郎看着巍峨宫城,益发有这种感觉。
正感慨,听见叶碎金悠然长叹:“墙真高啊。”
叶三郎赞道:“是啊,真雄伟。不愧是天子居所,皇家重地。”
但叶碎金感慨的和他感慨的其实背道而驰。听他这样向往,叶碎金轻声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叶三郎诧异看她:“这还不够好?”
叶碎金抬起马鞭摇指:“外面看着唬人,里面很没意思,前面还行,后面是极没意思的。空有尊贵,虚耗生命。”
“没意思极了。”她说。
第54章 皮厚
叶三郎理解了一下“前面”和“后面”的意思:“后宫吗?”
他眯眼望去。
作为一个“家”来说, 的确皇城的墙太高了。
其实这些年对女子的束缚要比从前大魏时期宽松多了。战乱年代,从来都是这样。
赵景文的大穆朝也是稳定了之后,才开始有文臣哔哔歪歪的, 一副誓死捍卫礼法的模样, 定要把叶碎金逼回后宫去。
当年她领兵打仗, 风餐露宿,夜浸冰河的时候,没见谁跳出来说女子不该领兵。
男人们一旦安稳了, 就开始找女人的事。
其实赵景文都没这么介意和她同殿议政。甚至后来她退回后宫,赵景文大事不决的时候, 依然会来找她商量, 听取她的意见。
因为他们夫妻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模式。
赵景文是个聪明的人不错,但最初的最初,都是叶碎金手把手地教他的。
他的内心深处,在最犹豫不决的时候, 总还是更愿意听听叶碎金的想法。
面对他,叶碎金肯定会为叶家、为段锦和他的人争取利益。但当面对文官这个群体的时候, 叶碎金和赵景文夫妻一体,有着共同的利益。
叶三郎的少年时代是长在这样一个对女子相对宽松的时期的。
从小, 他从妹叶碎金就能打遍叶家堡。
长大,他的亲妹妹十二娘也是想骑马就骑马,想出堡就出堡。
但他也知道, 在眼前朱红高墙里, 住在皇宫里面的“后面”区域的女人们, 大概是没有这种自由的。
他看了一眼叶碎金, 见她蹙眉凝视着那高墙, 不由失笑:“在你看来当然没意思了。住在那里面的女子, 可不是你和十二娘这般的。你们都习惯了自由自在。十二娘三天不出门,就要上房揭瓦了。”
叶碎金长长吐出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
“三兄,我这辈子,绝不会让自己被关进这样的高墙里。”她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叶三郎笑道:“谁敢把你关起来?谁能把你关起来?”
寒风起。
叶碎金的心却很热。
对,不存在这样的人。
很想对雄伟宫城大神喊――
是的!这辈子没人能把我叶碎金再关起来!
我不会再做劳什子皇后!
我不会再被困在后宫里!
在旁人看来,京城之行就是叶碎金的一次心血来潮。
她带着叶三郎去尝了许多京城的特产,让他见识了京城风物。虽然现在的京城在她眼里,颇有些破败模样,但也比邓州繁华得多了。
而且运气很好,他们还见到了皇帝出行。
皇帝亲卫军身上都是锃亮的铁甲。
叶三郎的眼睛都看直了。
上一次晋帝赐了邓州二十副铁甲,他们都直呼皇帝豪阔,一出手就是二十副铁甲。哪知道今日亲见了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天家气派――长长四列亲卫军,俱都是高头健马,锃亮铠甲。
整整齐齐!
叶三郎长这么大,头一回一次看到这么多铁甲,根本移不开眼睛。
一直到回程路上,他都还对那些铠甲念念不忘,一提起来,满眼都是羡慕神色。
叶碎金笑道:“别急,我们迟早会有的。”
邓州已经招募了一些工匠,有了军匠营。之前更是为了赶制兵器,几乎把整个邓州的铁匠都临时征调了。各县县库库存的武器和铁也被她全部收缴。
这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所有新兵都配备属于自己的武器。
但甲胄,只能是下一步了。
所有这些,都得一步步解决。叶碎金即便是重生的,也没法一口就吃成个胖子。
他们回到了慈丘,已经是十月下旬。
四郎打包票道:“附近但凡还有一个小毛贼,取我项上人头给你们当球踢!”
因唐北堡改造,需要很多劳力。四郎吃过俘虏劳力的甜头,便带着弟弟们将慈丘、上马都扫荡得干干净净。
管你什么小贼,但凡撞在了叶家军手里,就别想跑了。
也不杀,也不打,就是捆起来带回去做苦力去。
另受了唐家族人那事的影响,叶四郎如今开窍了,这些人若有家人的,也允许赎买。毕竟修整那么大一个坞堡呢,一砖一石都需要花钱。
叶四郎和他亲爹叶五叔父子俩忽然就理解叶四叔了。也天天扒拉算盘算账,一文钱恨不得掰开成两半花。
还常兴叹:养兵,真花钱啊!
二人问起此次去见关将军的事如何了。
杨先生捋须微笑:“准备准备,收了比阳吧。”
顿时所有人都摩拳擦掌。
十郎更是嘿嘿嘿:“我和九哥都过去溜达好几趟了,只没有六姐的命令,不敢妄动。”
要先打哪伙人,后打哪伙人,他们都已经看好了。
如今北边的边界和关将军已经划好了,就可以放心的吞下唐州。
叶碎金既回来了,便把唐北堡交给杨先生和叶五叔,她带着兄弟们整兵南下,往比阳挺进。
只是杨先生送这些昂扬少年们离开了坞堡,望着长长队伍远去,却驻望良久。
叶五叔:“先生?”
杨先生回神,才转身和他一起往回走。
叶五叔问:“怎了?”
杨先生摆手:“没事。”
杨先生回来太好了。叶五叔可真是被修坞堡的事整得头大,有杨先生在,他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全心放在防务上。
事情实在太多了,叶五叔忍不住掰着手指头跟杨先生一件件叨叨起来。
杨先生耐心听着,只偶抬起眼看了叶五叔一眼。
似乎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从他到唐北堡,陪着叶碎金去了关将军驻地,又到京城,这往返多日,直到叶碎金再次整兵出发……
她一句都没有问过赵景文。
的确现在大家都太忙,尤其郎君们都沉浸在打地盘的兴奋中。
但旁的人想不起来赵景文也就罢了,叶碎金和赵景文可是夫妻。
这不是“别人”。
杨先生捻捻胡须,摇摇头,把这个事先放下了。
到底对他来说,赵景文也不过是“别人”。姓叶的人才是他的主公。
比阳是个大城,从前邓、唐二州刺史的治所在这里。城高墙厚,大户多,自兵乱之后,大户们出钱出力,互助自保,又发动百姓,把城防掌起来了。
和上马一样,虽打不了仗,但若有事,也能关门自保。
且和周边各股势力都多多少少有些联系甚至供奉。
随着周围势力一股一股地消失不见,比阳城的人开始不安起来。
十几家大户聚集在一起商议这个事。
领头的那家姓李,自称祖上乃是陇西李氏,在比阳家大业大,各家都要看他家脸色。
如今他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正向各家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