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还好,因为叶家堡也是坞堡,这些防务的事叶家子弟从小就熟悉的。
但厘清唐家田地资产的事真的琐碎。年轻郎君都不爱干这些事,他们只爱骑马打仗,行军布阵。
十郎抱怨道:“早知道让我爹跟着过来就好了,不让他留在上马就好了。”
因为这些事,长辈们做的更熟。
但叶碎金逼着他们去干。
“以后遇事就喊爹是吗?”叶碎金问。
兄弟们大笑。
叶碎金告诉他们:“以后这种事还会有很多,当然不是次次都要你们亲自去做,但若不趁着眼前把这些事都弄懂,将来容易被下面的人蒙蔽糊弄。”
叶碎金并不用语言给他们画大饼搞煽情。
但经常地,她的只言片语中泄露的,好像长长画卷的一角。总叫人心痒,不知道整幅画卷到底有多广阔。
叫人不由自主地便是精神一振。
郎君们虽忙得脚打后脑壳,也忙得心甘情愿了。
叶碎金叫人护送了唐明杰去了叶家堡。
因唐明杰不仅语言和脑子都需要循序恢复,他这些年还缺失了教育。先得把基础补起来。
她写了信给叶四叔,把这些事都托给了他。
看三郎、五郎便知道,叶四叔其实还挺会教孩子的。
青衫黑裤的外地人的队伍攻占了唐家堡,本地人已经晓得了。
很快,这些人就动作迅速地来到了田庄,通知了各庄庄头,去拜见新的主人。让佃户们知晓,他们又换东家了。
农夫是百姓中最温顺的一群人。
只要不抢他们的田地,还给他们留一口足够活命的粮食,他们就会一直温顺。至于东家姓什么,都不重要。
只这几年那伙人刮得狠了些,大家的日子不太好过。忽然来姓叶的新东家,宣布的佃租比例竟减了许多。虽没减到从前唐家那时候,但对大家伙来说,也可以稍稍松松裤腰带,多吃一口了。
且前面那伙人,还常干欺男霸女的恶事。
新来的东家的队伍,青衫黑裤,人看着都精神,做事规规矩矩的,不像是要作恶的人。
对这一场变更没有人有异议,反而恨不得举双手双脚欢迎。
这些事虽然琐碎,但都还顺利。
叶碎金的重心放在了整改坞堡上。
唐家堡是个意外的战利品,但很不错。可以好好利用。
但它是个民堡,大地主用来保护自家身家性命和财产的院墙而已。离军堡还差了一些。
叶家堡就不一样,从最早开始就是按照军堡修建的。毕竟是将门之家。
搞军堡,是叶碎金的老本行。
她派人送唐明杰回邓州,同时给了指令把五叔和杨先生接过来,想让他们两个负责唐家堡整改的事。
弟弟们太年轻了,这些钱粮建造之事,还是叔叔们更好用。
这一来一回得好几日,因为送去的是个小孩,要接过来的杨先生是个半老头子,不可能像斥候、驿兵那样三百里加急的速度。
趁这时间,叶碎金让兄弟们轮流带兵扫荡周边。什么剪径贼、小股盗匪,统统扫干净。
一时间把附近的治安清理得极好。
她自己则坐在堡中画图,设计军堡。
哪知道,忽然有自称唐家族人的人上门。
“唐家?”叶碎金听到禀报,撩起眼皮,“我以为唐家除了唐明杰,都死绝了?”
“说是族亲。”段锦冷笑,“必无好事。”
段锦和十郎同岁,但他完全没有十郎的天真。
纵再得宠爱,也只是一个受宠的小厮而已。毕竟是在下人堆里长大的,见多了眼色高低、人情冷暖、手腕心机。
他说完,一抬眼,却见叶碎金凝视着他,神情有些怔忡。
“主人?”
段锦不知道,叶碎金是从十八年后重生回来的。
在别人眼里,他俨然已经长成,初具了男人的轮廓。大家已经开始热情地给他说亲保媒,觉得他该娶妻成家了。毕竟同龄人也有做爹的。
五郎、七郎、九郎、十郎还没娶亲,是因为他们要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大户人家有资本把女儿多留几年,多享享福。
小厮们可不需要。
体面的大丫鬟也会多留一年,为着把小丫鬟带出师。
粗使丫鬟们没有奔头,常也是到了年纪就嫁人,赶紧生孩子去。
但叶碎金重生自十八年后,刻在她记忆里的是身经百战屹立朝堂的镇军大将军段锦。
那个男人挺拔彪悍,身上有股子野气,谁也不服。
只有叶碎金能收服他。
爱他的人爱极他,恨他的人恨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
直到燕云十六州全部光复,他们下了黑手。
因为揣摩过帝心,这趟段锦若活着回来,必然要成为骠骑大将军。
但对一个帝王来说,死去的骠骑大将军,才是最好的骠骑大将军。
大将军段锦没能活着回来,但他的模样永远地刻在了叶碎金的心里。
可,重回十八年前,十五岁的段锦,并不是大将军段锦。
少年青涩稚嫩,张扬又美好,可他终究和那个出征前以额头碰触她鞋尖珍珠的男人不一样。
莫说少年段锦,其实就连三郎这兄长,在重生的叶碎金眼中,都还只是孩子。
人的心,真的很难年轻回去的。
刚才,段锦微微冷笑。有那么一刹那,叶碎金从他身上看到了大将军段锦的模样。
她贪婪地想再多看一眼,可段锦抬起眼,又是少年了。
面对少年疑惑的目光,叶碎金微微一笑,低头:“没事。”
她又抬起头:“都谁在堡里?叫大家都过来,一起见见唐家人。”
成长不只在战场上,人的一生要面对太多的人和事。
段锦就是因为和她一起见过、经历过,才有了后来的模样。
第51章 族人
年轻郎君们被叫来一起见唐氏族人。
这些人见叶碎金果然是个女子, 都互相递眼色。
叶碎金才问了一句“堂下何人”,便有人领头哭了起来。众人一起哀哀戚戚地擦眼泪。
搞得叶家郎君们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叶碎金倒是很有耐心, 温和地道:“别哭, 好好说话。”
领头的人含泪要给叶碎金磕头:“娘子对我们唐家大恩大德, 唐家人永生永世不敢忘,必要为大娘子立起牌位,日夜为娘子祈福。”
叶碎金嘴角微抽:“我与你们素不相识, 何来的大恩大德?”
那人抹着泪道:“大娘子有所不知,我等便是唐氏族人。可怜唐家堡被凶徒霸占数年, 幸得大娘子助力, 驱赶恶徒,帮我等夺回了唐家堡。这怎不是大恩大德,这是天大的恩!”
余人皆点头:“正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叶碎金表示惊讶,“原来这个坞堡是你们家的?”
一群人立刻点头如鸡啄米:“对对对!是我们的!”
叶碎金问:“那你们这趟来是想……?”
一群人又不说话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胳膊肘拐拐我, 我胳膊肘拐拐你。
最后,还是那个领头的人开了口:“咳, 大娘子慈悲,若将坞堡还给我们,我等感激不尽。”
叶碎金诧异道:“全都要拿回去吗?我们搜出了地契, 唐家还有好多良田呢, 那怎么办, 也都一并要拿回去吗?”
唐家族人都激动了!
“对对对!我们都……啊哟!”
领头那人一脚踩在这人脚背上, 硬是截断了他的话头。
众人发热的头脑这才稍稍清醒点, 四下一看, 那些腰间佩刀的青年郎君们已经蹙起了眉头。
这些郎君可不是好说话的妇人,看着一个个都挺有彪悍之气的,唐家人不由又缩起了脖子。
还好,主事的是个妇人。妇人就好说话多了。
“大娘子,怎好这样。”那人显然脑子比旁的人要强一丢丢,“大娘子和郎君们出兵出力,我们怎好意思全拿回来。不如……”
他伸出手,想张开五个手指头。
十郎脾气最急,已经快气死了。
他们叶家出兵出力自己抢来的,凭什么还给这帮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家伙!
看那人要张开手掌,分明是想“五五分”的意思。
他气得眉毛倒竖,声音很大地“哼”了一声!
那人被这一声惊吓,犹豫了一下,五个手指收起了拇指。
待要伸出四个手指,觉得那些个郎君看他的眼神都有点恶狠狠,又畏缩了一下,四根手指变成了三根。
犹豫着,最后,颤颤伸了两根手指:“不如我们与诸位,二八分。我们二,诸位八。娘子觉得如何?”
他身后的人们不满这个“二八”分法,又不敢说话,一个劲捅他。
这人不得不用胳膊肘使劲往后捣了几下,后面才消停。
叶碎金吩咐:“去,让人清点一下,两成是多少,回来报我。”
亲兵立刻便去了。
俨然一副要与唐家人二八分产的模样。
这事竟成了!
唐家诸人又惊又喜。
他们听说了唐家堡易主,都悄悄看着。发现这伙人做事十分规矩,不搜刮不骚扰。这些人便动起了心思,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此,原是想看看哭诉卖惨,能不能让青衫军的首领手指缝里漏点给他们。
哪知道见到主事人,竟是个女子,这些人心思就更活络了。
胃口说大就大起来。
竟成了!
果然是人有多大的胆,便能端多大的碗!
唐家堡土地早就厘清了,很快就有文书账房来报了个数字。
唐家诸人听得眼睛都直了。
两成竟然这么多!
也是因为唐家田产其实与他们根本无关。他们其实不过一些远房旁支的亲戚,唐家堡到底有多少良田,他们并不真的清楚。
乍闻这数字,真是又喜又怨。
喜的是发财了发财了!
怨的是刚才怎么才提个二八分,若是三七、四六、五五,那不是加倍发财!
扼腕!
叶碎金问:“这些可够你们分吗?”
领头人激动得连连点头:“够够够!”
九郎气得直翻白眼。
十郎更是握住了刀柄,就想向前。四郎却抬起手,拦住了他。
今日三郎带着七郎出去扫荡去了,留在堡里的四郎最长。
九郎、十郎年纪小,前几年他们二伯过世,叶家堡内部争权的事没让他们小孩参与。但四郎五郎都是看过当时的场面的。
他们六姐,可不是任人欺负的。
更不要说这是一群又怂又贪心的蠢货。
果然,唐家人正为这笔天降横财激动,叶碎金却笑了,对段锦说:“好大一笔呢,我原想着唐家人死绝了,咱们一刀一枪地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自然就归了咱们了。哪想到他们竟没死绝,这可怎么办?”
唐家人愣住。
段锦从小在叶碎金身边长大,近来更是被她手把手地教导,叶碎金的每一句话他都最知道该怎么接。
“那简单。”他笑着,缓缓抽刀,“就让他们死绝好了。”
段锦是叶碎金贴身第一人。亲兵们都跟着他行事。他一抽刀,大厅内便一片仓啷啷之声。
空气都好像忽然冷起来。
只有九郎、十郎乐了。
唐家诸人都僵住。
再蠢,此时也明白过来了。哪有什么天降横财,做梦。
连霸占了唐家堡的恶徒都能驱逐、杀死的人,怎可能是大善人。
“大、大娘子息怒,息怒。”领头人强行镇定,“先前只是玩笑,唐家堡是大娘子领兵夺回来的,自然都归大娘子,我等没有异议。我们只是来谢过大娘子为我唐氏族亲报仇雪恨。”
众人再次点头如鸡啄米:“是是是,没有异议。”
“那个,我等不如就……先告辞?”
有人脚下已经慢慢向门口移动。
叶碎金冷笑道:“我是大善人吗?你们来骚扰一场,就这样想走就走了?”
段锦喝道:“愣着干什么,都给我绑了!”
亲兵们一拥而上,不顾这些人哭着求饶,将人都绑了,按在地上。
领头人满头是汗,大喊:“娘子饶命!郎君饶命!我们不敢了!不敢了!”
叶碎金的眼神冷下来:“如今才知道不敢,方才怎么就敢?”
“唐家堡被霸占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不曾来向恶徒索要过,怎地我来了,你们就敢?”
“口口声声自称是唐家人,唐小姐在堡里受辱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唐家人哭诉:“我等只是普通人家,恶贼杀人不眨眼。我等小民,怎敢相抗?大王饶命!”
大娘子已经变成了大王。
叶碎金冷笑:“我杀人就爱眨眼了?”
十郎忍不住问:“姐,要杀吗?”
这些人,真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可说要杀吧,似乎又不至于。十郎十分拿不准,故而询问叶碎金。
众人都看向叶碎金。
“杀这样的人只会钝了我的刀。”叶碎金转头对账房说,“清点一下人数,把那两成的田给他们均一下,按照咱们邓州的地价折算是多少?”
账房袖子里掏出小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报了精确的数字。
“外面是他们带的人?”叶碎金问。
来的这些人是唐家远亲中有些体面的殷实人家,也都带有一二家丁,都侯在院子里。
大厅的门是轩敞着的,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的随从都看得真亮。奈何院子里也都是带刀的青衫军,个个怒目。随从们只吓得腿软,却也不敢跑。
“派人跟着他们回去报信。”叶碎金道,“让每家按这个数字来交赎金。有金子交金子,没金子交银子铜钱,再没有,家里的绫罗绸缎,田产房铺,锅碗瓢盆,全给我端来。”
“这几个,给我吊到墙头去。谁家先交齐了,就放谁回去。”
一群人鬼哭狼嚎地被拖了出去。外面的随从小厮战战兢兢地被亲兵们押着出去了。
只恨老爷们贪心,非要来惹这群夜叉罗刹。
“姐,真叫他们给钱啊?”十郎还有点不信,总觉得像是强盗才做的事。
叶碎金无奈。
小孩子真是又天真,又单纯。
但她特意把弟弟们都一起叫过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看看,有些人可以多无耻厚颜。
她反问:“不然呢?任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拉屎,然后全须全尾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