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压式的打法确实不那么刺激,但是战损最小。
叶碎金在方城不留活口,事后叶家堡也有些人颇有微词。
你做得再好,这世上总有人会看不惯你行事――嫌你是个女子,又嫌你心狠手辣,果然是个女子,不够丈夫。
但叶三郎坚定地站在叶碎金身侧,坚定地支持她。
方城之战,叶家军的战亡只有个位数,大多是轻伤。
杜金忠的人死光了怎么了?我们叶家军的人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都站在田间地头眼巴巴地盼着望着。待见到活着回来的丈夫、儿子、兄弟,都高兴得抹眼泪。
这不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觉得叶碎金杀戮太重,阴狠可怖。
叶三郎却觉得妹妹让他如此安心――她是宁可多花钱财、物力,也不肯随便浪费叶家军哪怕一个马前卒的性命。
眼前刀光砍过来,叶三郎长枪突刺。
一寸长,一寸强!
叶家人用的都是九曲枪,九曲枪长一丈一,是马战枪。
敌人的兵刃尚未沾到他,已经被他挑下马,随即心口被扎透。
战场上已经没有悬念,按部就班地收割生命。
天亮时分,叶碎金已经坐在了堡主府的正厅里,听一个女子哭诉。
原来这坞堡原姓唐,是名唐家堡。眼前这女子乃是唐家堡堡主之女。
前些年动乱的时候,唐家一个因素行不良被逐出门的门客勾结了一些宣化军乱兵和府中恶奴,杀死了唐家堡主,占了唐家堡。
唐家几乎被灭门,只剩个唐小姐,如今已为那人生了两个孩儿。
待得知仇人已经死在了堡外,唐小姐大哭:“大仇一日不报,一日不敢死。”
段锦听着都觉得惨。心软如九郎,眼圈都红了,拳头都握紧了。
三郎心下也恻然,抬眼,却看得出来叶碎金依然平静。
她为什么可以这样平静呢。
这一刻,三郎也觉得看不懂妹妹。
叶碎金并非不同情唐小姐,只是她的情绪不会因为这些事而波动。
因为类似的事,在她过去的人生里看过太多了。
人的心若硬了,便很难软回来;若老了,便很难年轻回来。
叶碎金的心,早就又冷又硬。
“你恨的人我都可以替你杀了。你的仇我替你报。我的地盘里,你想去哪都可以,我养你和你的孩子。”她说,“唐家堡,以后改姓叶。”
唐小姐并无异议,但她深深伏下身去:“还有一事想托付大人。”
叶碎金道:“你说。”
唐小姐抬起头,流泪:“我的弟弟,想托给大人。”
唐家应该是被灭门了,怎还有个弟弟活着?众人都诧异。
叶碎金也好奇:“他在哪?”
唐小姐泪流满面:“后院井中。”
后院有一口废弃的枯井。
当年门客带人血洗唐家的时候,唐小姐和父亲的小妾――那孩子的生母,一起把最小的这个庶弟吊进枯井中,才保住了性命。
小妾死了,唐小姐被门客霸占,不定期地偷偷地给井里扔食物。
门客唯恐斩草不除根,发现前东主的儿子少了一个,找了好几年。那个男孩便被迫在井里生活了好几年。
九郎十郎和段锦一起把他吊上来的,他看众人的眼神充满了惊恐――这些年,除了偷偷给他投送食物的姐姐,再没见到过旁人了。
他几乎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了,只敢缩在姐姐怀里发抖。
他浑身发臭,皮肤上一块一块地生着藓,除了他姐姐,没人想靠近他。
“且容我为弟弟收拾。”唐小姐告罪,“再令他拜见大人们。”
当然没人会不容她。叶碎金让他们姐弟团聚独处。她这边还有好多事要处理。
她这趟出来,目标是上马、慈丘、比阳三地,便是因为这三地面冲东北成犄角势。
而东北方向正是京城所在。
唐家堡的地理位置很好,大小也很好,略修整改造一下,正好给她做个军堡。
她忙到天光大亮才睡下,一觉睡到下午,被随军的贴身侍女叫醒。
“唐小姐自缢了。”她们低声说。
叶碎金坐起来,接过热手巾搓了把脸,赶过去。
弟弟们大多在补觉,或者在外面轮防,只有三郎和段锦在那里,仰着头,看着唐小姐微微晃动的尸体。
房间里的角落地缩着着光头的少年,皮肤上一块一块的藓。他头发里的虱子太多了,头发也早就打结僵硬,根本梳不开,所以他的姐姐今晨给他洗澡,便把他的头发剃光了。
他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像只无助的小兽,望着姐姐悬空的绣鞋发呆。
叶碎金凝视了唐小姐片刻,手摸向腰间,甩出去,精光闪动,“咄”地一声,匕首割断了腰带,插进了房梁里。
唐小姐无声无息地坠落。
叶碎金张开双臂将她接住。
她将她安置在里间的床上,出来吩咐:“找两个婆子来收敛唐小姐。”
三郎叹了口气:“她其实不必……”
仇人或杀或擒,弟弟也重见天日,叶碎金承诺了会养她。以后,其实还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她选择了死。
叶碎金沉默站在门口望着院子,忽然抬起眼:“她的孩子呢?”
段锦脸色变了,拔脚飞奔出去。
依然是晚了。
孩子是在那口他们舅舅藏匿了数年的井里找到的。
他们的母亲把他们扔下去,又扔石头砸死了他们,然后才自缢。
叶家子弟打胜仗和夺取了一个坞堡的喜悦都因这件事散了。总觉得高兴不起来。
但凡是个人,都高兴不起来的吧。
唐家小公子一直缩在那个墙角里,没有人管他。
他的皮肤实在太恶心了,除了他的亲姐姐,没人想靠近他。
他看着一些人进来出去,收敛尸体,打扫污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做什么。
直到一双靴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小公子抬起头来。
这个女人比姐姐高,看起来便没有姐姐那样柔软。
她给人的感觉是冷的,是硬的。她的眼神令他只想低头躲避开。
小公子怕她。
叶碎金道:“你跟我来。”
小公子瑟瑟站起来跟上了她,一直跟到了正厅的前庭里,他还隐约记得小时候在这里玩耍。
现在,院子里跪了一些人,都捆着。
“当年你年纪小,我跟你说说你家是怎么回事。”叶碎金道。
她把从唐小姐那里听来的,唐家是怎么被外人勾结恶仆灭门的,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唐家小公子。
“首恶昨夜已在阵前斩杀。”叶碎金指着跪在院子里的那些人,“这些,是余党。”
小公子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今天清晨,姐姐一边给他洗澡,一边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他听了。
“那位大人姓叶,她很厉害。”姐姐说,“以后这个坞堡是她的了,因为她很厉害。”
“你以后跟着她吧。”
“她答应我了,会照顾你。”
姓叶的女人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把刀柄冲向了他:“去,杀了他们。给你姐姐,给你父母家人报仇。”
小公子过了多年不见天日的生活,语言能力退化得厉害,不太能说话。
他抖着手接过了那把刀。
走过去,举起来试了试,觉得不行。于是把刀尖对着对准了那人的胸口。
忽然有个大哥哥过来,捏住他的刀锋挪了挪:“这里,这里才是心。使劲。”
他点点头,使足力气用力捅。
可是很难捅,只捅进个刀尖就捅不动了。
也可能是因为他心里其实还是害怕。害怕坏人,也害怕杀人。
另一个个子更高,生得更俊的哥哥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跟着我发力。”
俊俏大哥哥力气很大,也可能是因为掌握了发力的技巧,总之刀刃穿透了恶人的身体。
恶人被堵了嘴,一直发出杀猪一样的哼叫,疯狂想挣扎,但是被人左右按住了肩膀,只能被他活活捅死。
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他就没那么怕了。
看,恶人也是能被杀死的,能被他杀死。
第二个的时候,他不再需要大哥哥们的帮助,他自己捅死了那个人。
就这样,他杀死了所有的仇人。
他其实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自缢。他们明明已经获救了不是吗?
可他知道,如果不是这些人,他就还是唐家堡的小公子,有父母有姨娘有兄嫂有姐姐,还有牙牙学语的小侄子小侄女。
现在都没了。
姐姐把他洗干净,交待清楚所有的事后,将他领到床上:“睡吧,好久没睡过床了吧。睡吧,醒过来都不一样了。”
他不该睡的,不该贪恋柔软的床褥。
如果不睡,一直跟着姐姐,或许姐姐就不会自缢了。
捅完最后一个人,唐家小公子累得气喘吁吁。
他走回去,想把刀还给叶碎金
那把刀好锋利,刺入人肉的时候非常顺滑。
段锦接过了刀,擦干净血迹,双手奉给叶碎金。
叶碎金接过来,一个刀花挽过,还刀入鞘。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明……杰。”小公子的声音嘶哑,说话不顺畅,“我……叫,叫……唐,明杰。”
“唐明杰。”叶碎金道,“你姐姐把你托付给我了。”
“我会把你养大,无论你想学文还是想学武,我都可以安排你学。”
“告诉我,你想学什么?”
唐明杰无法立刻就回答,有片刻的茫然。
但他看到了叶碎金腰间的刀,想起了刚才手刃仇人的感觉。
如果能在事情发生前就杀死那些人,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
“武……”少年泪流满面,“我,我想……学,学武。”
“好,那你就学武,”叶碎金说,“长大以后可以跟着我,披挂上阵,杀敌立功。”
又问他多大了,唐明杰答:“十一。”
唐小姐上午倒是都给他说了。
知道这个弟弟在井里活得暗无天日,怕他脑子傻掉了,把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又看着他睡着,给他掖好被子,才去死了。
叶碎金点点头。
“我是叶碎金,邓州叶碎金。”
“唐明杰。”她说,“从今天起,你是我义子。”
第50章 模样
收义子这种事, 自古就有。
战乱年代,割据一方的人物尤其喜欢收义子。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义子都正常。有时候义子甚至比义父的年纪还大也是有的。大魏朝强盛的时候,甚至还有节度使给皇帝宠爱的贵妃当义子的。
节度使的年纪甚至可以给那贵妃当爹。
义子并非过继, 更不是嗣子, 没有继承权。仅仅是作为维系关系、表示器重的笼络手段而已。
唐明杰这孩子无依无靠, 给他个义子的身份让人不至于被人欺负。
占领一个地方,不光是打赢战斗就行,后期全是琐碎的事。
首先一个, 清理唐家堡的资产,这资产不仅是金银财帛这些浮财, 更重要的是田产土地。
凡有能力建立坞堡的, 都是大地主。唐家果然有很多良田和佃户。在过去这些年,都被那门客和恶仆给霸占瓜分了。
好在坞堡内册簿俱全,地契都在,很容易厘得清。
方城的土地叶家堡没有将其划为私产, 而是都分给了流民。
因为若只是要流民做叶家堡的佃户,待日后世道好些, 人心思归,就很难留住人。
要想把这些流民留在邓州, 真正地变成叶碎金的子民,就得让他们有恒产。
但唐州这里倒不必。
土地上还有人,农田还有人在耕种。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百姓。
所以原唐家堡的资产, 如今便易主, 成为了叶家的资产。
所有这些, 都归了叶家。
用了两日才厘清全部, 叶碎金把唐明杰叫到跟前, 抽出几张地契放到他面前:“这些给你。”
“但是你必须得明白, ”她说,“并非因为你姓唐,所以该得这些田产。”
“唐家,早就失去了一切了。你和你姐姐没有本事夺回来,你家的田地资财早就变成别人的了。”
“我若晚来几年,你说不定就病死在井下。想来你姐姐也没本事帮你求医问药。”
“你还要知道,你义母我不是大善人。”
“我来到这里,本就不是来给唐家平冤的。我来到这里,凭自己的本事从别人手里夺取了这些,因此这坞堡田地,从此都姓叶,这是我们叶家凭本事得到的。”
“我不欠你的。”她告诉唐明杰,“给你这些,是怜悯你姐姐。”
如果不是井里还有个弟弟等着她偷偷投喂,或许以唐小姐的刚烈,根本不会苟且偷生,早就在那时候就自行了结了。
那样也就不会受这些年的辱,还要为仇人忍受生育之苦。
“给你这些,是为了让你不要忘记你姐姐。”她说,“能听得懂吗?”
唐明杰很明显脑子现在有点慢。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能全部消化叶碎金告诉他的事。
“懂。”他说,“坏人,抢了我家,变成他的。”
“我家,没了。”
“义母,抢过来,变成,义母的。”
“不是我的。”
“我,不会忘记姐姐。”
叶碎金摸摸他的头:“说话恢复了很多。”
唐明杰说:“阿锦叔叔……同我说话。”
叶碎金失笑:“他怎是叔叔,他还是个孩子呢。”
唐明杰道:“他说……是叔叔,不是哥哥。”
叶碎金揉揉他的头:“好,叔叔就叔叔。”
她想了想,解下腰间的刀给了唐明杰:“这个也给你。阿锦的武艺就很好,他不会被人欺负。你以后也好好学武艺,就再不会被人欺负了。”
他捅人捅不进去的时候,就是段锦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发力怎么杀人的。
段锦很会杀人。
哪有人敢欺负这样的人。
唐明杰握紧了那柄他用来手刃仇人的刀,用力点了点头。
唐家堡地理位置实在不错。叶碎金既然选中了它作军堡,便直接驻扎在了这里。
太多事情要忙,从三郎到十郎,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叶碎金把他们使唤得团团转。
坞堡内部的防务是第一件整顿的事,其实那日夺下坞堡天亮的时候,就已经被叶家军接手了。现在好好整顿一下,重新正式排班轮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