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赫连飞羽叫到床边,从自己意识不清那时候开始问,问清楚了他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当然包括了叶碎金和那根珍贵的她用作保命之用的五百年老参。
“这是救命之恩。”他说,“五百年的参, 旁人纵是有,也不会拿出来。”
因能拥有这样贵重药材的人, 也不会缺银子。
银子好得,珍稀药材难得。孰轻孰重, 一目了然。
赫连响云道:“所以,她为什么?我们凭什么?”
赫连飞羽想不到叔叔恢复后,竟然第一时间质疑大好人叶节度使。
他忙道:“叶节度使一直夸我功夫好。她一定是想招揽我。”
这么一想, 不由很开心。
赫连响云当然不能直接打击侄子。
太毁灭人的自信了。对孩子的成长不好。
赫连响云只能点点头, 又问:“可有付过银钱?”
“没有呢。”赫连飞羽道, “那天他们不声不响地就走了。然后我想着你都醒了, 最好是你去办这个。比我强。我也不知道到底该付多少?比三百年的参多付一倍, 行吗?”
赫连响云说:“你把钱箱取来。”
赫连飞羽依言抱来钱箱。
赫连响云打开, 看了看,把所有黄金都拢在一块:“都给人家。”
赫连飞羽吃惊:“要这么多吗?”
赫连响云道:“这种东西,不是按年份翻倍,是到了一定的年份,就无价了。”
“既是人家压箱底保命的,这又怎够。”他道,“只我们也不可能因为不够,就不给。自然是有多少,给多少了。”
赫连飞羽道:“那倒是。”
叔叔的命也是无价的。的确该给。
赫连响云道:“你再与我多说说她,从药铺门口开始说。”
赫连飞羽精神一振,拉开架势给叔叔细讲:“……就我当时这么嘁哩喀喳,那些武侯都怂了,可我也着急。叔叔你还在客栈等着救命呢,我怎能让他们抓我?万一把我关起来,可怎么办。就在这时候,突然,叶大人喊了一声‘住手’!”
赫连响云听得很认真,不时发问,追问的都是细节。
譬如叶大人的神情,语气,说话的遣词用字。不要赫连飞羽自行添油加醋的版本,他只要知道叶大人本人的原话。
待赫连飞羽讲完,他闭上眼睛:“与我取剃刀来,修修面。”
他们祖上归化好几代了,是汉胡混血,甚至汉人的血脉更多一些。赫连飞羽的相貌就与汉人无异。赫连响云的五官则深邃得多。
但他们的胡子都长得很快。赫连响云脸上现在胡子拉碴的。
借着仆人给他修面的功夫,赫连响云闭目养了养神。
身体还是很虚弱,完全没有力气,手脚都软。
稍动动,就层层地出虚汗。
修好面,洗漱干净,人看起来整洁了,从面上倒看不出虚弱。
他对赫连飞羽道:“你与我一起去刺史府。”
赫连飞羽想到能见到那么赏识自己的大好人叶伯乐,高高兴兴地应了:“是,我们得去当面道谢才是。”
只是下了楼,赫连响云就知道自己肯定骑不了马――腿软。
最后,他们从街上叫了辆马车,赫连响云坐着马车,赫连飞羽和仆从骑着马,一并往刺史府去。
段锦觉得,放身之后,真的感觉和从前不一样。
很奇特。
无形,但真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解开了捆绑似的。而在从前,他甚至意识不到那东西的存在。
秦管事亲自陪他去的。
虽然就是一街之隔的比阳县衙。
去的时候袁令不在前面衙门口,说是在收拾行装准备去邓州。最后的印是县丞加盖的,笑着说了句“恭喜”。
秦管事也笑。
“是良民了。”他说,“小郎以后,无不可做之事了。”
或许就是秦管事说的这句话,触动了心底,带给了他“从此不一样”的感觉。
再见到叶碎金,叶碎金问:“感觉如何?”
段锦想了想,道:“怪怪的。”
叶碎金笑了。
“以后,是我的骠骑大将军。”她说。
段锦也笑,精神抖擞地应喏:“若做不到,主人揍我。”
叶碎金道:“还叫主人?”
段锦吸了口气:“大人。”
叶碎金微笑颔首。
那些怅然的情绪早过去了。今生,就该不同。
没有人可以再嘲笑段锦是永世家奴。
这日,下人来通禀赫连叔侄来拜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问:“这什么人?”
叶碎金道:“一个好苗子,不输给你。”
段锦顿时便警铃大作。
叶碎金道:“请他们到偏厅喝茶。”
她心中自然看重贺羽――赫连飞羽的。但眼前,赫连叔侄不过是白身,的确还够不上刺史府的正厅。若做得太过,易让人怀疑。
要尽量自然地招揽。
不行的话,就挟恩以报,总之赫连飞羽这家伙不能便宜了别方势力。
待到了偏厅,赫连飞羽一看到她就从椅子上弹起来,高兴地说:“叶大人!我叔叔好多了!”
“飞羽,不得无礼。”赫连响云责备道。
赫连飞羽忙躬身行礼:“见过大人。小子无状,请大人见谅。”
叶碎金笑道:“险失亲人,失而复得,小郎心里高兴,不妨事的。”
她说着,目光投在了眼前的男人身上。
比起那日闭着眼睛胡子拉碴的病人,今天这个叫赫连响云的男人看起来好多了。衣衫简单,但整洁干净,看着让人舒服。
男人也看过来,叶碎金便对上一双精亮的眸子,有年龄和阅历积累出来的深邃。
赫连响云的确是听赫连飞羽说过“叶大人生得可俊了”,只他实没想到,叶碎金是这样一个明光四射的美人。
但他与这年轻女子对上视线,感到那双眼睛犹如深潭,竟叫他看不出深浅。
当然,若是能随便叫人看出深浅的,又怎能克服“女儿身”这样的大短板,登上二州节度使、刺史的位子,又手掌数千精兵呢。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哪有心思简单的。
只有飞羽这样的小孩子,才会天真地相信“叶大人觉得我值得这棵五百年老参”。
这个事,绝对是有问题的。肯定是有什么地方违和,赫连响云是能感受得到的。
他只是找不到原因。
因叶碎金身在高位,又萍水相逢,她能图他们两个白身什么?
且,把这些猜疑放一旁,她对他的救命之恩是毋庸置疑的。
“在下盛乐赫连响云,特来拜谢叶大人救命之恩。”他深深地行礼。
赫连飞羽跟着深深揖下去。
若不是叶碎金,他就该成孤儿了。这个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涕零了简直。
他听见赫连响云唤了一声“飞羽”,便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匣子奉到叶碎金跟前。
段锦接过来,打开,金光扑面。
叶碎金挑眉,看向赫连响云。
赫连响云道:“大人予我之物,自是无价,非金银可考量。大恩更是难以言谢,只能铭记于心。此是我叔侄眼前所有,自是不够的,惟是一点心意,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叶碎金扣上匣盖,推回去:“再贵重,也不及小郎君亲人的性命贵重。”
赫连飞羽把胸膛一挺。
叶碎金笑着看他一眼。很爱表现的嘛,怎地在赵景文那里就跟条死鱼似的,一点不求上进,混吃等死。
难道真的对旧主那么忠诚吗?可那时候却也没觉得。
她力夸了赫连飞羽当时的表现,道:“本事与孝道,飞羽小郎兼有。他年纪还这样小,未来定是人才。”
“我爱重赫连小郎,这才将压箱底的宝参相赠。这些俗气金银,收回去,休与我谈。”
赫连飞羽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段锦瞥了他一眼。
不过是个小孩。比十郎小,比明杰大。
但终究是个小孩。
过了,赫连响云心想。
自家孩子什么水平没有人比赫连响云更清楚。是不错,很不错,比旁人家的孩子来说,强不少。
但真的,没法和压箱底保命的五百年老参相提并论。
因为对每个人来说,自己的命都比别人的命更贵重才对。
他再一次抬眼去看叶碎金。
这个女子身上有他熟悉的气息。锋利、沉稳、老辣。
最后一点,出现在这样年轻的女人身上,叫人有点意外。
他其实能感觉出来整件事的不对劲,但找不出叶碎金图谋他们的理由。
叶碎金没有动机。
若找不到动机,则单看她的行为,的确就如赫连飞羽推崇的那样:豪爽,有识人之能,礼贤下士。
赫连响云困惑了。
难道,真就是这么简单?
但赫连响云从来也不是忸怩矫情之人。
叶碎金不收金银便不收。
他道:“大人胸襟,常人不及万一。只此大恩,不能不报。我叔侄旁无长物,唯有一分薄力。来日大人但有差遣,我叔侄必万死不辞。”
叶碎金撩起眼皮。
这个什么叔父,可没有小赫连飞羽好哄。
她这胸襟都表现到这份上了,也算千金买马骨了吧。他居然都不热泪盈眶,表示救命大恩,要叔侄两代人以身相许才能报得。
第105章 缘由
成年男人真的是不可爱呀。
叶碎金正襟危坐, 质问赫连响云:“赫连郎君见识过京城,是否觉得唐州狭小?”
赫连响云道:“因生病,还未来得及细看唐州。但适才从客栈一路过来, 路程虽不长, 亦能看出唐州繁华, 大人治理得力。”
叶碎金问:“赫连郎君不想在唐州多看看?”
“会看。”赫连响云道,“只我侄儿年纪尚小,没什么见识, 想带他多看看。京城看过,唐州看过, 还想让他去见识见识江南。”
这个人好奇怪啊。他到底对唐州有什么意见?救命之恩啊, 他怎么就这么不肯低头?
叶碎金想了想,直接道:“我也不与郎君兜圈子了,我直说吧。唐州初定,我实在求贤若渴。赫连小郎君少年英雄, 难得一见,我实喜欢, 欲留小郎君在身边。我观郎君之意,也不似不喜唐州, 莫非是因为我是女子?又或郎君已有心向之人,有必去之处?”
唐州的繁华,有眼睛的都看得见。
赫连叔侄找人投靠, 自然会想找治地稳定的。
他到底是看不上她哪呢?是嫌她是女子?还是什么?
赫连飞羽着急。看看叶碎金, 看看自己叔叔。
好想去捣他一下, 又不敢。
赫连响云却站起来, 倾身行礼:“大人万勿妄自菲薄。大人能居于此位, 能令治下繁荣, 足矣说明大人的才具。这与大人是男是女无关。”
“只我原想……”他说着,忽然面色发白,身子晃晃,抓住了椅子扶手才站住。
赫连飞羽惊呼了一声:“叔叔!”
伸手扶住了他。
瞧,老天都看不下去,拒绝的话就别说啦。
叶碎金立即欢快道:“赫连郎君身体不适,快扶郎君去歇息。来人!去请杨司马!”
一时厅中兵荒马乱。
赫连响云一层层虚汗出来。
本就未痊愈,硬撑着,有些撑不住了。
只他身躯高大,一般人不行,段锦亲自过去,与赫连飞羽两个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将他扶到了客房。
杨先生过来给把了脉,施针,道:“比前几天好多了,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将养。”
太好了。
叶碎金对赫连飞羽道:“都这样了,别折腾了。我派人去客栈,将你家仆行李都接过来,就在我这里先养着吧。”
赫连飞羽但要推辞,叶碎金道:“男儿大丈夫,别扭扭捏捏。有什么能比你叔父的身体更重要的。我这边药材齐,亦有良医,不比住在客栈里强。”
赫连飞羽堂堂大丈夫,怎能让人觉得自己扭捏不豪爽。
何况说这话的是这么欣赏他的叶大人。
赫连飞羽立刻道:“那便承大人的情了!”
叶碎金笑吟吟道:“不要放在心上。”
给我记在心里啊,欠我好大人情呢,别跟你叔叔似的,油盐不进的。
当即便安排了,自有亲兵和赫连家仆往客栈去。
送了叶碎金,赫连飞羽快步回到房里。
赫连响云躺着闭目养神。
赫连飞羽坐在床边,不吭声。
过了片刻,赫连响云睁开眼看了看他:“怎么在生气?”
他们叔侄离开房州,裹了头脸,穿过均州北上,往河东道转了一圈,又去了京城。
京城没有想的那么好,但终究是京城。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才是正道。
只他们白身,也不可能够得着皇帝。
赫连响云在与裴泽结识之前,便知道河东节度使的女婿是个人物。他如今是大公主的驸马了,赫连响云有意投奔他去。
岂料大公主收钱收惯了,门子也十分势利。
赫连响云衣着朴素,又风尘仆仆,便在门子上遭了慢待,还被索要“通禀钱”。
赫连响云没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去。
其他的皇子,打听了解过,又不是很看得上。
裴泽那样的一流人物,岂是随随便便能遇得到的。
赫连响云便决定南下,去看看武安军节度使,那也是个人物。
岂料,才入唐州,他就一病不起,差点客死他乡。
赫连飞羽生气:“叶大人多好的人,可不是大公主那样的鼻孔朝天的。人家那么贵重的老参都一文钱不要地给咱们了。你看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弄得他赫连飞羽好像十分忘恩负义、不识抬举似的。
他可不是这样的白眼狼!
赫连响云问:“你想留下?”
赫连飞羽道:“江南湖广,也未必就比这里强多少。说不得又是京城人那副嘴脸。”
哪比得上叶大人,一双慧眼,能识得千里马。
赫连响云撑起身体。
赫连飞羽忙给他后背垫上枕头:“去取你的药了。咱们的行李也都会拿过来。叶大人叫你在这里养病,她这里药材良医都有,比外面强。”
他强调补充一句:“叶大人真是好人。”
赫连响云没说话。
本是来辞谢的,没想到身体不给力,这下可好,欠的人情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