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官员的声量不算大,但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那官员闻言后,大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厅内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无数的目光落在了温月声身上。
“好端端的,状告孙大人的人这么多,且看这个模样,分明都是有备而来,这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那个官员摇头感慨道。
“以私人恩怨,来构陷朝堂命官,这般事情,着实叫人心寒。”
他未提大名,然却字字句句往温月声的身上靠拢。
且故意在审理案件时,说这样的话,难免有故意将事情带跑偏的嫌疑。
只是这个道理,多数人知道,可总还是会有糊涂的,不自觉地就跟着他的话走。
会认为这一切都是为了构陷孙明远,否则天子脚下,怎能会有这般恶劣的事情,且一出就是十几件?
出于此,那些被带跑偏的人眼中,已经带了怀疑之色。
一般审核案件时,若是连主审的官员都受到了质疑的话,案件是很难进行下去的,而且官员苦于陷入了自证陷阱,若是一旦进入他人的圈套里,就很难能够跳得出来。
大理寺陪同审理的官员微顿,忍不住看了晏陵一眼。
却见这位年纪轻轻却已经位高权重的朝臣,从始至终面色都没有变化。
唯有落在了温月声身上的目光,是柔和的。
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开口相帮。
反倒是上首那个今次首次审理这等案件,且还是女子身份,容易被人看轻的思宁郡主,闻言后不咸不淡地道:
“孔大人先别着急,今日之事,也有你的。”
那个坐在了厅内,故意说出温月声与孙明远有私人恩怨的官员,便是温月声提及的孔大人。
这位孔大人跟温月声寻常一点往来都没有,骤然被温月声叫到了名字,面色微变了瞬。
下一刻,就听温月声道:“将孔伸押于厅内,另,传刑部郎中杨煜,顺天府通判蒋顺之。”
她话音刚落,大理寺的人没反应过来,她带来的武将已经上前。
温月声手底下的人不比其他人,且只听她的话。
她让动,便毫不犹豫地将孔伸押解到了厅下。
大理寺审问官员时,一般都不会让其下跪。
但温月声的将士可不管这些,只一脚踹在了那孔伸的腿上,将他踢跪下。
“啊!”孔伸猝不及防被踹了一下,只觉得腿骨都将要断裂。
他与孙明远之流,向来都横行霸道,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
当下头上冷汗直冒,想要说话辩解,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那孙明远见状,暴怒非常,高声喝道:“郡主这是想做什么?今日主审之人是你,是以在场之人皆是对你恭敬有加。”
“然而郡主却半点不问证据,动辄就要底下的将士对朝廷命官动手!郡主眼中可还有大徽律法,可还有皇上!?”
他惯是喜欢给人戴高帽的,无论是何等行为,一分都要放大到了五分来说,眼下见温月声这般行事,便恨不得将她所为化归为谋逆一般。
然而他在反复不断的质疑,温月声却从不回答他的话。
她只冷眼看向了大理寺的官员,淡声道:“当庭质疑主审官员者,该除以何等刑罚?”
那官员微愣片刻,反应过来后忙道:“回郡主的话,当杖责二十大板。”
这话刚出,就听温月声道:“听到了吗?”
下首的李庆元当即高声道:“属下领命!”
不待这边的人反应过来,他便挥了挥手,当下便有两个将士上前,直接将孙明远堵住嘴拖了出去。
一时间,满厅死寂。
那正捂着腿,高呼着痛的孔伸,脸色都变了。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真正意识到了,温月声跟他们此前所打交道的任何文臣都不一样。
她从不回应任何质疑,无所谓他们所言其他,并且手段太狠,雷厉风行。
三言两语间,轻易就能够叫人将他们所重视的朝廷命官拖下去受罚。
砰!砰!砰!
板子落在了人身上,那寸寸打到了肉的巨响滔天。
回荡在了这厅中,直听得人心惊肉跳。
那孔伸大张着嘴,那张能言善辩的嘴,眼下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官职尚不如孙明远高,并且他十分笃定,若是此刻他敢开口的话,下一个被打,或者被打死的人,就是他。
孔伸心头瑟缩了下,看向温月声的眼神里,已是带了些瑟缩。
大理寺的官员亦是神色紧绷,即便是他们办案,也断然没有上来就给朝中重臣一顿板子的说法。
然温月声做了,且还无人胆敢质疑。
那官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晏陵的神色,却见晏陵竟是轻勾了勾唇。
官员一时间愣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错觉吧,那位冰冷不近人情的晏大人,怎么可能会笑?
厅内安静,温月声神色平淡地转着手中的佛珠,半点没有受到这厅内气氛的影响。
且对于方才孔伸质疑的事,她一句都没有回答。
二十板子结束,那孙明远被拖回来时,已经是脸色惨白,而身下已经是血色一片。
那些将士不管他是死是活,只将他如狗一般拖拽了进来,然后往地上一扔。
孙明远就好似个破布口袋一般,倒在了地上。
打板子这等事情,自来都是看动手之人所用的力气,若是肯下足了力气,那二十板子就能够将人打死。
温月声手底下的人有分寸,并未将孙明远打死,留着他半条命。
但对于孙明远这样的人而言,这便已经接近于酷刑了。
然温月声神色依旧淡淡,她冷眼看着地下的孙明远,冷声道:“如今你受着的,不过只是你加诸他人身上的一丝半点。”
“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孙明远倒在了地上,蠕动着唇,吐出来的声音太小。
李庆元低头去分辨了半天,遂起身,高声道:“回郡主,他说是您公报私仇,他是冤枉的。”
话音刚落,温月声已经将一本厚厚的册子,砸在了他的头顶上。
她随手一扔,然那册子磕在了脑门上,却给他的头重重地磕了一下,那头上瞬间青紫一片。
孙明远被这一下,近乎砸得头晕眼花,哪里还分辨得出这上面的字。
而旁边的孔伸只看了一眼,就已经是神色大变。
那边,上首的温月声已经起身,她没看那本册子,只是缓步往厅下走,一边冷声道:
“大徽十七年春,三月七日,收受王如海四万两白银,将李方恒父亲谋杀案,抹平。”
“大徽十七年春,三月十八日,收受官员孔伸贿赂一万两白银,并扬州瘦马三名,为其走动谋取官职,孔伸调任礼部,任礼部员外郎。”
“大徽十八年秋,八月二十三日,收受卢兴春三万白银,替其子调换答卷,换取功名……”
诸如此类,均记录在册。
温月声每念一句,厅内便安静一分。
这让原本还沉浸在了她将这孙明远打得半死的震撼中的众人,几乎都变了神色。
孙明远经手之事,经手之人,还有其贪墨的银两,竟然达到了如此夸张的数额,且每一笔之上,都缠绕着许多的人命、心血。
他是一个站在了所有人头顶上,靠吸食他人骨髓活着的蛀虫!
且还是个丧尽天良,无所不为的畜生!
这一瞬间,群情暴动,有学子怒而出声:“杀了他!”
“他该死!”
“朝廷之中,竟是有着这样的败类!”
而那孙明远,挨了打之后,已经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唯有身侧的孔伸等人在瑟瑟发抖。
册子上所写的诸多事项,都跟孔伸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因而他没有办法,只能低声道:
“郡、郡主明鉴……这册子上所言,皆是构陷。”
“下官!下官并未做过这些事。”
温月声闻言,停住脚步。
她站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着的他,冷声道:“是吗?那你肯定也没有收受过孙明远赠予你的良田。”
“那良田也一定不是出自于李方恒家,你也没有吞没李家酒铺,得拿李家一分家产,对吧?”
她每道出一句话,那孔伸的脸色就难看上一分。
到得最后,他已经是面若金纸,满头冷汗,连一句正常的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不是都跟你没有关系吗?”温月声轻眯着眼,扫视着他:“你若认定了没关系,我就差人去查。”
“但若是查出来你有任何的隐瞒和瞒报,我便以你庭上说谎,混淆视听,蒙蔽主审官员之罪论处。”
此番不需要她开口问,那旁听的大理寺官员已经主动说道:“欺瞒蒙蔽主审者,杖二十。”
啪!
这话一出,那孔伸已经是满头虚汗,歪倒在了地上。
他们寻常做这些事情时,从未想到过会有遭一日反馈到了自己的身上,且对于这些刑罚,是从来都没有体会过。
是以孔伸才会被接连道出了所做之事后,又在看到孙明远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后,吓成了眼下这样。
然这还不够,温月声回到了座位之上,坐下后冷声道:“去查,另有,传孙明远身边的管事孙三入厅。”
孙三入厅之后,依据温月声所言,他隐晦地看了孙明远一眼。
孙三是孙家的家生子,自小就跟在了孙明远的身边,是以他对孙明远所做的事情,一直都是清楚非常的。
然他到底只是个奴才,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左右不了主家的想法。
而在姜露嫁到了孙家之后,待他们这些下人却格外的宽厚。
且姜露还曾经救过孙三的儿子一命,后来还帮助孙三的儿子摆脱了奴籍,让其可以回家种田,不必再为孙明远奔波卖命。
这也是孙三今日最终决定出面作证的根本原因。
他在孙明远身边,丧着良心苟活了多年,如今终于有了机会扳倒了孙明远,且还能回报姜露的恩情。
那便是让他去死,他也是愿意的了。
孙三无视着那孙明远杀人般的目光,冷沉下声音,将这些年来,他所知道的孙明远所做过的事,皆是一一道来。
旁边记录的官员,核对着温月声给出的另外一个册子,越是记,便越是心惊。
桩桩件件,皆是些阴损至极的恶事。
孙明远将自己的荣华富贵,建立在了他人的枯骨之上,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奸佞臣子。
且不知为何,多年以来,他所任的官职并不高,却跟朝中的各方人马盘根错节,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他们这些人就紧贴在了这张网上,吸食着他人的骨髓过活。
而这六七年间,与他狼狈为奸的队伍越来越大,他却始终都能够逃脱其中。
从这些事情来看,若说他头上无人,便都说不过去。
“……孙明远贪墨所得银两之巨,孙府内早已放置不下,且他为了能够更好地逃脱追查,每次收受他人贿赂时,皆是索要现银。”
孙三微顿后道:“这般庞大的现银,被孙明远以农庄之名,隐藏在了京郊外的一处庄子里。”
“郡主眼下派人过去,应当还能找到这批银子。”
那孔伸听到了这里,已经是满眼绝望。
若说那本册子不知是谁所写,不能够称之为证据的话,那么眼下的孙三,便是活生生的人证了。
而除了孙三之外,孙明远藏匿在了京郊的那批银子,便是物证。
因孙明远这等官职,便是家底再如何的丰厚,也不可能积攒得了那么多的银子,何况那些个银子,皆来自于不同的钱庄。
每日里还有给孙明远负责押送银钱的人,只要将其扣下,便能够盘问出很多的东西来。
他们厅内的这些人,今日皆是必死无疑!
孔伸一时间神色难看至极,他回想起昨日殿上,听得晏陵提议让温月声审案时,他还觉得不以为意。
甚至私底下时,还与同僚说过,思宁郡主不过是一个女人,便是再如何了得,又能够将他们如何!
而今日,温月声便用这般雷霆手段,告知了他,她会如何!
不待孔伸想完,那边派去查探他家中私产的人,已经很快折返了回来。
“回禀郡主,孔伸家中私产,确实多半来自于贪墨受贿所得!”
孔伸神色难看至极,就听温月声面无表情地道:“拖下去。”
“是!”她所带来的官员,可不跟他们讲道理。
那巨大的杖责声,又一次回荡在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除孙明远之外,其余被传到这厅内的官员,已经是胆战心惊。
孙明远从那阵阵眩晕当中,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来,然而一抬眼,看见的就是那本册子之上,熟悉的字迹。
电光火石之际,他终是明白,今日这一切皆是来自于谁人的手笔。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实际上,在孙明远写下了休书,将姜露休弃掉了之后的第二天,他便已经找到了人,欲让人将姜露杀死,也好抹除去了姜露所知晓的一切。
然他没有来得及动作,便已经被人状告到了大理寺。
他瞳孔放大,紧盯着那本记录得密密麻麻的册子,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一道清瘦的身影,走到了他的面前。
温月声缓步站在了他的面前,声音里没有任何的情绪。
开口便道:“工部侍郎孙明远,礼部员外郎孔伸,顺天府通判蒋顺之,并刑部郎中杨煜。”
“贪墨受贿,结党营私,卖官鬻爵。”
“其之所为,恶迹昭著,劣迹斑斑,罪不容赦!”
温月声眼眸幽冷,看着他们的眼神,如同看着死人一般:“将其四人,抄没家产,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那地上的孙明远,闻言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他以为,便是到了最后,哪怕真的能够有证据证明他所犯下的事,温月声也不会轻易地杀了他。
因为他的背后,还有恒广王。
即便是如今这等情况之下,便是恒广王出面,也不可能救下他。
但他多年以来,贪墨所得之银两,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流入了恒广王的口袋之中。
温月声但凡是想要更大的功劳,或者说是有其他别的想法,都得要留下了他的性命。
而他只要握有这些事情,便可以有与其谈判的底气,到得最后,他未必就不能够活下来。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温月声竟是连审问他恒广王的事情都没有,便要将他当众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