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朝霭沉沉,红日破云而出,金光散射,一阵肃杀。
庄檀静矗立在城门口,目送雄兵远去,清风拂过他的衣袖也恍然不觉。
郑严之路过他的身边,也没个好眼色。在他眼中,庄檀静也不过是承平侯的养的一条狗,不值一提。所以,他从不将来路不明的庄檀静放在眼中。
*
端午佳节后,黎青黛未料到,她会这么快再见到沈婕妤。
因着沈婕妤有妊,孕相不稳,擅妇人科的胡太医带领着黎青黛往前去看诊。
胡太医依着症状去偏殿开些安胎的药方,沈婕妤故意支开其他人,有意无意地地跟黎青黛搭话。
“我听闻,民间有秘方,能叫妊娠的妇人的一举得男,可有此事?”沈婕妤甚是好奇地看着她。
黎青黛讶异一瞬,旋即道:“都是江湖术士胡诹的,哪里来如此灵验的药,人弄出来的,倒比求神问佛还好使?最后生没生子,奴婢不知,但产妇因此丢了性命抑或是亏空了身子的,比比皆是。”
有些民间的所谓“生子”秘方,不仅有损胎儿,还会损害母体。然而,眼前这位是梁帝宠妃,有些话她说出来,信不信倒是一回事,最怕会惹出些祸患来,谨言慎行才是。
沈婕妤听了她的回答,拉下脸来,登时没了兴趣,“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你休得对旁人胡言,否则,莫怪我无情。”挥挥手让她退下。
转眼又到给寿安长公主针刺的日子,黎青黛又跟随叶医师到长公主府。因长公主症状渐好,是故这一回,是她最后一次到长公主府为她针灸。
黎青黛施完针刺,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叶医师,她趁机溜出去躲个懒。
自端午佳节过后,黎青黛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庄檀静了,也不知这回能不能再碰上他。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公主府内随处闲逛,腿都快走酸了,也没见到自己相见到的那个人。
就在她快要放弃时,崔恒出现了,他嬉笑道:“这位小娘子,你看我园中景致如何?”
俨然一副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女子的口吻。
他的态度反常,若不是她和他见过几次面,她定会将他当做浪荡子弟。
“小嫂嫂,有人在偷偷跟着你。”崔恒凑近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玟清后园亭子里静候你多时。”
从他人眼中,崔恒这个动作格外轻浮,引人遐想。
黎青黛佯怒,轻轻推了他一把,而后快步往亭子那处走。尾随的人欲跟上她,却被崔恒寻借口拦下。
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人,黎青黛迫不及待地要将沈鸣察觉的事情说出来,“……适才还有人在跟随我,指不定就是他派来的。”
而庄檀静很是淡定,好像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别急,我自会有办法。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随我去一个地方,拜访位友人。”
“可我身为医女,不能在宫外久留。”黎青黛为难道。
“这有何难,我叫崔恒打点一番便是。”
庄檀静说得轻描淡写,而崔恒却想把这厮给暴打一顿。合着他崔恒,帮庄檀静小两口子双宿双栖,白出力气,他图什么?
罢了罢了。念在庄檀静老大不小,孤家寡人许久,才觅到一位佳人,他可怜可怜他,帮他一把也不是不成。
只要他借祖母寿安长公主的名义,假意让黎青黛留在公主府,替祖母调养身体就成。左右梁帝很敬重这位长公主姑母,要借用一个小小医女,也不会不允。
就这样,黎青黛换了件衣裳,戴上幂篱,稀里糊涂地就被人送上了马车。此时,黎青黛才发现,原来梅心也在。
主仆二人许久未见,便亲亲热热地谈了好一会儿。待到庄檀静坐上来,梅心委实怕极了他,自觉地跑到后面那架车上。
虽说黎青黛如今已经比较熟悉庄檀静的存在了,然而每次和他单独相处时,她仍有些不自在。
人一旦静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黎青黛不由想起从前和他相处时某些亲昵的场景,脸都要烧起来了,连连灌了几口茶给自己降降温。
不行,不能再想了。
心细如尘的庄檀静,很快发觉她的异常,放下手中的公文,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的脸,怎地了,莫不是发热了?”
说罢,就要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黎青黛侧头躲过他的手,眼神躲闪,就是不敢看他,一手推开车厢的轩窗,一手扇风,嘴里念着好热好热。
庄檀静瞥了眼角落里那盆冰鉴,又望了眼车外的烈阳,陷入沉思。
半晌,黎青黛才感觉自己耳根的热度退减,外头骄阳艳艳,再美的风景也叫人无心观赏。她终于觉着热,将车窗关上,免得冰鉴的凉气跑出去。
“对了,您可还记得,我们何时初次相遇,相遇在何处?您同我说说,说不准我能想起什么呢。”黎青黛双手撑在膝盖上,一错不错盯着他。
宫里的妃嫔们为解闷,喜爱聚在一块儿看傀儡戏。有一幕戏,说的便是年轻郎君的妻子因意外失忆,年轻郎君为了唤醒她的记忆,带着妻子旧地重游,诉说从前的经历。郎君情真意切,感动了天神,决定让这对夫妻白头到老,恩爱不离,引得看戏的众人泪如雨下。
虽然说这只是一场傀儡戏,但是这提醒了黎青黛,就连大长秋沈鸣都有可能知道她的身世,而她却对自己的过去认知几乎一片空白,不禁令她隐隐担忧。
庄檀静自然是记得他们的初见的。彼时他意识尚未清醒,险些误将她给杀了,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是不能与她说的。
庄檀静难得心虚,随手端起杯盏抿了口茶。
黎青黛本想告诉庄檀静,那是杯子是她用过的,然而,思及他素有洁癖,又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第19章 纠结
地面并非一路坦途,车轱辘不小心碾压到碎石,车厢内颠簸,黎青黛一个没坐稳,猛地往前倾,栽入庄檀静的怀中,脑袋砸到他结实的胸口。
只听到他一声闷哼,黎青黛顿时僵住,她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不敢再乱动。
良久,他缓了口气,扶着她的肩膀叫她起来,“坐好。”
“哦。”黎青黛头低得像鹌鹑,脸上弥漫着淡淡的绯色,顿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又过了会儿,黎青黛偷瞄了庄檀静几眼,发现他抄起公文翻阅,神色如常,她才怯生生道:“方才,我没把你砸坏吧?”
她的视线忍不住他身上扫去。
“怎地,难不成你还想查视一番?”庄檀静语气淡淡,仿佛只要她说想,他就能立马宽衣解带。
“不、不必了。”黎青黛结结巴巴,侧过脸,不敢再看他。
经过此次意外,她早将先前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端午之后,天气渐热,暑气蒸人,路过的黄狗儿都吐着舌头直喘气。
马车平稳前进,却半路停了下来,车厢外传来曲梧游的声音,“郎君,前头有人昏倒了。”
庄檀静本不想管闲事,奈何那些人向他们求助,黎青黛也做不到见死不救,便主动下马车帮忙。
原来是一个骑马的少年,许是天气太过炎热,竟从马背跌落昏厥在地。
众人合力将少年搬到阴凉通风的树荫下,这时黎青黛才注意到,这位少年生得高鼻深目,不似中原人士。不过,邻国间摩擦生乱,纷争不断,也有不少鲜卑人、匈奴人南迁至梁国,也不足为奇。
少年身边的使女倒是沉稳得很,不慌不忙,“辛苦娘子搭救我家少主,我等必有重谢。”
黎青黛现在没心思听这些客套话,她撑开少年的眼皮观察瞳仁,只见瞳孔等大等圆,而后又扳开少年的嘴巴看,舌红,舌苔腻。
少年的贴身护卫觉得她动作轻佻,正想上前,却被那名使女一个凌厉的眼神逼退。
而后,黎青黛又注意到,少年的手掌上有厚厚的茧子,像是常年舞刀弄剑才能磨出来的。她心里微微一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看诊。
唇色发绀,皮肤干,摸脉后,脉细滑数而弱,心律齐,时有抽搐,此乃中(中暑)之症。
“有蜜水么?清水也可以。”黎青黛问,见使女说有,才接着说道:“给他喂些水,量要少,可多次。”
蜜水是时下达官贵人常喝的消暑解渴饮品,多放于深井中冰镇。看少年一行人衣品不凡,也不是布衣百姓,很有可能会带有蜜水。
黎青黛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灸包,选出毫针,取穴足三里、阳陵泉、阴陵泉、外关、合谷、曲池、三阴交、巨阙,足三里、阴陵泉用补法,其他穴位用泻法,每一盏茶的工夫行针一次,留针两刻钟……若不是没有带艾条,出针后在足三里、合谷附近用悬灸,效果更佳。(1)
车厢外蝉声嘶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见黎青黛久久未归,庄檀静不禁询问下人后,干脆出车厢去寻她。
此时,少年已经脱离险境,眼睫微颤,嘴里喃喃一些黎青黛听不懂的话。
使女面色微变,当即捂住少年的嘴,笑着解释道:“我家少主就爱说些胡话。”
她这番说辞,若是骗骗不懂鲜卑语的黎青黛也就罢了,但骗不了庄檀静。
“外头热,你怎地出来了,我正要回去呢。”黎青黛鬓发都被汗水濡湿,有些疲惫地望着来寻她的庄檀静道。
“无妨。”庄檀静若有所思,随后看着眼前这一行人,试探道:“诸位是要往何处去?”
使女回话道:“少主游学在外,立志览遍山河湖海,广交名士好友。岂料少主身体有恙,真是多谢诸位出手相助。”
话语流利,就是口音略显怪异。庄檀静几乎能确定,他们就是北魏那边来的。
少年已经苏醒过来,狼崽一般锐利的眼神,在黎青黛几人身上略过。庄檀静往旁边一移,挡在黎青黛身前,拦住少年肆意打量的视线。
少年不以为意一笑,向庄檀静行礼,“某在此谢过,有缘再会。”
待到少年主仆几人远去,庄檀静目光一沉,招来曲梧游,“找人暗中跟上,切莫让他们发现。”
*
庄檀静的友人卓其山隐居于游子山附近,过的是朝起观流云,暮野江边钓,这等不问朝政、闲云野鹤的生活。
庄檀静到达时,卓其山的妻子秦氏笑道,她家夫主出门沽酒去了,安排茶水点心让客人先进来坐着。
卓其山的居所质朴简单,除却洒扫的仆人,其余都是夫妻二人亲力亲为。庄檀静了解他这位友人,凡事随性而为,也就不奇怪了。
黎青黛好奇地观看室内的陈设,墙上挂的应当是卓其山的亲笔书画,笔力苍劲,挥墨如泼,就连她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他书法造诣极高。她忽地想起,庄檀静的字画在建康亦是千金难求,她对他的这位友人愈发好奇了。
出身世家大族的卓其山,黎青黛也是有所耳闻。听闻先帝多次发诏征之,卓其山却拒不入朝为官,是一位真正淡泊名利的名士。
暮色四合时,卓其山一手提着酒,一手拎着鳜鱼回来,头戴斗笠,载着一身星光月辉而归。
“听卖鱼的老翁说,这鳜鱼是吃荷花儿长大的,味道甚是鲜美,吃起来会有荷花的清香。”卓其山笑着对妻子道。
秦氏哭笑不得,将鱼接过,她哪里不晓得,她这位夫君,定是看卖鱼的老翁可怜,心软才买了鱼。“夫君,你的友人已久候多时。”
卓其山闻言,目露喜色,忙进屋去,见到庄檀静后,朗声大笑,“贤弟来的正好,为兄打了一壶杜康酒,你我小酌几杯。对了,上回的棋局未解,今日定要分个胜负。”
初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名士,和黎青黛想象中的孤高不近人情的模样大相径庭。卓其山年岁相较庄檀静大上许多,两人又是如何成为忘年交的?不禁令人好奇。
十余年前,庄檀静也才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彼时乃上巳节,会稽兰亭举行祓禊之礼,流觞曲水,群贤毕至,面对诸位名门世族,他面不改色,不卑不亢,从容应对,众人不敢再因年纪轻而小瞧他。也就是那时,卓其山和庄檀静相识相交。或许在世人眼中,庄檀静不过是巧言令色的弄权之辈,但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
黎青黛在悄悄打量卓其山时,卓其山才注意到,他这位不近女色的贤弟身边竟然带着一位女子,他打趣道:“这时是弟妹?”
“我……”黎青黛正要解释,却被庄檀静抢先一步,“她面皮薄,怕羞。”
话音落地,黎青黛瞪大了眼望着庄檀静,看他一本正经地胡编,梅心则在一旁抿唇偷笑。
“好啊,”卓其山捋须,“从前总念叨着你不成亲,而今看到你成家,为兄也就放心了。”
晚膳用的是清蒸鳜鱼,尝起来确实鲜美,叫人忍不住多用些饭。
饭后,庄檀静和卓其山到书房手谈,完成先前拿盘未完的棋局,两人你来我往,难解难分,最终还是庄檀静险胜。
“棋艺有长进,不错不错。”卓其山欣慰道。
见卓其山心情甚佳,庄檀静表明来意,“你还是不愿出山?”
卓其山立马阴沉着脸,“不必再劝我,我是不会入仕,给萧家人为奴的。”
萧乃梁朝国姓。十八年前,萧家乃是晋国家臣,趁着国君病危,辜负国君所托,发动政变,谋夺国祚,乃是不折不扣的窃国贼子。卓其山等一众有气节的名士不屑与之为伍。
百姓不服,臣子不齿,各地生乱,梁帝龙座不稳,难以稳定局势,是以想方设法削弱世家大族的势力,扶植门第不显的子弟,想要制衡各方势力。究根结底,其中很大一部分缘由,就是唯恐这些门阀士族欲效仿萧家,柴天改玉。
“朝野中能为百姓做事实的人又有多少,只恨……”庄檀静手眼眸一暗。
“勿要多言!”卓其山打断他,当即吹胡子瞪眼,“好端端的,每回来看我,都要说些我不爱听的,烦人得紧。”
“不过,也别光说我,也说说你自己。”卓其山把话题扯到他身上,“你这会对弟妹真上心了,瞧你用膳时,恨不得将鱼刺全挑了,再给她用才好。”
应当庄檀静那一番话,让秦氏误会了,晚上安排住房时,竟然将庄檀静和黎青黛安排在一间房。
趁着庄檀静还没回来,梅心伺候黎青黛沐浴。洗浴后,黎青黛看着屋内唯一的一张床,想到要和他同床共枕的场面,顿时心慌意乱。
她同梅心商量道:“不然,我到你那儿挤一挤?”
“不成的,那时下人住的地方,不合规矩。”梅心生怕她再语出惊人,“您早些歇息吧,奴婢就在外头。”出去时不忘把门带上。
黎青黛为难地看着床铺,陷入无尽的纠结。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这里老是下雨,情绪不高,再加上作业的事,猫猫叹气~不行,要振作啊!
(1)本章参考【陈兴华.针灸救治热痉挛型中暑患者22例.中国针灸,2011,31(6):557】
《魏书》记载:“时盛暑,欲得蜜浆,又无蜜……”《三国演义.第二一回 》:术嫌饭粗,不能下咽,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