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黛真的悔不当初。
天色渐暗,潮湿的气息无处不在,想要寻找干燥的柴草更是难上加难,找来的柴草只能省着些用,篝火越发微弱。
因淋过雨,黎青黛身上的衣衫被火熏得半干半湿,夜里的凉风拂过,让人冷得牙齿打颤,眼皮也在打架,倦意随之而来。
不行,不能睡。
瞟了眼庄檀静,他身上热度未消,嘴唇微干,依着石壁闭目养神。
倏忽间,远处似有不知名的野兽在嚎叫,发出古怪的声响,赶跑了黎青黛的瞌睡虫。
她争着杏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石洞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危机四伏。她从前上山采药时,什么蛇虫鼠蚁也不过尔尔,但要命的是碰上熊瞎子或大虫,那可是真真要命。
越是无法了解和探知的危险,人们越是对此深感畏惧,黎青黛绷紧背脊,悄悄地牵住庄檀静的一片衣角,仿佛这样就能给她些许安慰。
“害怕么?”庄檀静忽然出声。
黎青黛比了比手势,“就一点点。”
庄檀静嘴角微勾,却没戳穿她,“倘若怕了,准你靠近些。”
比起眼前这人,她更害怕林子里看不见的东西,闻声真的挨近了他,默然等待天亮。
感受到她靠了过来,庄檀静岿然不动,安定如山,让她慌乱的心跟着定下来。
幸而在篝火熄灭前,庄檀静的人举着火把,寻了过来。
“郎主――”
“黎娘子――”
“……你们在哪儿?”
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回荡在山林间,无数点火把在林子穿梭,唤起了黎青黛的希望,她回了声,“我们在这!”
庄檀静觑了眼她松开的那片衣角,垂下眼帘,沉静如水的眸光似是带着一丝落寞。
到了临时住所,黎青黛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而后有人端来碗姜汤给她,说是预防风寒,她捏着鼻子一股脑灌进肚里去,空腔中似乎还残留着辛辣的味道。
庄檀静的烧退了些,但仍然像个大火炉,夜里黎青黛嫌他热,更怕压着他的伤口,打定睡觉时离他远些。
可惜,次日清晨,黎青黛还是从庄檀静的怀里醒来的,她不禁迷惑了许久。
此时台城内。
梁帝很是器重驸马都尉岑敏修,打猎时也常召其在左右。偶尔,梁帝还会以兄长的身份去调侃这位妹夫,“朕最大的皇子已经会说话和走路了,你与端仪何时才传来佳讯?”
岑敏修面如冠玉,言谈有度,“陛下子嗣昌盛,乃是梁国之幸。近来公主身子不爽,太医曾言,公主需要修养,此时不宜有孕。臣与公主在皆是随心之人,若是子女缘分到了,臣等自然欣喜,但若未到,臣与公主皆不会强求。”
然而梁帝不知道的是,端仪公主早就被岑敏修软禁起来,旁人皆不能靠近,岑敏修却若无其事般与梁帝奏答如流。
梁帝自然不会闲着无事,去打听人家夫妻二人的事。但梁帝又不愿因自己的妹妹,耽误了人家的血脉传承的大事,落下个专横的名声,大手一挥,赐了几个美人给岑敏修。
岑敏修笑着接纳了,回到府中,转头将几个美人打发到最偏僻的院落去,眼不见为净。
打开书房门,沈鸣正优哉游哉地给一盆兰花浇水,岑敏修神色未变,随手将闷关上。
“听闻,曾经让庄檀静大动干戈的那个女人,已经被他给找到了。”岑敏修哂笑,“没料到,我那表兄可真是痴情种呢。”
音调骤然冷峻,暗含不善,“早就该把那个女人给抓起来的,你为何对她屡屡心软?险些误了大事。”
要是将她抓在手里,拉拢庄檀静便多了一份筹码。
沈鸣挽袖,闻言浇水的动作一顿,随后又恢复常态,“自有我的道理。”
这是让他不要多管。
岑敏修冷笑,“你的道理?怕不是你对她有别的心思吧。”
“你对端仪公主也不是如此?舍不得下狠手。”沈鸣不咸不淡道。
他的话让岑敏修一噎,沈鸣的嘴皮子向来很好,鲜少有人能说得过他。
可他也不想在这些无所谓的事上浪费精力。
良久,岑敏修淡漠道:“如果不能将庄檀静拉拢过来,那便毁了他。”
*
一行人坐了客船,紧赶慢赶,日月不歇,才回到建康。
兜兜转转,黎青黛又回到了湘宫巷这座私宅。
私宅里一如往昔,许久未见,纵使梅心、徐老媪有很多话想问,但碍于庄檀静在场,很多话都不敢问。等庄檀静去忙公务了,几人才说上话。
大抵时被敲打过,竹茵和梅心比起从前,更不爱说话,黎青黛旁敲侧击了半天,也没问出些有用的东西,她不由垂头丧气。
徐老媪真心劝她:“恕老身多一句嘴,在外头还得吃苦,虽说现在没名没份,倒不如在这侯服玉食来得自在。不妨就此安心住下,莫要再想着逃走?”
黎青黛笑意浅了些,“往后再说吧。”
这次回来,黎青黛总觉着庄檀静竟清闲很多,得空不是找她进书房学下棋,便是让她在一旁念书,到了夜里还要占了她一半的床,让她有些苦不堪言。
梅心到了婚嫁年纪,家里给她定了亲,央求黎青黛准她离去。
“这段时日,多谢黎娘子的照顾。奴婢祈愿娘子与郎君白头到老,恩爱不疑。”
前一句话尚可,但后头的话便算了吧,黎青黛腹诽。她可不愿同庄檀静这疯子纠缠到老,堪比噩梦还要可怕。
黎青黛赏了梅心丰厚的银钱,足够寻常百姓五口之家一生衣食无忧。
送走梅心后,黎青黛陷入了茫然,怅惘叹息。梅心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而她的前路仍未可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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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金贵
平了南阳王叛乱之后, 梁帝对庄檀静的态度多有试探,君臣之间日渐疏远,而梁帝却对卓怀日益亲近, 但凡敏锐些的人都看得出来庄檀静这是权重遭忌 。
况且, 卓怀因兄弟冯岩被杀,恨庄檀静入骨,在梁帝面前上的眼药只多不少, 庄檀静的处境只会更艰难。更有甚者, 传出梁州、司州大旱,皆是庄檀静错杀冯岩所致, 是上天的惩罚。虽说冯岩确实因触犯军令被杀,但众口铄金,人云亦云之下,再清白的人都得蒙上一层薄灰,无法洗清。
入朝不趋的郑D便是覆车之鉴,时机不成熟,此时最明智的办法,无非是收敛锋芒,称病不朝, 暂且躲一躲风头。
好几日不见庄檀静上朝,有些人便以为庄檀静正卧病在床惶惶不安,可谁也没料到他正悠哉悠哉地在树荫下挥毫泼墨。
“郎君, 黎娘子快将池子里的鱼霍霍遍了。”曲梧游不禁抹了把汗。
这些鱼多数是庄檀静从梁国各地搜罗来的,还有些是同胡人商贩手中重金购得, 几乎每条鱼都价值不菲, 庄檀静颇为喜爱。专司照料鱼的仆役平日里都是战战兢兢, 唯恐让鱼损坏一块鳞片, 惹了他的不愉。
黎青黛盖因被困在宅子内无事可做,便搬了张矮凳,坐在树底下垂钓,把鱼钓上来又放回去,如此来回反复,乐此不疲,差不多将池子里的鱼都钓过上来一回。
原以为庄檀静闻言会发怒,曲梧游小心翼翼地偷觑他的脸色,却听他嗓音清冽,波澜不惊道:“若她嫌不够,再买几尾鱼来。”
“……”曲梧游应声是。
是了,是他狭隘了,再怎么金贵的鱼,哪里能比得过黎娘子?
不用上值处理公务,庄檀静得了闲,难得雅兴,想要作一幅美人垂纶图。
燕居在家,庄檀静只用根素色发带松松挽着青丝,身姿修长挺立,如松如玉,金灿的日光从葱郁的翠叶缝隙落下,细碎的日影落在他瓷白的面庞上,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笔下,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如有神助,不一会儿,坐在池边垂钓的美人雏形已成,只是美人的脸迟迟未落笔。
“又有鱼儿上钩了,娘子好生厉害。”这是新来侍奉的丫鬟,名唤忍冬,性子活泼,常伴黎青黛左右。
怕日头大,忍冬立在一旁,给黎青黛打伞。
池水粼粼,鱼儿长尾一晃,波光如千万金蛇游动,统统映入黎青黛似秋水般的瞳仁中。黎青黛朱唇皓齿,明眸中好似漾着清风明月,忙收手里的鱼线,少顷,又有鱼儿落在她手上。
她这般鲜活的模样,实属少见,庄檀静凝望着她,胸腔中异样悸动蔓延着,提笔伏案,不消片刻,画中的佳人便有了容貌。
可惜,黎青黛的目光和庄檀静相碰时,她瞳眸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她又变回了内敛寡言的模样。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本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她明明对他满满依赖,如今却是相顾无言,心有戒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之感堵在庄檀静的心口。
发现庄檀静在看着自己,黎青黛好心情去了大半,不想再在此处待了,准备将钓上来的鱼放生。
鱼儿重回水中,“噗通”地一声,水花飞溅,洇湿了她的绣鞋。
方要起身,黎青黛踩到水,脚底打滑,重心不稳,将将要栽进水中,却被身后的长臂一捞,搂住纤细的腰肢,立住了身形。
熟悉的清浅气息袭来,很是好闻,黎青黛立时就知道是谁。
“当心些。”庄檀静松手,声如清泉。
黎青黛道了声谢,转身欲要离去,却被人扼住手腕,引得她回首望去。
“你我非要如此么?”庄檀静直勾勾的盯着她,“当真回不去从前了?”
黎青黛愣怔一瞬,怕他生气,又惹得他发疯,便放缓了声调,“你我的开始就是谎言编织造就而成的,何谈从前?兴许你不曾分清你对我何种情感,在真真假假的相处中,对我产生了些许兴趣,是以多有纠缠。待日后你见过比我更加美貌、聪慧、有趣的女子,你就会觉着乡野出身的我,不过尔尔。”
不会的。庄檀静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不会再有任何女子,亦如她一般了。
“而今的你因不甘心而放不下,将我囚于此。来日欢情褪去,你又该怎样?”黎青黛又道,这是她的真心话,尽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好聚好散。”
庄檀静城府深沉,黎青黛从未看透过他,她不会痴傻到,将自己的后半生交到从一开始就是欺骗她的人手中。
庄檀静目如点漆,深邃如幽潭,仿佛多看一眼便忍不住沉溺进去,面容清逸俊秀,颇具迷惑性,让人放下心防,“既然你的心不在此,你走吧。”
骤然黎青黛聚满了光,但又因他的下一句话熄灭。
“你以为,我会这样说么?”庄檀静轻飘飘一句话粉碎了她的企图,“做梦。”
眼皮懒懒一掀,他讥诮地勾了勾唇角,声音冷峻,眼里满是狠厉,汹涌的浪潮显露出莫测的暗礁,“强扭的瓜,无须管他甜或不甜,到我手中,就是归了我,旁人休想染指。”
说话间,他握紧她手腕的力道无意间收紧,好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揉进他的身体里。
“疼。”黎青黛想要掰开他握着的那只手,可他如此固执,她哪里能掰得开。
黎青黛只好示弱,以退为进,怯怯地望着他,眼眸水光潋滟,眼眶微红,“你别这样,我会害怕。”
话他是听不进去的,看来不能再刺激他了。
庄檀静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收了手上的力道,悉数敛去戾气,看了眼被她抓红的手腕,痕迹不算深,但由于黎青黛肌肤嫩,纤细的腕子留下的红痕很是刺目。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他不由懊丧,将她拢入怀中,仿佛揽住易碎的珍宝般小心。
庄檀静如同再寻常不过的翩翩公子,仍是矜持清贵,只不过微颤的睫羽,出卖了他的内心,“别怕我。”
“不许怕我。”
他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的不轻。在人前,他永远都是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庄檀静。只有她,才能看清真正的他。
*
岑敏修接到庄檀静酒肆一叙的邀帖时,微微诧异,但还是欣然乘车赴约。
他在到时,庄檀静望着窗外的景致,听到有人推开门近来,转身看去,只是神情仍是淡漠,“驸马都尉,还是称呼你为表弟?。”
说话的语气平静,和吃饭喝水也无什么不同。
闻言,岑敏修眉梢一挑,眼底没太多惊讶,“你猜到是我了?”
凭着庄檀静的人脉和能力,想要查出是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不过,他也没有想一直瞒着。
“突然出现在建康的陈老三,以及那些莫名出现的信,是你做的吧?用来试探我。”
岑敏修笑了笑,“不错,是我。”
“我并不想掺和你的事,往后不要再送信来了。”说罢,庄檀静欲离开。
“你父亲千方百计想要维护的晋祚,你也全然不在乎?”
庄檀静脚步微顿,面容冷凝,“与我无关。”
“替弑父凶手卖力,巩固疆土,为了一身荣华,竟是连仇都不报,午夜梦回,也能无愧于心? ”岑敏修也没了和颜悦色,冷声道。
无人看见庄檀静藏在广袖下因隐忍微微发颤的手,“那又如何?”
“你会后悔的。”岑敏修别有深意地笑了。
“如果你胆敢在我身上打主意,尽管一试。我会叫你后悔来这世间。”却见庄檀静眼中迸发彻骨的寒意,深冷凝视他一眼,表面沉静如往昔,最终头也不回离开了。
*
饭后,庄檀静处理案牍文书,让黎青黛在一旁磨墨。
磨墨太过枯燥乏味,黎青黛不一会儿烦了,见书房卷帙种类繁多,得了庄檀静的准许,黎青黛索性拿本书翻阅解闷。
看着高大书的梨花木书架中陈列的本本书籍,黎青黛寻思着此处书这般多,也不知可否有治一治庄檀静的疯病的,免得他没回都吓着她。随手抽中一卷书,却翻落了一张信。黎青黛弯腰拾起,仔细瞧了瞧,信上有磨损的痕迹,显然被人经常翻阅。
黎青黛觉着有些眼熟,多看几眼后,才发现赫然是先前庄檀静去平南阳王叛乱时,她给庄檀静写的“表达相思情意”的信,里头的内容极为肉麻,叫黎青黛起了一身疙瘩,觉着羞耻得紧,不忍再看第二遍。
这信怎会出现在此?
她和庄檀静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这信可留不得。
正打算偷偷摸摸地将信销毁掉,却被身侧的人一把抽走。
“还给我。”黎青黛踮起脚尖,伸手去够,可庄檀静仗着身材高挑,把信高高举起,偏是不让她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