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暄压声答:“尾巴。”
司绒被他这两个字砸得头晕目眩, 他的话有魔力,引着司绒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生了尾巴的模样, 耳廓不知不觉就镀上一层红, 她闷声说:“我没有。”
封暄怎么会放过她, 他爱死了她这反应,正经地说:“你有,你说一句话,孤便感觉有条尾巴打在身上。”
我……没……有……
司绒为这不存在的尾巴吃足了苦头,她仰起头,说话声时高时低:“别找了……封!暄!”
封暄把她往身前压一寸:“是殿下。”
玩个没完了。
司绒阖上眼,手指头把他的衣摆抓皱了:“殿下,放手。”
“不放。”
怎么不讲理。
她轻轻地喘出口气,勾着他的脖子,说:“殿下,我带你私奔。”
“不要贵公子了?”
司绒攀在他后颈的手交叉握住,往前倾身:“要你。”
“喜新厌旧。”
怎么连自个儿的醋也吃。
司绒扭身,躲了一下他的手:“殿下、封暄,两个我都要。”
“贪心。”
司绒没招儿了,被捏得脸上泛热:“我贪心,殿下审判我吧。”
漆黑的宫道里,半盏灯都没有,他们在墙角下和夜色相融,扯开漆黑的幕布,即兴唱起了让人脸红心跳的戏码,为着一条不存在的尾巴红了脸,烫了耳,湿了唇,乱了衣。
最后,司绒攀着他后颈,借了个巧劲儿从他手下钻过去,跳上了他的背:“背我,尾巴给你摸。”
肩颈感受到她下颌的重量,封暄笑了声,把她往上颠了颠,轻轻的,像背着一团绵软的云。
司绒靠在他肩头:“既要幽会,那就得听我的。”
“听你的。”
他们从黑暗处走出来,温润光华从云边泻到肩头,铺得前路一片澄明,封暄背着她,希望这路走不到尽头。
*
中秋,满京不夜,人人都在走月亮,耍灯山,游龙的队伍把街道填满,往来俱是云鬓香风与欢言笑语。
虹襄河畔,人流如织。
他们策马经过虹襄河一段僻静处,河岸两旁栽着桂树,满树的桂子随风摇落,在地上铺了一重黄金屑,风来都是桂子香。
而河面上,月光倒囊入水,千百盏琉璃灯漂浮在上,像倾下的满天星斗,又似墨带里浮起的点点萤火虫,静夜无人扰,真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这是太子殿下午后命人放的千盏琉璃灯,他要取个整数,作圆满的好意头。
司绒骑在马上,俯身拿手在空中一挥:“殿下从哪儿偷了星星放在河里?”
“喜欢?”
“好喜欢。”
封暄看她仍然拉着缰绳的手:“那是要继续夜骑,还是赏河灯?”
“河灯赏过便记住了,这景儿都存在心里呢。如今自然是夜骑,太子殿下,我带你出城!”司绒凌空抽响马鞭,直指北方,像一道离弦之箭,疾冲而去。
封暄紧随其后。
她喜欢精致的河灯,但她永远不会为河灯停下脚步,阿悍尔的雏鹰,即便不能翱翔在阿悍尔的天空,也想要驰骋在无边的旷野。
他们把喧嚣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一路往北,树林的暗影与河流的幽芒从余光里快速掠过。
马蹄踏平了夜色,踏碎了星光,惊起的声响在旷野上绵延不绝,夜鸦埋首在林叶间听着这一串爆裂的声响。
直到天色微亮,二人停在一片游荡薄雾的平原。
马灯还有余光,天边是铁铮铮的亮灰色,这里虽然空旷,但或许是因为雾气下沉,连风都游得慢,听了一夜的风吼,此时静静坐下来,耳旁只有封暄略急促的心跳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坐,从穹顶往下看,真是两粒坠入雾海的小芝麻。
司绒想,要真是两颗芝麻就好了,那么他们必定要被日头晒透了,被经年的风蚀透了,化作分不清你我的粉末,游遍北昭的大街小巷,穿梭在阿悍尔的草影叠嶂中。
司绒往后缩:“好冷,你抱我。”
封暄怀里拥着她呢,司绒的后背和封暄的前胸紧紧贴在一起,这话就是撒娇。封暄懂的,他把外袍给她兜头裹住,只露出一双眼,下颌正好搁在她发顶,看着眼前一片透着蛮荒的寂静。
司绒抬头望天:“看不到日出了。”
灰云几乎要压到头顶了,不要说日出,一个时辰后不要被大雨浇透就要谢天谢地。
封暄说:“京城可以看到。”
可是她又问:“离阿悍尔还有多远?”
封暄默了默才回答:“两个日夜。”
“我跑不动了,”她往后偏头,想看他,“你摸我腿,抖的。”
“不摸。”
“那么回程你带不带我?殿下,封暄。”
回程,封暄听到这两个字才有些情绪起伏,但他没应话,他抱着司绒,双臂如铁,风不能把他吹开,她也不能把他挣开。
司绒揪着他的手指,看向昏蒙的天际,悄声说:“我想偷走你,把你藏进阿悍尔的草野与蓝天,藏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风从草隙过,把她的发带到他脸颊,有点儿痒,封暄静静看她:“偷走,然后做什么?”
“偷走!”
司绒在潮湿的空气中大声喊,声音响亮亮,仿佛要把这沉闷的天顶一气儿荡透。
“私奔!”
而后迅速地转了个身,在封暄怀里跪坐起来,双手捧着他的脸,正正经经地吻住他。
“封暄。”
“封暄。”
她吻得好认真,叫他一次,就吻一下,然后揪着他衣领,把他拽向自己。封暄一手放在她后背,一手托着她后脑,接了美人的邀请,不客气地登堂入室,辗转吻得深入。
风从头顶游过,把包裹的外袍往后掀飞,露出司绒的额头,发丝随之扬起,她的双目阖着,舌是湿润的,在柔软的跑道中被封暄追逐,随后衔住,交缠,封暄的手还在施力,要把她紧紧地圈在怀里,丁点距离都不要有。
这是司绒的回答了。
她带着封暄跑了一夜,把思念的情绪散在了夜风里,在天光将明的时候把自己交给他,要他带她“回程”,她想要嗅到阿悍尔夹着草野清香的风,也愿意待在他的臂弯里。
小触角乖巧,它探出来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少再把自己埋回心底了。
两人逐渐从亲吻中感受到身体里奔走的热度,那是他们烙在彼此身上的印记,那么熟悉,只要一个吻,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点燃。
他们的唇齿稍稍分开,额头相抵,让风穿梭在他们唇峰与下颌,降降这热度。
“我听到了,很大声,你说爱我,”封暄面无表情像胡扯,可他说的是真的,他摇头磨了磨她鼻尖,“你没有秘密了,司绒。”
司绒半垂着眼帘,看他湿润的半道唇,没有回答这话。
她没有对上封暄的眼神,但她能感觉到,封暄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她,随着沉默时间的延长,他的眼睛里慢慢地写满了掠夺,正在一口一口吞吃她。
这无声的默认,比上一声更让封暄心潮澎湃。
一线荒莽连到天,枯草成浪,云间凝落雨滴,渗入两道贴紧的唇瓣中间,混在了缠绵的热气里。
在昼夜交替时的蛮荒旷野上,司绒和封暄旁若无人地拥吻。
天亮了。
*
回到镜园时,两人都体面得很,风吹雨打的痕迹都在马车里擦拭干净了。
这得仰赖于有一拨操碎了心的侍卫们。
稚山不高兴,他把人跟丢了,在半途被驱着马车赶来的九山捞走,唯一跟上了司绒和封暄的只有易星,这小子耐力惊人,这会儿正蹲在茶房里捧着海碗喝水。
九山进来,把人都叫去吃饭:“我守着,你们都去。”
“G!”易星跳了起来,搡稚山一把,稚山纹丝不动,抱着刀坐在椅上闷闷不乐,小崽的情绪更外露,他还没有学会怎么隐藏他也想家这件事。
“你去。”九山给易星打个颜色,他往稚山身边坐下来,兜里掏出来一把短匕,往稚山手里塞过去。
“什么?”见到短匕,稚山才有点儿心思开口。
“我们近卫营都配的,别看小,削铁如泥呢,喜欢不?”九山把那短匕在手心里转出花儿了,又拔|出一点儿寒芒,稚山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给我的?”他没伸手去接。
“拿着吧,都是自个人。”九山把短匕给他塞手里了,这回稚山没推拒。
看稚山喜欢,把那匕首翻来覆去地看,九山像个老大哥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就把东宫把镜园当自己家,我们这群近卫,你爱喊哥哥叔叔,喊大爷都行。”
近卫不敢妄议主子的事,但九山这几个月大开眼界,觉得司绒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这事和日升月落一样,肯定得堪比自然规律,那么这个阿悍尔侍卫也就是自己人了。
东宫一向护短,他们不介意把小崽一起护进自己的地盘里。
稚山握着匕首上下比划,高兴了些,说:“谢谢。”
“谢什么,你上回差事办得好,该得的,”九山笑起来,揉了把小崽的头发,“去吃饭!”
*
主屋里,烛火通明。
三四张图纸叠在桌上,用一枚镇纸压着,司绒站在桌旁,握着炭笔把最后一点儿收了尾。
封暄沐浴完出来,头发半散,笼在烛光里的眉眼冷清,像九天游下的仙人,坐下来时衣襟微敞,从那半泄的春光里望进去,就是隔绝探视的一片禁|色。
只是多看了两眼,司绒就被捂住了眼,封暄饮了茶,从后边圈着她,双手撑在桌旁,看图纸上被她重点标注的细节,司绒本弯着身,这个姿势就变得格外危险。
泡过热水的身子比平常的温度更高,那雪松味儿被揉散了,烘起来了,四面八方地围住了司绒,围得她心旌摇荡。
“这是什么意思?”封暄点了下铜柜的一角。
“预留注油处,我想战场瞬息万变,若是遇到强攻,火油铜弹不足的情况下,也可直接用火油,”她指柜上长筒的一头,夸张地比了个手势,“轰――!!燃成一条火龙,守城攻城都是利器,双用。”
“嗯,”封暄看得认真,目光沿着图纸走了一圈,就记在了心里,“天赋惊人。”
“嗯?”司绒笑,“纸上谈兵的天赋确实不错,父汗的回信这两日应该就要到了。”
“回信到,青云军便拨两万人前往哈赤草原,”封暄把她的鬓发勾到耳后,“随后青云军大部退回翼城,只留一万人驻守八里廊。翼城是中枢站,往东南连通唐羊关,往西直通乌禄,往南即是京城,往北可连哈赤草原。”
司绒一愣,在他怀里转身,封暄把图纸叠在一块儿,拨到一旁。
“这是要把先锋军变成可四方支援的后备军吗?”
“差不离,”封暄尽量把这说得简单,“我打算分化青云军,作海陆双训。”
“内陆安定,和阿勒的合作让你把目光放到了陆地以外的地方,”司绒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野心和机变,猜出了他的盘算,“航道的稳定和外域的扩张都需要强大的军事基础,你想做双王。”
“黄沙莽莽山埋玉,蓝域涛涛浪淘金,陆地是可视的领地,海域亦是多变的挑战,如果战事起,这就是一次把青云军磨利的机会。”封暄没有否认,他眼里充满某种压至实质的锐气,从前他从不将野心宣之于口,如今他只把它露给司绒一个人看。
“阿悍尔与你并肩而行,草野与蓝天同样包容你的野心。”她伸手摸了摸他,指头从他的眉骨往下,一路下滑。
停在到他肩头。
“司绒是野蛮生长的花朵,我要长在你的骨头上,从这儿开出来,和你一起沐飞霜,迎巨浪,你保护我,我的根系缠满你的骨头,让你变得更加强韧。司绒向阳而生,有我在,你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
九月之后,寒流席卷,天气陡然转冷。
八里廊榷场于八月十五正式建立,这片荒芜了数十年的苦寒边境迎来了春日般的生机,沙砾中堆砌起城墙,南北各设两道城门,对阿悍尔和北昭开放。
商铺棚寮林立,草原的遥铃与北昭的长歌互相应和,唱起了八里廊的勃勃生机。
司绒和封暄走进院子,左右迎上来两人,分别递上书信和奏折。
“德尔说,有位阿爷驱了上万头肥羊从草原深处来,来时八里廊正下起第一场雪,那羊跑散了,扎入雪地里就没影儿,半条街的人都去给那位阿爷追羊。”
司绒拆的是德尔送回来的信,德尔离京时垂头丧气,到了八里廊,一脚踏回故土,喝的是阿悍尔羊奶,吃的是鲜嫩的炙羊肉,耳畔俱是乡音,瞬间便活了回去,他觉得对司绒愧疚,所以在信里把八里廊的场景描述得活灵活现。
“该训几条狗,牧羊是好手。”封暄正看榷署的折子,榷场设在八里廊,下一步就要在两地内部各设置一处榷署,便于管理商贸往来,还能处理部分外事矛盾,这个位置至关重要,除了职能划分,外派的官员也要雷霆手段与怀柔变通相结合,这人不好找。
两人相顾一笑。
近来,白日里穿上衣裳,二人谈的都是正事,夜里放下帐子,切磋的便是私情。
甚至有几次,司绒半醒未醒的时候还背了一遍各项通行之物的商税。
忙昏了。
封暄想,等这阵儿忙过了,要带她泡几日热汤泉。
稚山在门边打帘子,二人走进屋。
他们刚从拙政堂回来,北昭重臣与阿悍尔来使在拙政堂内,开启了第一次正式的会谈。
八皇子封祺归京,带回三段勘查好的边境线概况,提议模糊不清的水泽草甸挖沟砌石,做出明确的分界线,这条重新划好的边境线得到了赤睦大汗的肯定,在拙政堂上还是北昭的朝臣讨论得热烈些。
屋里热,司绒拉开大氅系带:“领土问题定下,基石就稳了。”
封暄伸手从她两肩把大氅褪下,顺手和自己的一起挂在衣架子上,点头:“这是重中之重。”
虽然最后敲定的边境线整体上是往阿悍尔推进的,看起来是阿悍尔损失了小部分领土,但北昭把哈赤草原与阿悍尔共享。
哈赤草原,这片在阿悍尔东南方的草原,比整个邦察旗还要广袤,雨东河把它的地理位置变得尴尬,像一片被河流圈隔出来的草野,在北昭立国时,被骁勇的北昭太|祖占领攻下,在那时候拓宽雨东河的河床,把它彻底与阿悍尔草原分隔开,这一分隔,就是数百年。
两边各自派了部分兵力进驻,循序渐进地往里驻军,在哈赤草原上小心翼翼地往来,这其实不太顺利,九月初驻军进哈赤草原,到九月十五时,就爆发过三次矛盾,最严重的一次,双方在巡逻过程中爆发口角,动起了武。
这都是磨合过程中必然会有的矛盾,不要酿成大规模冲突,就在可控的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