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蚍蜉楼?那就却之不恭了。”塔音十分从容,撩披风落座。
刘赫没应这话。
此时,场下人已经下完注,铜钱碎银丢得满地都是,他们轰然而散,攀栏爬到石台上。
一名褐衣男人敲着锣鼓绕场走了一周,接着石台底下一道木门徐徐拉开,两名膀大腰圆的汉子赤着上身,拖出两只半人高的铁笼。
兽斗开始。
“看到那笼子了吧,那是关鬣狗的,从阿悍尔偷出来的赤晶钢全融了进去,迄今为止,只有一条‘鬣狗’曾经挣破笼子跑出来。”刘赫站在栏杆边上,打个响指。
笼开,两只骨瘦如柴的“鬣狗”从笼中嘶吼着出来,手脚并用地前行,刹那间便厮杀在一处,他们常年被关在笼子里,身躯无法自然挺直,这种兽化的体征让四周高呼声更甚。
蚍蜉楼把人当成鬣狗,厮杀在遍地铜钱碎银中,在绝望荒溃的日子里抛却为人的底线,以人为乐。
塔音抿唇不语,不知想到了谁,眸子沉沉如墨。
刘赫转过来,身上的虎皮融在昏暗的光线里,虎纹深深,森冷可怖:“小丫头,要入蚍蜉楼我自然欢迎,只是蚍蜉楼从来只收无依无靠之人。你被故土流放,这很好,但你并非无依无靠,你背靠阿悍尔!沙漠的乌尾蛇做了草原戾鹰的走狗,你此番根本不是来入蚍蜉楼的,是来剿蚍蜉楼的!”
“磅!”
蚍蜉楼大门应声而闭,人群寂静一瞬,场下野兽般的厮杀也停止了。
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蹲在地上,鼻孔翕张,喘着粗气,他的对手蜷缩在地,衣衫破烂血迹斑斑,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咚――――”
胜负已定,锣鼓声环荡在蚍蜉楼内,人群再度爆发高喊。
高喊掩盖了几道拔刀声,塔音也站起来,她身量高,站在刘赫跟前不用仰头:“草原的雄鹰是乌尾蛇的朋友,我背靠阿悍尔,手中刀取的却是你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刘赫手握成钩爪,斜斜地就向塔音的面门抓来,狞笑道:“小小年纪口气不小!”
塔音身手灵敏,扭头就躲了这一爪,翻身跃过栏杆,跳下了中间的场子。
刘赫怎么能放过她,跟着翻身跳下,壮实的身躯在地上震起灰尘,脚旁登时落了几枚铜板。
“吼――吼――”
蚍蜉楼现如今的当家人亲自下了场。
虎皮大汉对上碧眸美人。
蚍蜉楼的看客都沸腾了,掏着身上的铜板,噼里啪啦往底下砸。
刘赫对塔音势在必得,不但是为了这一场,更是为了塔音带来的八百人,那都是个个彪壮能打的汉子,如果能收到麾下,他在阿蒙山的底气便更足。
他在阿悍尔北昭与蓝凌岛的战争里作壁上观,前不靠阿悍尔,后不挨蓝凌岛,就是在观望,他是夹缝里生存的人,但如果有人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就不要怪他!
“我给了你考虑的时间,但是你仍然执迷不悟。”塔音自知不是他对手,只在拳风腿扫间灵敏地躲避着。
“执迷不悟?你是谁?”刘赫被这敏捷的乌尾蛇耍得东跑西跳,渐渐烦躁起来,“好一个正义凛然的灭国王女啊,你当自己是北昭的官老爷吗?还是阿悍尔的大伽正啊!”
“是要踩在你脑袋上的人!”塔音弯下身子,抓起一把混着血的铜板朝前扬去。
刘赫被铜板砸了一脸,扬起的烟灰全扑他眼里了,当即沉身跺地,发出了凶狠的怒吼,扶住腰间刀柄,他不想再跟这乌尾蛇玩了。
弯刀“刷”地拔出,如同一把火线,霎时间就点燃了四围的哄笑与呼声,新一轮的铜板与碎银哗啦啦地从天而降。
漫天漫地都是铜钱。
塔音站在铜钱雨里安然不动,那双碧眸犹如夏日的湖色,能承接噼啪的暴雨,也能消化狂猛的飓风。
刀光疾速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蚍蜉楼大门轰然大开,亮光就像乍泄的洪流,顷刻间就覆满了楼内兽场与高台,随之蹿入的,还有一道清瘦的人影。
刘赫执刀的手被稳稳捏住,接着那腕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往旁歪斜,在万籁俱寂里,发出令人齿冷的声响。
看客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门外又踱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瘦得竹竿儿似的,矮的那个浑身裹着大氅,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那张脸微微一转,眼角与眉尾折出锐利的弧度,明明带着笑意,却让人觉得跌进了冰窟窿里。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蚍蜉楼的大门就这样被人一脚踹开,寨子里的人都死了?
来人正是司绒和易星。
稚山怒极,他差点就要来不及,差点就要看到这曾经碾压他尊严的地方,再度夺走他在意的人,愤怒让他的拳头毫不收敛,又狠又果决地往下砸,直砸得刘大猫成了病恹虎,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
塔音弯眸看着,眼里碧光点点。
在稚山撂翻刘赫后,司绒踏步往里走,跨过遍地铜钱,一只脚轻轻地踩在了刘赫的腕骨上。
就这么站在场中央,环视一圈,在乌泱泱的人头里,笑了一笑:“诸位,热闹啊。”
随即摘掉兔绒帽,这才低头看一眼,像是没注意似的,略带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踩着了。”
说着不好意思,脚倒是挪开啊!
刘赫眼眶发紫红肿,他没想到对方还有后援,后援竟然还真是阿悍尔小公主,她,她还带来了稚山。
“大猫,落魄啊,蚍蜉楼这样不景气了?竟需要二当家的亲自下场揽客。”司绒蹲下身,像老朋友似的,语气轻柔。
刘赫鼻孔直呼噜着粗气,他看着逆光的司绒,她的阴影就压在他头顶,让他瞧不清她的脸,只能偏头吐掉一口浊血,血里滚出白森森的断牙,说。
“公主……是蚍蜉楼的,老朋友了,今日相见,连旧交情都,都不顾了吗?”
“是啊,老朋友了,”司绒转着自个儿的兔绒帽,轻言细语地说,“蚍蜉楼就喜欢对老朋友下手嘛,对阿悍尔拔刀相向也挺利落。”
“打你阿悍尔的是刘坡那群人!与我们无关!”高台上,刘赫的手下当即喊道。
阿蒙山也分帮结派,各不干涉。
司绒站起身,把兔绒帽又戴了起来:“那怎么办呢?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喜欢迁怒。”
都是一丘之貉,装什么无辜呢。
“你!”
“嘘――”
司绒伸出一只手指,抵在唇边,而后站在兽场中心再次环顾一圈,摊开手,说,“诸位,压生压死,压手压腿,请下注吧。”
那一截腕子浸在浑浊的血腥气里,就像血池中攀出的一弯新月,那样莹白细腻,仿若无害,却看得人手软脚颤。
压个蛋啊!
人都给你踩在脚下了!
“拿,拿什么压?”人群开始骚动,上一刻还以人命为乐的人,此刻暴露在天光下,丑态毕出。
“嗯……拿命吧,”司绒认真考虑了会儿,目光巡过一张张惊慌的脸,给了个诚恳的建议,笑意深深,“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好打架。”
这话一出,无人敢应。
到此刻,看台上的人也该明白过来了,蚍蜉楼的守卫全□□趴啦,这位阿悍尔公主有备而来,就是要把他们全部圈在此地作困兽之斗,不如同她拼了!
人潮涌动,有的想逃,有的想打。
塔音朝外吹了一道长哨,她的旧部们从门外压入,个个怒目圆瞪,煞气腾腾。
司绒拢紧了帽子:“塔音,失望吗?”
“失望,这里的人比沙漠还要贫瘠荒凉,”高台上已经厮杀一片,塔音眼里倒映飞溅的血线,“他们的心里开不出绿草与鲜花,只有毒芹。”
“那就推翻这里吧,这是你的场了。”
*
蚍蜉楼里杀声震天,蚍蜉楼外的寨子里早已经是一片死寂,阿蒙山剩余的爪牙悄无声息死在了睡梦中。
封暄给的人确实好用,个顶个的暗杀高手,把这片寨子围了个死,半只豺狼都跑不出去。
想到封暄,司绒搓掉手里的雪粒,叹了口气,还是速战速决吧。
她转过身来,易星立刻一抬手,将浸在冰河里半死不活的刘赫提了起来,丢在雪地上。
“你他……”刘赫一身的虎皮在河水里浸得湿透,提起来不一会儿就挂满霜花,饶是他体糙抗冻,此刻也快冻成冰碴了!他蜷缩在地,艰难地转动眼珠,把话咽了下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司绒给易星一个赞赏的眼神,和颜悦色地对刘赫说:“给你止止疼,醒醒脑,以免一会儿说出些胡话来。”
“你想问曼宁港!我告,告诉你,”刘赫声音都发抖,疼倒是不疼,冻啊,他死攥住拳,喘了两口气,“曼宁港早就不是阿蒙山的了,李迷笛十年前就把它卖给蓝凌岛,那,那烬三爷。”
烬三,司绒记住这个名字了,她抱着自己的手炉,端详着刘赫眉毛上凝起的冰霜:“我确实想问你,曼宁港的军力部署。”
“老子哪儿知道!”刘赫嚷起来,头发上的冰碴子簌簌地往下掉,“他们打阿蒙山过,就带走了半山的人,我只剩这么些,都让你给弄死了,老子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跟那边半点关系都没有,问我就是白问!”
“别紧张,”司绒提醒他,“声音都抖了。你哪儿是孤家寡人呢,你是让我高看一眼啊,这寨子两百里开外就是战道,港口被战船占领,你这蚍蜉楼里还能有外海来的看客,了不起啊。”
蚍蜉楼。
刘赫脸色微变,梗着脖子不说话。
他知道司绒在做什么。就如同在蚍蜉楼里那样,她是以言语为刃,操控气场,轻而易举就让楼里那么些亡命之徒以为强兵到来,必死无疑,还未拔刀,士气就已经跌入谷底,她再让沙漠的乌尾蛇进入,从那些悍匪恶徒头上碾压过去,赢得轻轻松松。
诡计!诡计!女人都是虎!
她此刻就是在钓话!
司绒垂头,笑,说:“还是不够清醒。”
“我来!”易星可激动了,一脚把刘赫踹入冰河里,手里拽着麻绳,麻绳连接刘赫的腰部,这回扎扎实实地把他冻得只剩一口气儿才提起来。
裙裾铺在雪地里,火红的颜色似花瓣,层层晾在阳光下,刘赫冻得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见到了妖魅。
他耳里忽远忽近地荡来声音。
“我只是来借个道,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多简单啊。不要试图惹我生气,上一个惹我生气的蚍蜉楼楼主是什么下场,你还记得吧?”
第66章 诈
曼宁港沉浸在夜雾里。
这里就像一处湾阔水深的口袋, 在凹型的岸边延伸出一条木栈道,木栈道两侧钉着石柱,石柱上密密麻麻的铁链缆绳,连接整齐停靠的船只。
夜雾如白纱, 遥望只能看到一截截整齐的黑色剪影。
司绒侧身倚在船舱窗口, 海上风来, 咸湿冰寒,迷得她睁不开眼。
他们的船只沿着雨东河支流前往曼宁港时,一共途径三道关卡,不是被酒气熏人的虬髯汉子放行, 就是塞了两锭银子后顺利通过, 亦或瞧了一眼甲板上的刘赫便连盘查也免了。
“此行顺利,倒要好好感谢二当家, 之前是司绒失礼了。”司绒伸出一只手指头,勾住窗沿, 把夜雾冷风都隔在了窗外。
船舱简陋,左右都守着司绒的人。
刘赫蹲在火盆旁,身上的衣服刚烤得半干,他知道司绒话里在怀疑什么, 解释道:“这条道是分支,只能通往次级港口,这些年来从外海漂来, 进出阿蒙山的都走这条道儿, 鱼龙混杂什么玩意儿都有,来往都是悍匪恶徒与红刀歹客, 交够了银子就能随意出入, 两头一边连着海, 一边连着蚍蜉楼,只要坐着蚍蜉楼的船就查不严。”
司绒浅笑晏晏,也不知道信没信。
刘赫暗骂一句,他如今看她笑心里就发怵!烤着火搓了两把手,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
“我信,”司绒坐下来,易星殷勤地递给她一颗烤好的红薯,司绒接在手里慢慢剥皮,“只是,你的朋友在次港吗?”
“怎么个意思?”刘赫看她那双白嫩嫩的手就发毛,浑身关节都痛,他可没忘那只手在蚍蜉楼里一摊,那笑盈盈的“下注”一出口,赌掉的就是数百人的性命,整个寨子都为之血流成河。
他扬了声,不可置信地说:“你这是要往主港去?那我可提醒你一句,你要夜袭曼宁港,就凭带的这几个人,最好从次港摸山过去,才能打个措手不及。从雨东河干流正面攻入可不叫夜袭,那叫送死。”
“谁说我要夜袭曼宁港?”司绒往嘴里送一口香软的红薯,“打打杀杀多不好,和气才能生财,公主我是奔着生财来的。”
“你……”稚山移一道眼神过来,刘赫立刻把糙话咽回去,皮笑肉不笑道,“哈赤草原混战一团,阿悍尔这是要临阵倒戈?”
“是啊,跟北昭没什么好玩的,哈赤草原守下来又不归我们,阿悍尔还填了这么多人进去,不得不另寻出路啊。”司绒把拇指沾上的深橘色吃掉。
“公主不要哄我,你们连榷场都开起来了,哪里还有翻脸的可能。”刘赫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榷场算什么,几道墙垣几张帆幌,敌不过硝烟一捧铁蹄一踏。阿悍尔是看到你的朋友实力雄厚,这才起了合作的心思。你们要打北昭,先取阿悍尔占下矿场,这是个好法子。”
司绒继续撕开皱巴巴的红薯皮,在桌上整齐地叠放,她做得很认真,话语也十分诚恳,随着最后一道红薯皮撕下:“但有个更好的法子,阿悍尔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我们对北昭也感兴趣,与之谈和是为了在定风关一战里不受两面夹击,如今收拾完了塔塔尔与仇山部,再谈和没有必要。”
那双手仿佛有魔力。
司绒在谈话时,全程没有向刘赫倾过一眼,但是司绒的狡诈和善变让刘赫记忆太深刻了。
司绒越平淡,刘赫越忌惮她,越不能克制自己去看她,分析她。便不得不一再地把视线放在她的手上,看着她动作间带起的弧度,看那抹莹白不断地沾染橘红,在烟丝儿一样的热气里缓慢地动着。
夜雾冷风退避三尺,司绒不说话时,船舱顿时陷入寂静,护卫不声不响呼吸放低,只有极其轻微的水流声淌在耳畔,但这水流声太规律,成为某种幕布后令人习以为常的声响,不足以弹起刘赫心湖里的涟漪。
刘赫在这种气氛里感觉自己被捏住了心脏,这是一种温柔刀。
她不需要男人般结实遒劲的肌肉,不需要力拔山兮的震慑力,那双手拿捏气场,强硬时挥指收割人命,温和时化人心防。
这他妈的,妖怪,妖怪,女人都是妖怪。
刘赫甩了甩脑袋,他的思绪差点被带跑,此刻危险的是,明明知道司绒说的都是假话,但就是因为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刘赫反而有几分踌躇不定。
司绒也不催他,慢腾腾地给红薯吹了口气,易星乖巧地给递上一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