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空往后一瞥,目光所及处,一群纸童子步伐扭曲地在身后追逐,手中的尖刺在日光下反射出透骨的寒意。
忽觉喉头发干,容不得她多想,那尖刺就要直冲自己的后脑勺,贺凌云脚下动作一滞,忽地拐了弯,穿进了一条狭窄且幽暗的小巷。
又经过了几个路口,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贺凌云松了一口气,放缓脚步,正欲停下来平复呼吸,余光里忽然瞥见一座巨大的黑影在缓缓移动。
贺凌云僵硬地扭头看去。
遮天蔽日的巨大纸童子就站在不远处,一颗大得可怕的头颅正左右扭动,似乎是在这城中巡逻。
而它此刻,正缓缓地扭头,即将看了过来。
贺凌云:“……”谁能告诉她,眼前的这是个什么奇形种?
想到那个谢巧的行事手段,这该不会是被砍的纸童子们凝聚而成的吧。
这得砍了多少只啊!
在心中低骂了一声,贺凌云便匆匆错开纸人探来的视线,往后退去。
然而还不等她走上几步,胳膊上忽然多出一只手,接着,一股大力便将自己往一边拉去。
纸童子的视线落在贺凌云原本的位置上,见那处空空如也,便缓缓地扭头看向它处。
而在巷子深处的一处夹缝中,贺凌云艰难地抬起头,试图看清对面的人是谁。
这处本就不见阳光,又极为隐蔽,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此时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贺凌云只觉得自己离那人极近,几乎是肉贴肉的程度,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待眼睛适应了片刻,贺凌云终于可以看清对方大致的轮廓。
少年清瘦的下巴微微扬起,绷出一条锋利的下颚线,感受到从下方传来的视线,于是低下头来。
黑暗中,一对清冷的双眸静悄悄地与贺凌云的目光撞在一起。
第41章 悸动
巷子深处, 有一阵邪风艰难地钻了进来,从身影交叠的二人之间穿过。
对方身上的温度很高,隔着几层衣衫传递过来, 再顺着皮肤一寸寸地爬上高处, 最终在脸颊上留下温热的痕迹。
贺凌云仰着头, 缓缓地眨动双眼。
太近了。
这是个极为危险的距离, 近得只要她愿意,便可偷偷地抬起右手,覆盖在对方的前胸处, 再迅速地穿透他的心脏。
只要速度够快, 对方甚至来不及反抗, 到那时, 她便可完成系统的任务,顺理成章地回到原本的世界。
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计划。
这么想着,贺凌云也确实这么做了,手掌触碰到柔软的布料, 那处下方, 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然而不等她再进一步动作, 手腕上忽然多了分钳制。
一只温热的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还未来得及作案的右手腕。
有灼热的呼吸喷洒而下。
“你不对劲。”薛青城目光愈发幽沉,如一汪幽潭,几乎要把人吞噬。
一股寒意自背后升起,贺凌云维持着仰头的姿势, 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来不及了。
她已经失去了杀掉薛青城的最佳时机。
对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目光攫住她的, 两道目光纠缠在一起, 几乎分不开来。
若是此时她率先移开了目光,无异于将自己的心思剖开, 示于薛青城的面前。
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她该说些什么?说她兽心大发,忍不住摸了他?还是说她受不了与人亲近,想推开他?
在脑中编出了无数个荒唐的借口,贺凌云的呼吸愈发混乱起来。
最终,竟是薛青城松开了牵制住她的手,他站直了身体,在这拥挤的空间里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贺凌云本就做贼心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没能抓住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震动,为身体各处泵送血液,暖洋洋的,并不难受,却有股陌生的酸涩涌向四肢百骸,甚至连牙根都不放过,他是怎么了?
薛青城的上半身隐藏在黑暗中,喉结微微滚动。
平复了片刻,他才开口道:“你方才身上的香气又浓烈了许多,可是身体不舒服?”
贺凌云神情恍惚:“?”
剑拔弩张地对峙了半天,竟是因为这事么?
心情恍如坐了过山车般起起伏伏,贺凌云嘴角微微抽搐,随后化为一抹笑,“大师兄原来是在担心我么?”
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嘴上便没了把门,而这声疑问落在了薛青城的耳中,可全然不是原本的意思了。
什么叫担心?他为何要担心?那不是关系亲密的人们才会做的事情么?
他低垂着眼眸,见小师妹笑得灿烂,唇边挤出两只浅浅的梨涡,衬得她愈发明媚起来。
薛青城眉头微皱,强迫自己挺直后背,脊梁紧贴着身后寒意透骨的墙壁,心中那点躁动这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贺凌云在脑中思索了片刻,随后编出了个妥帖的理由来:“方才躲避那纸童子时跑得太急了,身上出了许多汗,这才气味重了些。”
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又想到了些什么,贺凌云冲对方摆手道:“凌云忘了师兄不喜香粉气,我这就离你远些。”
说罢,她便往旁边挪了挪,努力拉开二人的距离。
看着姿态别扭,艰难行动的小师妹,薛青城轻叹了一声,“无妨。”
在幽窄的夹缝中躲了一阵,贺凌云忽然想起心中的疑问,她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问道:“外面的纸童子是怎么回事。”
若是最初就存在,那他们为何一开始并未见着?
“是谢巧的计策。”
薛青城轻声答道:“既然纸童子损毁后可以重聚,那么一只大的总比无数只小的要显眼得多。如今我们看似在明处,实则在暗处,而那纸童子恰恰相反,想要寻得我们,恐怕不是易事。”
闻言,贺凌云茅塞顿开,惊异下不忘对谢巧夸赞道:“这人还真是聪明,竟想出这个法子。”
转念想到对方出手狠厉,不拖泥带水的模样,贺凌云暗暗咋舌,一般人就算是想到了这个办法,恐怕也难以操作。
良久,远处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哨声,贺凌云愕然抬头,身旁的薛青城已有了动作。
“是谢巧的信号,我们该出去了。”
二人从阴暗的巷子里走了出来,便看见那纸童子又大了一圈,正动作迟钝地往东面走去。
那里正是哨声的源头。
“我们接下来应当去哪?”贺凌云问道。
薛青城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衫,眉头也不曾抬一下,“请君入瓮。”
贺凌云:“?”
“纸童子用寻常刀剑损毁不了,恐怕只有借苟二的火雷一用。”
放下整理好的袖口,薛青城抬起头来,看向纸童子的移动方向道:“用结界困住它,再放一把火烧了。”
贺凌云:“……”这是个她不曾想到的办法。
况且据她所知,他们几人中,能够施展结界的,应当只有薛青城一人。
既然分工明确,那么亟待实施了。
所幸放大版的纸童子行动不便,待它抵达哨声的所在地时,贺凌云一行人已重新聚头。
谢巧轻飘飘地立在酒肆旁凸起的横杆上,手中拿着枚铜制的哨子,放在唇下吹着。
苟二和萧涟二人并排站在下方,见贺凌云二人安然无恙,纷纷松了一口气。
看着像一座山一般高的巨大纸童子举着乌泱泱一片的尖刺向自己靠近,苟二张大了嘴巴,惊得下巴几乎掉了。
“这么大,我手里的火雷能点得着么?”说罢,摸进袖口处的手又抖了抖。
贺凌云偏过头来,看着苟二颤颤巍巍地掏出三颗鹌鹑蛋大的火雷,掌心的汗水几乎将那火雷湮湿。
嘴角抽搐了一瞬,贺凌云担忧道:“你知道这火雷怎么使用么?”
闻言,苟二撇了撇嘴,从鼻腔喷出气来,“你瞧不起谁呢?”说罢,掐起手心的一颗火雷,向贺凌云方向递了递。
“瞧见上面的雷纹了没?”苟二煞有介事道:“以灵力催动,再往那纸人身上一掷,砰!它就炸了。”
贺凌云:“……”可信度不高,大有吹牛的嫌疑。
随着纸童子越来越靠近,哨声陡然停下,薛青城飞升跃起,转瞬间便飞至纸童子附近的一处高楼顶端。
听不见哨声,那纸童子云看右看,终于寻得了下方薛青城的影子。
然而它的动作没有对方迅速。
薛青城提起长剑横在身前,很快,一股强烈的罡风便以他为中心,四散开来,口中默念剑诀,片刻后,一道闪着金色符文的半透明屏障缓缓升起,冲纸童子而去。
“快!扔啊!”萧涟搡了把苟二,催促道。
得了命令,苟二咬了咬牙,指尖撷来一道灵气,往那火雷上渡去,接着使出十成的力气,往纸童子身上丢去!
为了保险起见,苟二只丢出了两颗火雷试试水,而那小的可怜的火雷在空中划过,周身“噌”地冒出火星来,撞上了纸童子的小腿部位,然后弹了回来。
众人:“……”
与此同时,透明的屏障及时落下,刚好将那两颗小火球兜住。
火球在结界中滚了一圈,最终稳稳地落在纸童子脚下。
“瞧瞧这默契!这配合!”苟二乐得一蹦三尺高,勾住身旁萧涟的脖子,大有要将对方脖子勒断的嫌疑。
“先别高兴得太早,且看它会不会烧起来吧。”用力地掰下脖子下的手臂,萧涟皱眉道。
结界中,纸童子缓缓转动着巨大的头颅,见自己的活动空间逐渐缩小,愤怒地向外掷出手中的尖刺,然而结界外有薛青城加持,整道结界固若金汤,一点缝隙都撬不开。
碰了壁,纸童子怒不可遏,狂躁地捶打着这方结界。
“砰砰”的巨响震动着大地,纸做的城不堪其扰地抖了抖,贺凌云脚下不稳,险些往后摔去。
其他人也没好在哪,只能抓住身边坚固的物体,这才得以没有摔倒。
“怎么还没烧起来?”苟二探头往前看去,额头上急得生出一片细密的汗珠来,“该不会是被那玩意踩灭了吧?”
火雷在纸童子的对比下小的可怜,微弱的火星似乎无法燎起上方的庞然大物。
众人无话。
谁也不敢保证这个方法一定行的通,只能抱着侥幸的心态,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所幸薛青城暂时还靠得住,还能维持住结界的形态。
又等了一会,就在众人心中凉了半截的时候,一溜烟自纸童子脚下悠悠升起,缓缓地飘散在空气中。
苟二:“!”
成了!
起初只是豆大的火苗,触了易燃的纸童子,便攀缘而上,很快便窜到了顶端。
滚滚浓烟将半圆形的结界内部充盈得宛如一只唯美的水晶球,火光冲天,与白烟交相辉映,煞是壮观。
火童子仿佛不吃痛,却还是在看见自身燃起来的时候变得更加激动了,捶击结界的力道更加大了起来。
“跳脚也没用!等着化成灰吧你!”苟二同学此刻也不怂了,如同在挑衅一只被关在铁笼中的猛兽,张牙舞爪的好不威风。
薛青城眉眼低垂,静静地看着下方的结界,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瞬。
第42章 哑谜
烟雾愈发浓重, 很快便将透明的结界填满,那体型巨大的纸童子便在这白色烟雾的球中剧烈地挣扎着,发出骇人的动静。
薛青城低下头, 看着脚下震颤的大地, 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来, 震感越来越强烈, 而仅仅靠纸童子还不足以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
过了许久,结界中的纸童子终于被焚烧殆尽,唯剩灰色的余烬在空中飞舞。
见它成了这副模样, 应当再也成不了气候了,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 空气中忽然响起细微的“哔啵”声。
出自对危险的感知, 贺凌云警惕地环顾四周,却惊讶地发现这座纸造的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剥落、坍塌。
“这是什么情况啊?”苟二崩溃地大喊。
几乎只用了一瞬,眼前的场景便告诉了他答案。
原本色彩艳丽的城,此刻褪了色, 露出下方枯焦透黑的芯子, 这处幻境“改头换面”, 彻底变了模样。
“难道是触动了阵眼?”萧涟喃喃自语,随后又很快地否定了自己的推测,“不应当是这样,我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粗暴的法阵。”
薛青城收回结界, 如一阵风样地掠下, 在众人面前站稳, 面色寒凉如水, 说出的话也让众人的心凉了半截。
“你们看身后,多出了三个人。”
这如同在讲述鬼故事的风格令贺凌云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
顺着对方的视线转过身去, 众人果真看清了不远处的身影。虽隔得远,却也能分辨出对方的打扮。
那是来自几大宗门的弟子。
对面的人显然也很错愕,静立了片刻后奔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空气中的焦糊味又重了许多,有灰尘自对面三人脚下扬起。
贺凌云远远地便看见一颗圆润水滑的脑壳反射着充满佛性的光辉,为这处灰暗的世界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
为首的,是一位眉疏目朗的年轻和尚,身着杂色纳衣,脚踏黑色罗汉鞋,骨节分明的指间缠绕着一串细细的菩提子念珠,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股松弛感。
这是位佛院的弟子。
而和尚的右手边的男子也同样极好辨认,腰间悬挂着焗了层油的精美乐器,看样子是根……葫芦丝?
这位无疑是缠丝院的乐器大师了。
站在和尚右后方的,是位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瓜子脸,头发高高束起,偏作男子打扮,月白色的衣袍上沾了几抹灰,想来先前经历过一番打斗。
姑娘的右手背在身后,圆润水亮的一对招子静悄悄地打量着他们一行人,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谢巧时愣了愣,随后身形越发紧绷起来,从背后摸出了把泛着银色冷光、造型别致的袖箭。
看来这位应当是出自以机关暗器闻名的金刚宗了。
双方沉默地对峙着。
良久,乐器大师率先开口,语气中充满试探,“你们是新来的?”
不对劲。
贺凌云眼皮微抬,试图从对面男子的神情上找出漏洞。
或许是第六感在作祟,男子的疑问落在她的耳中,变成了另一种味道,这感觉就好像是家中忽然闯入三个陌生人,然后质问她“你怎么住我的房子”似的,给她一种反客为主的错觉。
回味着对方的语气和态度,贺凌云飞快地在脑中作了遍假设。
如果对方是突破了上一道幻境、刚踏入这重幻境,那么不应该是这个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