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这么说了,便有不信的人冲了出来,要上手摸一摸这把刀。
一名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对此大为不屑,大声嚷嚷着“不信”,就要上手抓来。
那人就站在包围圈内侧,离那男人极近,动起手来十分顺手。贺凌云便看着那人夺过长刀,动手在刀身上弹了起来。
“铛——”
只听得清脆的一声,那人瞬间变得龇牙咧嘴,捂着手指头“诶哟”叫唤道:“是真刀,可真硬啊!”
贺凌云瞥了眼那人,只觉得这人演技颇为精湛,应当是个老托儿了。
接着,那男人一副不认命的样子,挥着长刀连劈了几块木桩,终于变得“心服口服”。
尖嘴猴腮的男子将刀还了回去,接着冲对方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道:“老哥,您是个狠人!
接过长刀,表演者谦虚地冲众人行了一揖,“既然检查无误,那在下……”
“等一下。”人群中忽然有人开口打断。
贺凌云诧异地看向一旁的薛青城,便见他在众人的目光下继续道:“我可以看看这把刀么?”
贺凌云:“……”
持刀男子:“……”
不知是不是贺凌云的错觉,当薛青城开口的一瞬间,场内的气氛明显变得安静起来。
好似薛青城的身上自带了净化气场。
“师兄,你是看上了这把刀了不成?”贺凌云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
听说剑修都是货真价实的剑痴,难不成对形似长剑的冷兵器都一视同仁的热爱?
薛青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低声回道:“他说可供人检查,我见其他人都息了声,便想查看一下那刀上有没有附着灵气。”
贺凌云默了一瞬,心想她的大师兄是个实在人。
持刀男子讪笑了一声,随即向薛青城递去长刀,他道:“宝刀不易得,后生,接住。”
薛青城了然地扬了扬眉,难得生出一丝兴味,他接过长刀,食指与中指并拢,沿着刀身缓缓拭去。
刀身触手冰凉,是柄好刀不错。
只是……
薛青城的指尖停留在距离刀尖一掌处,顿了顿,随即抬眼看该向男子。
见他这副反应,围观群众不由得起了哄。
“看出什么没呀?别是猪鼻子插大蒜,装蒜呀!”
“我看他就是装神弄鬼,我方才拿着那把刀,诶哟沉甸甸的,一看便知是足铁打的,货真价实,做不得假的呀!”
替人说话能拿几两钱?这托儿嘴可真欠。
贺凌云恶狠狠地看了那人一眼,威胁意十足。
那人见贺凌云这般,顿时噤了声。小姑娘长得粉白可爱,怎么眼中带刀似的,令人无端感到害怕?
“刀挺好。”等了许久,薛青城方才蹦出三个字。
见师兄将长刀完好无损地还了回去,贺凌云的心中起了疑惑。
什么刀挺好,分明是看出了问题还嘴硬。
拿回长刀的男人见状,再也不敢耽搁,报了幕后便开始了正式吞刀表演。
只见男人摆好造型,起了势,将那把长刀缓缓吞入肚中,场面十分惊心动魄。
人群愈发热闹,欢呼声与惊叹声不绝于耳,如滔滔江水,一浪翻过一浪。
贺凌云便趁着这功夫扯住了薛青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师兄,你刚刚可是看出了什么?”
薛青城但笑不语,逆着人群往外走去。
贺凌云的胃口被吊了起来,艰难地紧跟其后,“师兄你等等我。”
离了人群,薛青城方道出了真相。
“那长刀分量虽足,内里却安装了精巧的机关,按下机关,剑身便会寸寸收起,缩回剑把的空腔内。”
闻言,贺凌云神情愈发恍惚,她不解道:“师兄你既然发现了蹊跷,为何不当场拆穿他?”
薛青城敛眉垂目,淡淡道:“都是靠卖艺过活的人,我拆穿他做什么?”
这话充满了人情味,从薛青城嘴里说出来多了分正气。
都说薛青城性格如顽石,此刻却全然不是这样,分明……是个善良的老实人。
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个想法,贺凌云脚下一顿,立在原地发起了愣。
“师妹?”见她落在身后,薛青城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过来。
少年身形颀长,又站得挺拔,遥遥望去,萧然尘外,当真如落入凡尘的谪仙。
贺凌云不由得看呆了。
这样的人,岂会滥杀无辜?
脑中忽然发出短促的“滴滴”声,又很快被人群的嘈杂声所淹没,贺凌云一时竟毫无察觉。
她静下心来,重新看向薛青城,冲对方笑道:“来了。”
*
闻漱先前受了谢巧一番言语的刺激,自以为对方是个缺乏关爱的孤僻少年,于是发起了善心,拉着他往人多的地方钻去,将贺凌云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顺带着被关怀的还有折枝小朋友。
看着三个宛如连体婴儿的队友,贺凌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贺凌云与薛青城并肩同行,二人行至街心,眼前豁然多出了一块空地。
说是空地也不太严谨,只见路中心被人隔了开来,四周用层层叠叠的竹子搭建成了高耸的花棚,十余名赤膊男子在其中忙忙碌碌,似乎正在准备些什么。
“火树银花不夜天,今夜在场的各位可一饱眼福了!”
贺凌云看向声音的来处,便见一名身着锦缎、手中摇着折扇的年轻男子指着花棚笑道。
火树银花,光听名字便觉张扬,定是个吸睛的好玩意。
然而等了许久,贺凌云也没等来传说中的“一饱眼福”,耐心逐渐被消耗殆尽,便要转身离去。
此刻场中终于有了动静。贺凌云收回脚步,只见一名赤膊男子稳稳当当地抄起两根木棍,往花棚中心走去。
“铛——”
木棍迅速相击,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霎时间,木槽中灼热的铁水被高高击起,甩向四周的花棚,炸出满天星辰。
金色的铁汁如黑夜里的流星雨,绚丽夺目。
原来,这就是火树银花。
贺凌云看呆了。
一簇簇火花当空炸开,将底下的场景照得一览无余。
人群发出声声惊叹,薛青城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拽住贺凌云的胳膊,便要往后躲去。
“吱吱呀呀”的摇晃声早就被天上的铁水溅落声所掩盖,傻愣在原地的贺凌云对一旁即将倒塌的花棚浑然不觉。
“倒了倒了,快跑啊!”有人尖叫出声。
贺凌云这才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花棚高耸,砸下来的位置也十分微妙,恰好能将贺凌云笼罩其中。
所幸薛青城反应及时,对着她连拖带拽,滚作了一团。
贺凌云紧紧地抓住薛青城的后腰,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终于停了下来。
“你……”
贺凌云的呼吸有些急促,抬眼正欲开口,目光却被薛青城近在咫尺的薄唇占据。
铁水仍在下落,万千星辰在天空散发出耀眼的光,薛青城与她鼻尖相抵,呼吸几乎交融。
太近了。
近到有些危险。
贺凌云从未有一刻如眼下这般慌乱过,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觉得胸腔处“怦怦”作响,那颗血肉组成的心脏发狂了似的胡乱跳动,几乎要从她的嗓子眼里蹦出。
璀璨夺目的火花纷纷扬扬落下,在薛青城的侧脸处勾出一道金边。
少年的眉眼本该是清冷的,像是隆冬落了雪的枝条,此刻那积雪却被灼热的火光融了,成了一汪潺潺的溪流。
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眸子倒映出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火花落地,光明重新归于黑暗。
薛青城动作迅速地从地上爬起,顺带着向贺凌云递出手。
贺凌云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看着那只靠近自己的手,本能地牵住。
二人站在凌乱的花棚旁,不发一言,与周围东奔西走的人们截然不同,他们更像是两只锯了嘴的葫芦。
“师兄,师妹!你们没事吧?”闻漱急匆匆赶来,便看见这幅场景,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被吓傻了?
“师兄,师妹?”他伸出手,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贺凌云艰难地平下呼吸,目光落在那只晃动的手上,讷讷道:“我没事。”
不过是在地上滚了几圈,心跳乱些罢了,回去睡上一觉便该好了。
如此想着,贺凌云神情恍惚地冲闻漱摆摆手,自顾自往前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睡觉了。”
见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闻漱彻底迷糊了,他扭过头看了眼大师兄,不解道:“师妹她怎么了?”
薛青城倒是神色如常,颇为冷静道:“应当是玩累了。”
不是,他们这才出来多久啊,这就累了?闻漱狐疑地瞥了眼薛青城,在心中腹诽道。
*
因表演“火树银花”的花棚倒塌,几人意兴阑珊地回了客栈,简单地洗漱过后便上了床。
昏黄的油灯下,薛青城却捧着书看得一脸认真。
“师兄,看什么呢?”闻漱从床帐后伸出头来,一副新奇的模样。
闻言,薛青城头也不回道:“一些功法心诀。”
见他如此好学,闻漱不由得心生敬佩,“明日便要出发去桃源了,师兄勿要累着,看完了书便早些休息吧。”
“嗯。”薛青城低声应道,指尖翻动书页,闻漱远远地看去,便发觉那本厚重的书已被翻下去了大半。
优秀的人果然在哪里都勤于学习,真乃吾辈楷模。待师兄读完了,他也要借来学习一番。
如此想着,闻漱放下床帐,原地打起了座。
虽说客栈里灵气稀薄,不比赤霄峰,却也足够他用来修炼了。
师兄尚在努力,他又有何理由怠惰?
见闻漱安静下来,薛青城放于书本上的手指微顿,抬眼看向桌面如豆的火苗,这灯火不大明亮,比之铁水炸开的场景要差的远了,也没那么炙热。
薛青城伸出手,指尖在火苗尖上勾勒着,试图描摹出火焰的形状。
心中无端发紧,一口气结在胸中既上不来,也下不去,实在是恼人。
他翻着手中的清心诀,心想自己果真是上当了,这满本的“之乎者也”不足以令他静下心来。
乱、杂乱。
似乎是得了心疾。
*
贺凌云觉得她可能是疯了,要不然为何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在花棚下的画面。
她蜷缩在床上一角,焦灼地啃咬着大拇指,时不时发出一声恼人的长叹。
“都是意外……别再想了。”贺凌云如此告诫自己,随后鬼嚎了一声,抱着头在床上打起了滚。
单薄的床单不堪其扰,很快便皱成一团,贺凌云不甘心地继续滚动,一不留神便掉下了床。
“咚——”头磕碰到了地板上,发出了不小的响动。贺凌云怀中揣着枕头,躺在地上出神。
隔壁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贺凌云触电般地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来到桌子前,意欲将油灯吹灭,可她的气息不稳,油灯遭了风只轻晃了几下,仍亮堂着。
贺凌云蓦地止了动作。
她心虚什么?
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况且薛青城并未真的碰到她,薛青城都不慌,她慌什么?
这么催眠自己,贺凌云盯着那摇晃的火焰,扯了扯嘴角,随后用力吹去。
屋子里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
梦里的贺凌云有些呼吸困难,她艰难地抬起头,便看见了一道刺破黑暗的金色星辰。
火树银花不夜天,美得摄人心魄。
然而重点不是这个,她怎么又回来了?
贺凌云在心中怒喝,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半点不得动弹。
难道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贺凌云避无可避地看着薛青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目光顺着少年纤长的睫毛往下看去,最终落在了那抹唇瓣上。
唇形优越,透着淡淡的粉,此时将落未落,悬在一寸开外。
金色的火花落下,将贺凌云的脸蛋烘得红了几分,薛青城的耳尖同样染上了几分血色,像是枝头熟透的朱果,诱人采撷。
二人的鼻尖轻轻抵触着,彼此呼吸交错,乱成一团。
梦里也能感受到如此清晰的呼吸么?
贺凌云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火花落下,四周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贺凌云静悄悄地盯着薛青城的眼睛,心跳砰砰作响。
不只是她的心跳,薛青城的心跳顺着胸口传了过来,坚实有力,同样快得惊人。
贺凌云愣怔在原地,很想问一句“你怎么还不起来”。下一秒,一只手缓慢地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贺凌云:“?”
温度透过指尖传上脸颊,比火花更为灼烫,柔软的指腹触缓缓移动,落在了贺凌云丰润的下唇。
贺凌云心跳蓦地停了。
“师兄?”她开口道,后半句却被堵在口中。
那人吻了下来。
薛青城擒住了她的唇,浅尝辄止地厮磨着,唇齿间传来真实且清晰的柔软,随后,他很快地便撤开。
一切短暂得像是一场幻觉。
不就是幻觉么?!贺凌云的眼中俱是惊骇,在她的梦里,薛青城怎会如此放浪形骸?
唇上仍残留着温度,真实得不像话。
贺凌云的脑子里却如晴天霹雳,随即眼前一黑,惊醒过来。
屋里不透气,燥热得她出了一身的汗,贺凌云惊魂未定,坐在床头出着神。
如今夜已深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的猫叫声传来。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转身的时候,视线扫过床头另一端的墙面上。
一墙之隔,那里便是薛青城的屋子。
与此同时,薛青城仰面躺在床上,蓦地睁大了双眼。
第81章 水路
夜已深, 薛青城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翻身坐起,听着耳边平稳的打鼾声出神。
念了许久的清心诀, 心中的那点燥意却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 甚至有愈渐强烈的势头。
他不常做梦, 就算是做梦也常常做虚无缥缈的梦境, 可这两次做的梦都与贺凌云有关,偏偏还真实得可怕。
薛青城伸出手来,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那处正在没有节律地跳动。
直到方才, 他才确定了一件事。
——他生出了心魔。
卑劣的, 不能示人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