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春去秋来, 贺凌云于立秋那日迎来了第三场雷劫。
“我觉得我不太正常。”贺凌云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对系统如此说道。
“我问过了,旁人就没有突破这么快的, 系统你说说, 你是不是偷偷给我开了什么加速器?”
【宿主, 你本就与常人有异, 又刻苦非常,如今的进步都是你应得的。】系统平静无波的声音给贺凌云喂了一剂安心剂。
贺凌云闷闷地应了一声,只觉得周身十分疲惫,不似从前突破时那般灵力充沛, 心中正奇怪, 系统体贴地解释道:【凌霄花应当顺应季节变化规律, 宿主,你也该枯萎了。】
贺凌云:“?”
枯萎?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啊!
贺凌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忐忑,“你给我解释清楚, 什么叫’我该枯萎‘了?”
系统:【宿主无需多虑, 枯萎自然只是字面的意思, 花开花落, 本就是自然规律,体现在宿主身上多为疲惫、困倦, 嗜睡等表现,宿主习惯了便好。】
贺凌云:“……我谢谢你啊。”
系统说的的确没错,不过是疲惫了些罢了,不算大事……
如此想着,贺凌云重新振作起来,以手撑地,自院中的深坑中爬出,然后晃晃悠悠地进了屋中。
不行,她还是困得厉害,需要好好补上一觉。
自那夜与相沧长老等人月下对酌后,折枝便被安排至了后勤,从她院中搬了出去,因此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行动,不用担心被人察觉出异常,倒是重拾了曾经的自由。
不妙的是,贺凌云脑袋一沾枕头,整个人犹如被吸干了精气,眼睛一闭,双腿一蹬,顿时睡得人事不分。
待她睡眼惺忪地推开房门,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枯萎了?”贺凌云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景色。
她那个大一个葱葱郁郁的院子哪去了?
此刻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枯黄,还有数不清的落叶。
一夜之间,她的院子失去了生气。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坏了,系统,系统?”贺凌云错愕下开口唤道。
【在,宿主。】
贺凌云压住心底的怒气,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你可没告诉我副作用会殃及其他树木。”
【可宿主你如今充满了活力,不是么?】系统分明是冰冷的声音,落在贺凌云耳中却无端了几分讥讽。
“你什么意思?”贺凌云道。
【回宿主,是你自主地选择了汲取其他草木精灵的灵力用于补充自己的灵力,这不在系统的提醒范围内。】
“我没有!”贺凌云怒而反驳道。
若是系统有实体,贺凌云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揍它一顿。
“你知道的,我本就不是凌霄花,这是你强加于我的身份,我也断然不会主动加害他人!”
【宿主请冷静,枯萎期情绪波动激烈于自身有损,切忌因小失大。】
这破系统是没法同它好好交流了!
贺凌云听着耳畔冰冷且荒诞的机械音,只觉得后脊发寒,她的嘴唇微微颤动,最终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说凌霄花的身份最初带给她的是新奇,那如今只剩下失控了。
她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自己,不了解存活在她脑中的系统,她更掌控不了自己。
贺凌云短暂地闭上双眼,试图将深陷泥泞的自己拉扯上来,她平复呼吸,轻声道:“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副作用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请你一并告之我。”
【枯萎期将持续一月余,副作用除去异常的疲惫外,还包括偶尔的失控,失控多表现为原型显露、气味弥散,甚至会引发其他草木精灵躁动。】
系统每多说一个字,贺凌云的后槽牙便多咬紧一分,脖颈上的青筋已然悄悄浮现。
“还有呢?”
【回宿主,没了。】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贺凌皱着眉头深深地看了眼荒芜的院子,随后转身进了屋子,房门紧闭,落下结界。
她如今已经见不得人了,得想个法子向师尊和学堂告假。
*
相沧是个好说话的主,有他替贺凌云亲自打点,学堂那边算是有了交代,告了足足一个月的假。
“这孩子突破太急,险些伤了根本,前些日我才瞧见,别提有多憔悴了,眼下叫那个乌青一片,实在叫人不忍直视……”
“多好一苗子,闭个关也在情理之中,你们同为她的师兄,应当多多体谅,能不打扰就尽量不去打扰了,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相沧回想起那夜月黑风高,凌云乖徒夜袭……啊不,夜探他的房屋,心中不免仍余有戚戚。
那是多么一张疲惫的脸啊……与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甚是不相配,以至于当她冲自己“扑通”跪下的时候,他的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了。
“师尊,恕徒儿不孝,不能日日陪伴师尊身侧了……”清脆的声音此刻变得沙哑粗粝,给相沧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相沧几乎瞬间接受了他这位小徒弟即将离开人世的不幸消息了。
思绪回笼,相沧看向身侧的薛青城与闻漱,解释道:“这也是凌云的意思,这一个月你们还是莫要见面了。”
话音落下,这两位徒儿脸上的神情皆空了一瞬。
“师妹可有受伤?为何会那般憔悴?”闻漱率先问出声。
相沧摆了摆手,唇角微扬,挤出一个不太具有说服力的笑容来,“依我过来人的经验,你师妹这是在修为上产生了新的见解,弄不好怕是要开悟了,这是好事啊……好事哈哈哈哈……”
瞧这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未免太心虚了些。
闻漱抖了抖嘴唇,将满腹疑问咽了回去。
他的师尊似乎间歇性的不靠谱。
相较于闻漱的担忧,薛青城全程没有说一句话,这倒也符合相沧对这位大弟子的了解。
这小子,于感情方面太寡淡了些,冷冰冰的不像话,瞧这眉头都不曾皱一寸,眼神也充满了恼意……咦?
相沧还是第一次从大弟子的脸上看见如此复杂的情绪,不等他琢磨出味儿来,薛青城便提起长剑,转身离开,留下他与闻漱二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这是?”相沧冲闻漱拧起眉头,“我方才可有说错什么话?”
闻漱不明地摇了摇头,“不曾啊……”
相沧的面色愈发凝重起来。
如今这一个个的都一反常态,赤霄峰怕不是要变天了?
*
贺凌云将自己困在房中,滴水未进。
院中枯萎的花草不曾复生,却也未曾往外扩散,事态还不算太糟糕。
【宿主,你这是在损害自身。】系统提醒道。
“我知道。”贺凌云坐于桌前,指尖微抬,颗颗水珠自杯中飞旋而出,在面前串成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
屋中门窗紧闭,唯有一盏油灯在黑暗中静静燃烧,给予她唯一的光明与温度。
水珠缠绕指尖,稍稍浸润着贺凌云干燥的皮肤。
系统口中所谓的“损害”便是她如今正在遭受的劫难。
——无尽的饥饿,要命的口渴,以及困倦。
而这些折磨才刚刚开始。
自她来到这个见鬼的世界,绑定了个不靠谱的系统,她便控制不住凌霄花的本体。
追溯缘由,还得从魔界禁地说起。
自她吞噬了那株上门挑衅的藤蔓精,她的身体便默默地发生了变化。
这与系统所说的“正常变化”可不是一回事。
思及此,贺凌云愈发感到头疼。
如今她腹中空空,滴水未进,更是强忍着睡意,未曾阖上一眼,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存活意外的问题。
忽然,贺凌云的指尖传来针扎似的疼痛。
“嘶。”
短促地惊呼了一声,贺凌云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幕,眼底是止不住的惊骇。
一根根纤细而柔软的藤蔓刺破指尖,向外缓缓延伸,十指随之扭曲变形,瞬间失去了活力,伏倒在桌面上。
此时,贺凌云才反应过来系统方才的提示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既然放弃了吸食其他草木精灵的灵气来维持自身稳定,便只能等来枯萎。
只是这个过程……实在是触目惊心。
“师妹。”屋外骤然响起薛青城的声音。
贺凌云诧异地抬起头,心中暗叫不好,她分明与相沧反复交代过不见旁人,薛青城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屋内油灯摇晃,将贺凌云的身影投射到单薄的纸窗上。
她此刻若是想装睡怕是难了。
一时间,种种不安浮现在心头,贺凌云下意识地将枯化的双手藏于桌下,开口应道:“师兄,你来做什么?”
很好,一开口便充满赶客的味道。
薛青城立于院门外,听见贺凌云的声音后松了一口气。
思忖片刻,他方开口道:“多日不见师妹,我……”
贺凌云侧耳听得入神,便听见对方破天荒地吞吞吐吐起来。
纵使二人此刻没有打照面,贺凌云也能想象得出薛青城是何种窘迫的模样。
前些日子她忙于修炼,的确有好些时日没有与薛青城相见了,眼下这人是上门送温暖来了?
倒真是件稀罕事。
可要叫木头说情话,怕是比登天还要难了。
如此想着,屋外传来薛青城温润却坚毅的声音。
“我想见你一面。”
闻言,贺凌云不由得呼吸一窒,连身上的痛都忘了。
“就现在。”薛青城补充道。
第105章 马甲
“见面?”贺凌云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 目光自双手上极快地掠过,几乎是触电般地抬起头,拒绝道:“不可!”
她如今这副模样与怪物有何异?若是叫人看见了, 定会引发惊慌, 更何况……对方是薛青城。
他自是对妖魔深恶痛绝的, 纵然那人是自己, 一个前不久与他互通了真心的姑娘。
亦是会毫不犹豫地刀剑相向吧。
“为何?”薛青城不明所以,“师妹可是有难言之隐?”
贺凌云:“是,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你莫要再为难我了。”
她这声拒绝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毫无情意, 叫人捉摸不透。
薛青城是个识趣的, 虽心中生疑,却也不再纠缠。
“既如此,我便不打扰师妹了,保重。”
这左一声师妹, 右一声师妹, 叫得贺凌云心中愈发凄凉。
再忍些时日吧。
只需等到来年开春, 宗门大比,这一切便可以做个了结。
*
贺凌云于闭关的第七天迎来了彻底的枯化,她变成了一株毫无生气的凌霄花。
纤细的根本能地向四周蔓延,扎破木质的地板, 随之钻入泥土之中。
系统早已不知所踪。
一如最初那般, 贺凌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一束刺目的天光带着余温, 将她包裹其中。
意识朦胧间,贺凌云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向她快速靠近。
有人来了。
“醒醒, 快醒醒。”心底有一道声音在急切地呼唤自己。
贺凌云困惑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身体沉重得犹如灌了铅水,分毫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也成了奢侈。
脑袋似乎也不属于自己了,轻飘飘、晕乎乎的,像是由云朵捏的,受不得半点风吹,脆弱得一击即散。
脚步声愈发响了,近得如同踩在耳膜上。
心底的声音催促得急切,与耳畔的脚步声交织成密集的鼓点,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太阳穴上。
乱得要爆炸了。
那束诡异的、刺目的天光忽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骤然落下的阴凉。
一只手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鼻下,停留片刻后往下移去,抚上了她的脖侧。
这一套动作,不太礼貌。
她又没死,这人是做什么呢?
与她猜想的没错,手的主人松了一口气,似乎在庆幸她还活着这件事。
“屋里怎么乱成这样?”稍远处,年轻的男子惊呼道。
贺凌云对这声音颇为熟悉,只是……现下想不起来了。
不等她多想,耳边忽然响起男人冷静的声音,“今日所见,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又是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屋子里再度陷入安静之中。
准确来说,是贺凌云再次晕了过去。
*
【滴——】
【恭喜宿主成功度过危机四伏的枯萎期。】
冰冷的、毫无起伏的机械音如银瓶乍碎,将贺凌云从梦中唤醒。
身下是柔软的床塌,一张薄被将她盖得严实,甚至连腋下也被人贴心地掖过。
贺凌云就这么双目无神地仰面躺着,试图找回一丝清明。
“你醒了。”冰冷的男声与无情的系统音有异曲同工之妙。
贺凌云呼吸一窒,只觉得后脊无端发凉。
思绪迅速回笼,从前种种一并浮现于脑中。
枯化、昏迷……她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正是薛青城的声音。
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一侧飘去,贺凌云透过薄如蝉翼的床帐,看见了守在一旁的男人。
此刻,薛青城正逆着光,隔着一层纱帐,静静地注视着她。
时间似乎静止了。
二人静默无言,对峙许久。
气氛古怪到亟待有一方率先打破寂静,不然贺凌云也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这绝望的沉默中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他是不是都看到了?他为什么如此冷静?他为什么不对自己下杀手?
定是心有不甘,有许多话要问她吧?
贺凌云深呼一口气,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正要开口,便察觉一道风自耳边擦过,诧异之下,床帐已被人撩起。
薛青城探进身来,目标明确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贺凌云:“……”
这是什么意思?
二人的视线毫无意外地撞在了一起,贺凌云嘴唇嗫嚅了一下,方才轻声道:“师兄。”
这便算作问候了。
薛青城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一对剑眉此刻紧蹙着,眉心挤出深深的沟壑,险些能夹死苍蝇。
贺凌云心虚地闭上嘴,目光向下探去,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几段指节稳稳地搭在她的腕间,温热,柔软,可感觉不出丝毫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