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有人找你。”
远远的, 贺凌云便瞅见了那姑娘肿得跟两只鹅蛋般的眼睛。
闻漱的神色十分为难, “有什么事便去屋里说吧, 外面总归是人多,叫人看见了不太好……”
说罢,便见那姑娘便绕过闻漱, 朝薛青城直面扑过来, 与此同时, 口中爆发出凄婉的哭声。
贺凌云:“……”
这声音颇为耳熟, 她好像听过。
“都同你说了,不要再来烦我。”薛青城铁着脸躲过了那姑娘的投怀送抱,顺带着往后退了几步,嫌弃之意尽显。
“兄长, 明日便是中秋了, 你就同我回去看看父亲吧!”那女子语出惊人, 将在场的几人震慑在原地。
死去的记忆忽然开始攻击起了贺凌云。
眼前的这位女子……不正是她曾在后山泥坑中看见的“女鬼”么?
这位小妹妹说起话来十分炸裂,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听得薛青城的眉头一皱再皱。
“那是你的父亲,与我有何干系。”
“父亲果真没有看错你, 你就是个无情冷血的白眼狼!”女子银牙几欲咬碎, 怒斥道。
贺凌云与闻漱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
短短几句话, 信息量巨大。
粗略可知, 眼前这位小姑娘与薛青城应当是兄妹关系。
八卦剧场变成了亲情剧场,他们作为外人, 不便出头。
“我不过是他名义上的长子罢了,他何曾真心记挂我。”薛青城冷声道:“我还有事,你请自便。”
说罢,薛青城唤出长剑,趁对方惊愕走神之际,飞身上剑,头也不回地飞走了,留下贺凌云与闻漱等人面面相觑。
得嘞,这女娃子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贺凌云腹诽,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正想找个借口脱身,不料视线扫到那名女子的时候,发现对方正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眼睛虽然肿得厉害,甚至有几分悲伤蛙的风韵,却不难看出,这人的眉眼与薛青城有七八成的相似。
贺凌云被盯得一头雾水,
“你与我兄长是何种关系?”
“我?”贺凌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瞥向一旁看热闹的闻漱,忙正色道:“自然是正经的师兄妹关系。”
“我不信!”悲伤蛙气恼道:“我身为他的亲妹妹,他都不曾正眼看我,怎会待你如此特别?”
贺凌云扯了扯嘴角,无情反击道:“那你的确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得你兄长心中不快。”
那娇滴滴的小姑娘何曾受过除了她哥哥薛青城之外的冷言冷语,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两汪眼泪不要钱地流下,“中秋将至,本该是家人团圆的日子,他应该随我回去才是。”
“啧啧……”贺凌云对哭包不买账,摇头道:“可看你兄长的意思,怕是他不愿意啊。”
哭包急了,“不行,无论如何,我今日也要将兄长带回。”
“那个。”贺凌云忍不住打断道:“你们的家事我本不愿意多嘴,可自我来到玄明宗,鲜少见到门中弟子的亲人前来探望,薛青城既已踏上修仙之路,自当斩断前缘,你又何苦拉他入凡尘?”
闻言,哭包神情微滞,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接着不要命地嚎啕大哭起来,“我的父亲他……他快撑不住了。”
这回轮到贺凌云惊点下巴了。
“什么?!”
听她话中的意思,薛青城他爹快没命了?
“先前有灵药吊着,如今……怕是快不行了。”哭包上接不接下气道:“这也是为什么我非要死缠烂打的原因,父亲他只有兄长他一个儿子,临终前,定是想兄长回家的……呜呜呜呜……”
“你怎么不早说呢?你兄长如今都跑出二里路远了。”贺凌云怒其不争道。
“求求姐姐帮帮我,替我向兄长说些好话,若他愿意随我回家,阿菁定会牢记你的恩情,金银财宝,亦或是绫罗绸缎,只要是姐姐看得上眼的,尽数拿去便是。”少女拉住贺凌云的手,哭的梨花带雨。
“你先不要激动。”贺凌云为难道:“况且我只是他的一个师妹而已,我说的话他未必会听。”
“那怎么办呀?”阿菁急了,本就肿得睁不开的双眼红得愈发厉害,“临行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托我一定将兄长带回,此次若是带不回……那我也无需回去了。”
见状,贺凌云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应承道:“行,那我便试一试……”
*
日头渐沉,金色的余晖洒满山坡。
薛青城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看着面前咸鸭蛋黄般的落日。
贺凌云拄着随手捡来的木棍,弓着腰,如一只蜗牛,费力地往上爬。
听见动静,薛青城回头看了眼,发现来人是贺凌云,眸光微动。
贺凌云终于上了坡,向前走了几步,在薛青城身旁坐了下来,顺手摘下一根枯黄的野草,放进了嘴里。
“那是毒草,含进口中,不出半刻钟便会使人头晕目眩,四肢麻木。”薛青城好心提醒道。
“呸!”
闻言,贺凌云连忙啐了几口,将草吐了出来。
二人静悄悄地坐着,像是黄昏下的两只没有生息的木桩。
良久,贺凌云开口道:“你就这么不待见你的妹妹?”
“她都同你说什么了?”薛青城闷闷道。
“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你父亲快不行了。”贺凌云摸了摸鼻子,目光飘向远方浑圆的落日。
薛青城再次沉默下来,片刻后开口道:“自我出生时,便被玄明宗选中,在我三岁时,掌门亲自接我上山,自那时起,我便再也没见过我的家人。”
“可你的妹妹……”
“她是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是真正的薛家千金,天真无邪,又怎知我心中难堪。”薛青城苦涩道:“是我的父亲亲手将我送出,亦是他亲手斩断了我的尘缘,谁人不知,薛家小儿三岁时夭折,他既抹去了我的存在,何苦又来寻我?”
闻言,贺凌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薛青城的肩头。
“我从前总觉得你像块冷冰冰的石头,不懂得人情世故,整天板着一张臭脸,实在是不讨人喜欢,可我竟不知你竟有这一段过往,还傻乎乎地应了你妹妹的请求,擅自决定,试图劝说你,我真是可恶,回头我便替你拒了你妹妹。”
“不,我想通了。”薛青城自顾说道:“我的确该回去看他最后一眼,了却彼此的遗憾。”
*
“什么?青城下山了?还是和那个薛菁儿儿一同下的山?何时的事?”相沧长老从蒲团上挣扎着站起来,抓住贺凌云的肩膀前后摇晃着,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是啊,师兄刚刚下山,有什么问题么……”贺凌云只觉得脑浆快被师尊摇匀了。
“问题可大了。”相沧停下手中的动作,面色严峻道:“我说我今日左眼为何一直跳个不停,凌云乖徒,你快跟上去,万万不可让青城离了你的视线。”
虽不解,贺凌云还是木讷地点点头,“听师父的。”
*
无衍峰下,一路马车整装待发。
“师兄,等等我!”
薛青城正要上马车,便听见贺凌云的呼喊声,脚下动作一滞,随即转身看去。
只见山野之中,贺凌云肩上背着行囊,往他这边奔来,裙摆摇曳,宛如水中翠荷。
薛菁儿立于一旁,神色微变。
都到了山下,难道还能出幺蛾子不成?
好不容易赶至跟前,贺凌云拉起薛青城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师……师兄,我陪你一起……”
闻言,不等薛青城回应,薛菁儿便急道:“我只带兄长一人,你凑什么热闹?”
嘿,这小姑娘,先前还哭得梨花带雨地求她帮忙,这会儿便翻脸不认人了?
贺凌云虽心中不快,却记着相沧的嘱托,留了个心眼子。
“师兄鲜少出门,一个人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贺凌云冲薛青城使了个眼色,继续道:“我便是那个知冷知热的人。”
听她这般炸裂的发言,薛青城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柔声道:“如此也好,那便随我一同去吧。”
得了应允,贺凌云扭过头冲薛菁儿眨了眨眼,试探道:“师兄他已经同意了,阿菁姑娘应当不会再反对了吧?”
薛菁儿不愿再生事端,只狠狠瞪了眼贺凌云,不情不愿道:“你们既已做了决定,还问我做什么?”
说罢,她便扭过头去,冲一旁的家丁道:“即刻出发。”
*
车轮滚滚向前驶去,惊起一地的灰尘。
贺凌云安静地坐在马车内,支起一条胳膊托着下巴,看起来人畜无害。
她就这么静悄悄地盯着身侧的薛青城,直到对方睁开了假寐的眼睛。
一时间,四目相对。
贺凌云咧开嘴角,冲薛青城露出一抹恬静的笑容,道:“时候尚早,再睡会儿吧。”
闻言,薛青城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底起了兴味,他学着贺凌云的模样托住下巴,轻声道:“被你这么盯着,我实在是睡不着。”
他们共乘一顶马车,与薛菁儿分开,自成一派天地。
贺凌云难得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的暧昧,后知后觉地移开视线。
“出门急,我也没带些话本子解闷,左右无事,你还不准我盯着你解乏了?”
她惯会语出惊人,薛青城对此早已习惯,倒是接受良好。
“你既喜欢,那便做就是,我自是没有意见的。”薛青城道。
啧,这人真的越来越会找台阶给她下了。
贺凌云掀起袖口,往自己脸上胡乱扇着风,目光游离不定。
“哎,也不知到哪儿了,让我瞧瞧……”
说罢,她便离了位置,弓着腰站起身来。
可不等她挪腾两步,整辆车厢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如竹筛抖绿豆那般,将她颠了起来。
车厢内空间狭小,她已无处可滚,只能随着惯性跌入薛青城的怀中。
“这路也忒不平了!”马夫抱怨了一句,及时地凭着优秀的御马术将马车稳了下来,随后才想起车中还载着两名修士。
“公子,小姐,可有受惊?”
“没……没事。”车厢内传来女子闷闷的声音。
闻言,马夫打趣道:“也是,你们修仙的自然是不惧此等小磕小绊,坐稳咯,前面的路怕是更难走了。”
贺凌云:“……”你是会安慰人的。
托马车颠簸的福,她与薛青城之间的那点暧昧已尽数破散,只剩下无尽的焦灼与躁动。
情况似乎变得更加糟糕了。
她就这么准确无误地坐进了薛青城的怀中,双手因马车的颠簸而胡乱摸索。
该摸的,不该摸的,她似乎都摸了个遍。
而早在她跌落下的同时,薛青城便顺势将其箍在怀中。
因此,此刻的贺凌云进退两难。
她的后背紧紧地贴上了薛青城的胸膛,耳尖有意无意地沾染上了他的呼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在一点一点地升温,逐渐变成了血色。
“路不平。”贺凌云借着马夫的原话,试图打破这处尴尬。
“嗯。”薛青城轻微的、可忽略不计的声音飘散在耳边,引得贺凌云臊红了脸。
“你快松开,我要喘不上气了……”贺凌云扭过头去,在看清近在咫尺的少年后,蓦地止了话语。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薛青城脸红的模样。
自他领口处裸露的皮肤向上攀升,直至耳尖,像朵爆炸的彩云。
一瞬间,贺凌云的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以慌乱之势从薛青城的怀中逃离出去。
短短的时间内,可真是要了她的命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二人就这么静悄悄地坐了一路,也不管马车如何摇晃,皆稳如泰山,像是两位即将坐化的佛子。
浑身上下写满了“清白”二字。
于是当马车停下,薛菁儿掀开车厢门帘的时候,便看见这般古怪的场景。
“你们这是……吵起来了?”
闻言,二人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向薛菁儿,随后默契地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下了马车。
薛菁儿不免有些怀疑人生。
罢了,她才没有那个闲工夫充当这两人的和事佬呢。
*
马车稳稳地停在薛府的门前。
贺凌云站定,看着面前高大的门陷入了沉思。
她一早就该明白,薛青城应当出身名门,不然也不会又那么一个骄纵跋扈的妹妹。
只是想象中的场景与亲眼所见还是有些许的差别。
薛青城的父亲,应当比她所想的还要有权有势些。
思绪流转间,家丁已将马车牵走。
门前偌大的空地上,几个人显得无比渺小。
“多年未归,兄长怕是对这里早就没了印象。”薛菁儿向前走了几步,旋即转过身来,冲薛青城招了招手,“兄长快来,我带你去见父亲。”
*
有了薛菁儿引路,几人在偌大的薛府内畅通无阻。
出乎贺凌云意料,府上的人对薛青城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
按理来说,薛家少爷归来乃是大事,怎么也得夹道欢迎才是。
难道说……还真如薛青城所说那般,薛家根本不承认大少爷存在这件事?
几人在一处房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这里贺姑娘就不必继续跟过来了,来呀,带贺姑娘去南院的厢房,好生照顾。”薛菁儿吩咐道。
贺凌云点点头,道:“也好,既是你们的家事,我也不好掺和。”
说罢,贺凌云向薛青城道了别,便随小厮走了。
*
目送师妹离去,薛青城扭过头,看着面前高大的木门一言不发。
如今,他与父亲仅隔着一扇门。
心中倒也说不上是忐忑,更没有期待。
毕竟他早已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忘了。
“父亲他一定十分思念你。”薛菁儿瘪了瘪嘴,一汪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薛青城看了眼她红肿的双眼,一言不发,抬脚往前走去。
轻轻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药味直扑而来,薛青城眉头微皱,抬袖掩住口鼻。
他的嗅觉比之普通人要灵敏许多,区区药气倒还不足以让他望而却步。
这屋中,弥漫着一股死气。
薛菁儿所言非虚,薛家老爷快不行了。
“快些进来,记得将门带上,莫要透进一丝冷风!”屋里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闻言,薛菁儿心领神会地搡了把薛青城,顺势将其带入门中,随后动作迅速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