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妄凝神一瞬,缓缓收回眼来,沉声道:“归营,全军待命。”
昨夜,江妄做了个奇怪却又真实无比的梦。
梦中,他因圣上旨意不得不归京,在京都城中的大道上,被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那马车似乎是无意闯入,在知晓他为军队行路后,这便停了下来退至一旁为他让路。
马车中,一道娇柔的嗓音缓缓传出:“抱歉,不知统领路经此处,请先行。”
那噪音软绵柔润,像是一汪温泉,沁人心脾。
未见其容先闻其声,跟在江妄身旁的几名士兵已是按捺不住心中荡漾,忍不住想要朝那马车中看去。
可江妄却是面不改色,像是压根就未去细听那嗓音,亦或是听见了,也全然勾不起他的半分兴趣,目不斜视,抬手指引队伍继续前行。
就在他胯下马儿抬蹄之际,过人的耳力便叫他听见不远处马车中传来的刻意压低的娇声:
“沙场男儿冷硬粗糙,惯是不会疼人的,那人瞧着便是块笨木头,我怎会喜欢这样的。”
梦境在此戛然而止。
可这是在南州。
并非是梦里的京都。
为何去瞧那马车,那马车又为何如梦中横在大道上的那辆这般相似,江妄心中疑惑一瞬,很快便又抛之脑后。
梦见女人便已是够奇怪的了,自己当是该忘了这梦。
*
宋知渺一路回到了宋府,远远瞧见陈堰的马车停在府门前,便连忙唤了马夫驶向了府邸侧门,偷摸着溜回了屋中,倒是没叫人察觉。
花凝一步三回头朝身后看去,直到彻底跟着宋知渺入了院,这才忧心忡忡回过头来道:“小姐,当真要这般避而不见吗,听门前的小厮道,今日陈小侯爷是专程来见您的。”
宋知渺烦闷地摆了摆手,若是她有意要见,又怎会为了躲避他出门一趟热得遭罪,这会更是没心思去管陈堰,他见不着人,待会自是会走的。
“备水,我要沐浴。”抬腿迈入屋中,思绪一转,她又回头吩咐道,“你去前厅候着,瞧瞧情况,他何时走了,便回来告诉我。”
花凝应下声来,待为宋知渺准备好精细繁琐的花瓣浴后,便匆匆朝着前厅去了。
宋知渺烦闷地浸水一瞬,再抬起脸来,卷翘的眼睫颤着水珠,亮灿灿的眼眸也泛起了水光。
香肩透着粉白,颈间挂着的水珠不时滑落至下,看似娇小的身形,掩于水中的两处分量却是沉甸甸的,再往下,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如此身形,无论是何样的衣衫都是能勾勒出完美的曲线来,任谁瞧了,大抵都会忍不住被这一身丰盈婀娜的身姿所吸引视线。
沾湿水的玉手轻轻抹过胸前,手掌微微收紧握住,感受到那其中的分量后,秀丽的眉便蹙起了小山包。
“我当是何等绝色美人叫小侯爷这般上心,不曾想竟是宋家那位千金,小侯爷如今倒是换了口味啊。”
“见惯了纤瘦美人,偶尔换个口味调剂一番也未尝不可,你不明白,此番为了搞定她,当真是废了我不少功夫。”
前几日梦中陈堰与友人背议她的话语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梦醒后她仍是清晰地记得陈堰那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似是嘲弄似是鄙夷又好似带着几分别样的意思,看着令人极为不适。
纤瘦美人。
所以她在陈堰眼中并非纤瘦,而是丰腴吗!
兴许连丰腴都称不上,宋知渺再度回想梦中陈堰的表情,他甚至觉得她是胖的。
胖!
她哪里胖了!
气恼至极,手上力道一重,再次感受到了所谓胖的地方,宋知渺又登时垂下了头来。
她也不知自己这处怎随着年岁增长便越发不受控制,近来连肚兜都加大了一号。
若是着宽松些的衣服瞧不见腰身便会显得有些臃肿,可若是着勾勒腰身的衣物,上头这处也会一并包裹出挺翘的形状来,身形便会显得丰盈妖媚,再配上她本就浓艳的长相,即使未施粉黛,所见之处也尽是妩媚。
时下惯是清雅纤瘦的女子,盈盈身姿,如柳似絮,而她这般的除了极为惹眼外,也尽会惹得些引人遐想的议论。
那些议论之辞无外乎是说她表面大家闺秀,背地里定是多么不正经。
她长着这样一副面容,会引得非议也是正常的,总归是无人敢当真将这些话放到明面上来说。
宋知渺也时常觉着,这些人兴许就是嫉妒她生得富贵万事不愁,所以才想说些不中听的话来让自己心里平衡些。
她并不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真心与她相识相交的朋友,就从未说过她半句不是。
她本以为陈堰也应当是与她真心相待之人。
可那些梦中……
宋知渺重重地将手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哗啦声,将脑海中的画面挥散开来。
她被这些梦境扰得分不清虚实,更不知自己为何频频做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梦,所以这才疏远了陈堰。
如若不是这些梦,她是当真想与陈堰好生相处一番的,毕竟陈堰是她少女初长成后,头一次觉得还算合心意的男子。
除了陈堰以外,其余的男子都……
“小姐!小姐!不好了,方、方才……方才街道上瞧见的那位将领,他、他找上门来了!”屏风后突然传来花凝急促的脚步声和喘着气的呼声。
宋知渺心绪一滞,惊愣地瞪大眼:“他找来干什么,快扶我起来。”
方才在街道上的遥遥一望,宋知渺话不过脑地在人背后说了小话。
实在是当时话音刚落,那男子便登时转了头,视线直直朝这头看来,直叫人心虚不已,她便连忙落下了马车帘。
她甚至还在马车中惊慌思索了一番,也不知自己如此说道旁人,可是会惹人不悦。
可很快她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马车与那男子隔着一整条街道,除却隔绝其中的整齐军队,就连周遭围观的人也生出各种各样的嘈杂之声,哪可能会有人能听到她的低语。
匆忙穿好衣物,宋知渺坐在梳妆台前有些紧张道:“那人会不会是来找父亲的,你我这般慌张好似做贼心虚了。”
花凝手上麻利地未宋知渺梳好了发髻,应声道:“奴婢也不知,可这会陈小侯爷本就和老爷在前厅谈话,那人直冲冲便走了进来,奴婢没敢多看他,只觉他那大步流星的模样像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便赶忙回来告知您了。”
宋知渺张了张嘴,脑海中短暂划过方才的惊鸿一瞥,可那画面模糊不清,因着当时的慌乱,她压根就没能瞧得太清楚。
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驰骋沙场的将领,当是不会这般小心眼的吧。
宋知渺觉得奇怪,分明心里很是清楚隔着那般距离那人定是不会听见的,可心底还是没由来的觉得慌张。
好似她曾在什么时候当真叫那人听到过她说的小话。
这股心绪实在太奇怪了,宋知渺思绪不出所以然来,在屋中踌躇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出了院子,一路鬼鬼祟祟朝着前厅而去。
刚走到前厅,门前的小厮就要开口,叫宋知渺迅速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才没发出动静来。
前厅内一道宽长的山水屏风遮挡了内里的情况,宋知渺让花凝在门前守着,自个儿便猫着腰轻手轻脚跨入了前厅之中。
刚走到屏风后,那头忽的传来陈堰熟悉的温声:“宋大人,我今日贸然登门的确冒昧了,不过确是因为宋姑娘上回落了东西在我这,特此前来想要归还于她。”
陈堰温和的嗓音极易让人心生好感,即使身份高贵也仍谦逊有礼,他在人前的形象向来如此。
与宋知渺不同,任谁在外提及陈堰,无一不是满口称赞和欣赏。
可宋知渺并不记得自己丢了什么东西,这显然是陈堰的一番说辞,她提紧了心弦,便闻父亲沉声道:
“有劳小侯爷了,不过妙妙不知小侯爷今日会来,一早便出去了,也不知何时会归,不若小侯爷将东西留下,待之后归京后,我再让妙妙寻机会来向小侯爷道谢可好?”
这也是宋老爷的一番说辞,待回了京后,若宋知渺不想与陈堰相见,自也奈何不了她。
能躲一时是一时,宋知渺也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岂知,陈堰却仍是执意道:“无妨,我与宋姑娘也许久未见了,今日无事,我在府上等她便是。”
宋知渺一惊,没曾想陈堰这般不依不饶,全然有些不似他的性子了,而后又担心父亲推脱不成,真叫他给留下来了,下意识便从屏风一角探出头去,想要看看此刻的情况。
隐蔽的屏风角落,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小心翼翼探出,随后露出了半只眼来。
无人注意角落的动静,宋知渺却是惊讶发现,堂厅内竟站着三个人,除了父亲和陈堰,站在最外侧的高挺男子霎时与她方才在街角远远瞧见的身形重合在了一起。
宋知渺惊愣地瞪大眼,嫣唇微张,此刻将今日在街口遥看到的面容,看得更加清晰真切。
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笔挺深邃的五官显得颇有攻击性,仅是默不作声站立在一侧,也仍叫人无法忽视他强大的存在感。
这人此刻褪下了方才在外的一身铠甲,着一身沉黑的衣衫,分明不是贴身紧合的款式,却仍叫他宽肩窄腰的健壮身形勾勒出力量感十足的肌肉线条来。
他不似时下常有的翩翩公子形象,冷峻粗犷,气场强势,麦色的皮肤是京都贵圈中少有的,与陈堰这等典型京中贵公子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知渺看得有些移不开眼来。
她曾也认同陈堰当是世间少有的俊美男子,皮肤精致如瓷,甚比好些姑娘家还要白净细腻,五官圆润饱满,温和的气质令他显得平易近人。
可此刻这般与另一人相对比,宋知渺只觉得陈堰的气势和光芒瞬间被掩盖了去。
瘦弱纤细的胳膊像是都抱不起一个矮他半个头的小姑娘,窄瘦的肩膀撑不起一身华贵的白衣,令衣服与身体之间隔出空洞的缝隙,好似风一吹便会将这柔弱的男子给吹倒一般。
难怪他会觉得她胖!
根本就是他太弱了!
若是旁边这位男子,莫说是将她双手打横抱抱起来,就是单手将她扛上肩头,也定是不在话下。
才不是她胖呢!
正想着,敛目沉默的男人忽的微抬起头来,像是有所感知一般,视线略过宋老爷,直直朝着屏风的方向看来。
下一瞬,宋知渺露出的半只眼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上了一双沉冷的黑眸。
第3章 他他他,这是要见死不救吗!
被那样一双凌厉的眼眸盯住,实难有人能镇定自若,更甚宋知渺这是偷藏在暗处被逮了个正着。
宋知渺心头一紧,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涨红了脸颊,即使仅露出半张脸,那显眼的绯红却是被那人尽收眼底。
宋知渺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此前担心隔着老远的距离叫人听见了她背后议论的小话,这会竟觉得自己压根就没说出声的想法被人逮了个正着。
脸上红热难退,她只觉得自己尴尬得快要冒烟了。
她她她,方才绝对不是在想让这个人把她扛在肩上,她真的没有!
她怎能想这般不正经之事,她分明是正经姑娘的!
惊慌的同时,宋老爷不知身后的状况,默了一瞬又开口道:
“小侯爷,你也瞧见老夫今日不巧有要事要处理,招待不周只怕会怠慢了你,还是请小侯爷先行回去吧,我便先代妙妙谢过小侯爷帮她找回丢失的东西了。”
宋知渺心绪被牵扯了去,仍是红着一张脸,却对父亲的说辞甚是满意。
知女莫若父,早在宋知渺嚷嚷着要出京远行时,宋老爷便大抵猜到了女儿的想法,虽是不知其中缘由,但女儿既是对陈堰无意,他也自不会强求。
陈堰没想到宋老爷态度这般坚决,但想来宋知渺匆忙离京本就奇怪,这宠女如命的老头自是和宋知渺站在一方的。
宋知渺的避而不见让他心底翻涌着烦躁的怒意,可到底是没叫这股心绪蔓延至外令自己失了态,他势在必得,也不必争这一朝一夕。
调整了一瞬呼吸,陈堰好脾气地勾了勾唇角,躬身作揖道:
“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不过多打扰了,改日待宋姑娘在时,我再亲自登门将东西归还于她吧,告辞,宋大人。”
不好!
宋知渺回过神来,一见陈堰动了身子就要转身走,而他若是直直走出前厅定是会发现她就躲在屏风背后的。
可这会跑出去已是来不及了,宋知渺心急如焚,压根不知自己能躲向何处。
慌乱之时,飘忽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又一次对上了那个男人的目光,他竟还在看她!
可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将她暴露出去,那模样虽是冷硬得让人生怯,却又过分好看得叫人忍不住将他未知的脾性美化了去。
情急之下,宋知渺撇着嘴弯着眼,哀求般地朝那人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帮帮她,拜托拜托了。
小幅度撮动的双手合在一起,泛着水光波点的眼眸像是迷途的小鹿一般,楚楚可怜,瑟缩无助。
宋知渺每每向父母祈求什么之时便惯会露出这副模样,屡试不爽,从未被人忽视过。
可那男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在触及她这般眼神后,眸底波澜不惊,而后,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移开了!
他他他,这是要见死不救吗!
宋知渺心惊不已,可又无可奈何,耳边传来父亲客气的沉声:“小侯爷慢走,老夫送你。”
陈堰抬手止了去,声音听不出喜怒:“宋大人既有要事在身,便不劳烦宋大人了,宋大人留步。”
说罢,陈堰转身迈开步子,略过一直站在屋中的高挺男子时,脚下步子微顿了一瞬。
他分明比那男人要矮上半个头,却仍要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淡漠的神色扫过男人,确定没见过此人,便也只当他是地方上的不知名的小人物,这才又收回了视线。
江妄垂眸瞥了陈堰一眼,似是不喜陈堰看他的这般眼神,眸光一沉,在陈堰迈步路过屏风时,先一步跨步站到了屏风前。
江妄这动作像是在给陈堰让路,可就着他这一脸沉冷淡漠的面容,又活像是想拉开和陈堰之间的距离,好似他是什么毒虫蛇蚁一般避之不及。
陈堰脸色一变,温和的面容险些有了裂缝,却又生生止住,咬了咬牙大步向前。
男人高挺的身姿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在宋知渺面前笼罩出了一片沉色的阴影。
他宽厚的肩背笔直挺立,正巧挡住了屏风一侧的光景,将宋知渺娇小的身形完全挡在了身后,除非越过他,否则不会有人知晓他身后还躲着个惊慌的小姑娘。
耳畔传来陈堰的脚步声,宋知渺呼吸一窒,看不清外头的情况,下意识缩紧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