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一大早便蔓上了一层浓雾, 队伍不便在可见度极低的情况下出城继续赶路,这便暂且停搁了行程,需得等到雾气散去后再出发。
这样的停搁一路上已是有过好几次了, 否则就算是她乘坐马车的缓慢速度, 此时也应当更为接近边北,甚至已经能抵达边北地界了。
照这样下去, 若是之后也仍是这样的情况,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到边北。
大雾之后便又有明艳晴日照在上空,这一带地区似乎时常都是这样的天气。
宋知渺缩在客栈中的小躺椅上休憩,一旁的桌上摆着几份并未动过多少的餐食,色泽寡淡,汤水浓稠,卖相实在让人难以下咽。
这边的口味与京都相差甚远,更莫说这些她几乎没怎么见过的食材,她已是好几日未曾吃过一顿饱饭了, 连着面容也瞧上去憔悴了不少。
此地天气湿冷,分明还只是初秋,也叫人忍不住披上了薄绒小袄, 粉嫩的小袄子被她压了一角在脸下,衬得脸蛋肤白如雪。
大多时候宋知渺是有些后悔此番冲动远行的, 但缓过神来又不禁摇了摇头, 天地之大, 各处皆有在不同环境下生存的百姓, 她仅是不习惯罢了。
躺得乏味了,宋知渺忍不住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老旧的窗户。
窗户好似许久未被人打开过了,据客栈老板称,这间房已是整个城镇中最好的屋子了,虽是对于宋知渺来说完全是曾经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贫瘠小屋,但对于大多路经此处的旅人来说,却是不舍得花费高昂价格入住的豪华单间。
清新的空气从窗外涌入,带起一丝晨间的凉意,叫宋知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拉拢了肩头的小披肩,便见窗外的浓雾似是在慢慢散去。
视线中已能模糊看见客栈底下的小摊贩开始出摊,虽是不大也不繁华的城镇,人们却仍旧带着生活的热情,干劲满满,又将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看了片刻仍是只能看清楼底的一小片光景,宋知渺正打算伸手将窗户关上,却忽的闻到一股自远处飘散而来的清甜香气,绵蜜细腻,柔软丝滑。
这是什么香气?
宋知渺细细分辨一瞬觉着像某种甜食的味道,可她却并未尝过这样味道的吃食。
已是寡淡了好几日的胃口霎时被这股香甜之气勾起了馋虫,她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立在窗边探着脖子想随着气味找寻到源头。
不过雾气未散,光是靠眼睛压根就看不清楚,站了一会宋知渺收回视线来,迅速关了窗子,提着裙摆一路快步走出了房间。
刚走到走廊上便见花凝和几名下人正忙碌着收拾准备行李,大抵再过两个时辰他们便要出发了,这会她也不便将忙碌的花凝唤上同行。
下楼时碰上正准备物资的宋今晏,他出声唤住她:“你上哪去,别到处乱跑啊。”
宋知渺摆了摆手:“我就在外头随意看看,屋子里太闷了,你们忙吧,我很快便回来。”
宋今晏没好气地“啧”了一声,他一路都在下苦力忙上忙下,宋知渺倒是乐得清闲,不过他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能跟着来边北便已是他期盼已久之事了,见宋知渺走后,这便又转身继续去忙自己的事了。
浓郁的雾气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令人对未知的画面生出几分紧张感来,但来时宋知渺倒是大抵见过周遭的情景,也算是能寻得周围的路,踏出客栈大门后,拢紧了肩头的披肩一路朝着香气的源头而去。
雾气中夹杂着丝丝甜意,越往那头走便逐渐能听见若有似无的吆喝声:“好吃的凝雪糕,快来买好吃的凝雪糕眩
凝雪糕是何物,宋知渺从未听过。
直到那吆喝声渐近,宋知渺终于在雾气中看清了几步之远的小摊子,香气便是从那飘散而来的。
分明是这般味道浓郁勾人的美食,那小摊前却一个客人也没有,路过的行人会因着那味道朝那边看去一眼,待到发现摊子卖的是何物后便又冷漠收回眼神,没有丝毫要停驻购买的意思。
宋知渺见状心中升起些许不解,下意识有些警惕,担心是什么不好之物,却在小摊老板笑得一脸灿烂地从橱柜中拿出几支支在竹签上雪白软糯的东西后,瞬间又被吸引了视线。
雪白的颜色令那东西仅是远看着,也好似能感觉到内里的柔软口感,但仅是看着却不知那东西究竟是入口即化的丝滑还是颇有嚼劲的柔韧。
宋知渺再忍不住好奇心,迈步走近了小摊前。
小摊老板在注意到自己摊位前的小姑娘时愣了一下,很快便露出了笑极为热情道:“姑娘买凝雪糕吗,要什么口味的?”
这玩意白乎乎的,竟还能有不同的口味吗:“都有什么口味的?”
“小姑娘是外地来的吧,瞧您这身装扮像是南方的富贵人家,姑娘喜甜还是喜清淡些的,豆沙的,桂花的,黑芝麻的都有。”
小摊老板的热情成了宋知渺欣喜过了头的负担,这般多口味,她每一个都甚想尝上一尝。
宋知渺站在摊位前好生纠结,一时间也不知自己究竟要选哪个味道才好。
心中踌躇着,这时不远处传来几个孩童嬉笑的声音,那小摊老板一见,顿时就不耐烦了起来,探着头朝那边看,嘴里催促着:“小姑娘,你想好了没,到底要哪个?”
这般被小摊老板一催促,本就做不出抉择的宋知渺这会更加犹豫了,心里甚是想着不若都买下来,吃不下也叫客栈里其余人分着尝尝也不错。
这样想着,手缓缓往腰间探去,指尖却一下探了个空。
双眸一怔,她这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带钱出来,她本也没有亲自揣着银子的习惯。
一阵凉风吹过,却吹不散宋知渺逐渐发热发烫的脸颊,她尴尬地抬眸,正要张嘴说些什么。
伴随着那群嬉笑的孩童直冲冲朝摊位走来,身后忽的被一股似远似近的温热隔绝了那股凉意,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很难选吗?”
宋知渺浑身一颤,一时间没能听出是谁人声音,还以为是自己久站摊位前叫旁人催促了,霎时回身看去,赫然对上了一双深黑沉冷的眼眸:“喜欢便都买下。”
小摊老板被突然出现在摊位前的高大男人怔住了一瞬,很快又回过神来,视线止不住地在来人气质不凡的容貌上来回扫视,嘴里忙道:“这位爷,可是都要来一份,小姑娘喜欢的紧,小的这存活充足。”
宋知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周围雾气未散,眼前近在咫尺的面容却是清晰可见,湛亮的瞳眸中倒映着男人冷冽的剪影,直到瞧见他默声掏钱的模样,这才逐渐回过神来,嘴里低低呢喃着:“江、江妄,你怎么会在这……”
今日的他并未着平日里常穿的沉色衣袍,一身淡青色衣袍,倒显得他的气场不那么沉重冷硬,面上神色淡冷,未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在小摊老板乐开花地打包吃食后,又沉声吩咐着多添了几种口味。
好似给家中小孩付钱姗姗来迟的长辈一般,不满小孩胡乱花钱,又板着脸耐着性子纵容。
江妄宽大的手掌左右各提着几袋打包好的凝雪糕,反观宋知渺两手空空,好似在此观望了大半天却什么也没捞着,只得抿着唇止不住地将视线朝他手上看去。
身后的小摊已经被方才走来的一群孩童拉扯着大人围住了,吵吵嚷嚷一片,却掩不住宋知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的咕噜声。
江妄闻声顺势抬起了右手,香甜的气息凑近宋知渺,缓声道:“想尝哪个?”
问题又抛给了她,但眼下江妄手中的皆已被买下,她也没再犹豫多久,伸出手随意取出了一根竹签:“我尝尝这个是什么味道。”
凝雪糕拿在手中的分量沉甸甸的,宋知渺眼眸灿亮,并未能注意到身旁自她拿走一块凝雪糕后便一直目光灼灼看向她的江妄,嫣唇微启,柔嫩的唇瓣与软绵的凝雪糕相触。
“唔,好甜。”是蜂蜜味的,里头的蜂浆算不上饱满,但也甜腻了一嘴,外头的糕体像是棉花般的触感,却又带着几分柔韧的嚼劲,竟是将她此前所想象的所有口感都结合在了一起。
一口咽下,宋知渺好生惊喜,抬眸看向江妄,迫不及待问道:“江妄,你可吃过这种小食,我在京都时从未见过这样的吃食,这当真是极好的味道。”
在宋知渺与他对视的一瞬,江妄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缓缓放低了手,两侧提着简陋口袋的模样与他周身的气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凝雪糕是边北一带特有的食物,京都因气候环境问题不便种植出它的原材料,所以你未曾见过,但此处的凝雪糕也并不正宗,入了边北后,随处都能见贩卖凝雪糕的小摊。”
宋知渺怔愣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难怪方才我闻着这儿这般香甜,竟都没人前来购买。”
“这儿的人大多都来往于边北和内陆之间,若想吃正宗的凝雪糕,前去边北吃便可,犯不着在外花这不值当的银子,一般在外买凝雪糕的,大多都仅有小孩喜得缠人购买。”
话落,江妄似有深意地看了宋知渺一眼。
宋知渺脸上一热,身后如愿缠着大人买到凝雪糕的孩童又嬉笑了起来,就好似方才傻乎乎站在小摊前的她,这会也如愿以偿地尝到了凝雪糕的滋味。
心下尴尬,宋知渺眼神飘忽一阵,这才想起正事再次抬眼道:“你还未回答我你怎会出现在这?”
江妄眉梢一挑,这对话好似有些熟悉,但:“这话是否应该我问你?”
宋知渺一噎,这才意识到自己刻意转移的话题又多愚蠢,撇了撇嘴,好一会才嘟囔道:“我能有什么办法,谁叫你突然不辞而别的。”
小姑娘低低的娇嗔像是对他离去的不满抱怨,却又柔软得像是毫无气势的撒娇。
像有不舍,像有思念,像不顾一切的奔赴,像情难自制的依赖。
江妄敛目,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嗓音叫人听不出起伏:“我并未不辞而别,我已给你留有书信。”
不说这还好,一说宋知渺便来气,方才那点别扭瞬间消散不见,颇有底气地抬眸朝着江妄怒斥道:“那算什么道别!就算不为旁的事,难道你我之间还不能有当面的道别吗!”
江妄眸光一颤,忽的像是有什么画面闪过脑海中。
那个极为沉重的梦境,那封他留给梦中的宋知渺的离别信,简短的话语,冷漠的文字,以及他悲凉却坚决离去的背影。
她在意的,并非他的离去,而是他逃避一般的不辞而别。
“抱歉,事出紧急,未曾顾虑那么多。”
宋知渺也仅是随口将心中情绪发泄出来,压根没曾想江妄竟会为此而道歉,这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两人又非是当真的情人或夫妻关系,哪犯得着叫人这般上心。
宋知渺忙摆了摆手,但也认真解释起自己此行的缘由:“上回的事情还未查明真凶,我心有担忧,不知独留在京都是否会遭遇不测,这才想出这个办法先离开一段时日避一避,正巧你我有约定在身,我便想着是否能顺势前来寻你一道,不知可是会扰了你的行程,这儿不是还未到边北吗?”
宋知渺自然不知江妄是特意快马加鞭从边北前来此处接她的,她这才注意到江妄似是风尘仆仆,下颚还有深深浅浅的胡渣,只是容貌仍旧凌厉俊美,压根瞧不出半分狼狈疲惫之色来。
江妄皱眉一瞬:“待在京都难不成还能比这一路赶来危险艰难?可有谁人与你同行,宋大人怎能允你如此胡闹?”
虽是事出紧急,但江妄仍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打点好了京都的一切。
宋知渺遇害一事已有了眉目,几乎不需要太多的猜疑便能将使坏之人定下,只是眼下还未有足够的时间的证据令他将此事一举拿下,所以他才未有大动作。
但既是要离开,江妄自也不放心宋知渺独留,他安排了人手暗中保护他,自也时刻紧盯着陈堰和太子那边,若他们不敢有所作为,那便等着他在边北将事情解决后回去再收拾他们,但若他们沉不住气,这会动手只会叫他们露出更多马脚,顺势就能在护住宋知渺的同时,一并将他们当场抓获。
已是在短时间内计划得十分周全了,但这一切,宋知渺并不知道。
她颇为委屈地看着江妄,不满道:“京都怎能安全,爹娘和旁人皆不知我的遭遇,我又能向谁寻求庇护,若是有人在暗中要加害于我,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一路虽是路途遥远,但自好过整日在京都疑神疑鬼,谁说我这是在胡闹了,太后娘娘都应允了此事,还派了皇城精兵护送我一路呢!”
江妄一愣,神色也顿住了:“皇城精兵?”
宋知渺点了点头,两人这会已走到了客栈附近,逐渐散开些的浓雾露出了客栈前忙碌的一行便装的皇城精兵身影:“喏,那些就是,他们很厉害的,有他们护着我,这一路可安全了呢。”
一时间江妄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阴沉了一张脸,双唇紧抿成一条线好似在不满什么。
宋知渺久未得到回应侧头看向他,便瞧见了江妄这样一副神情:“你这什么表情,难不成看我来得这么顺利还不行了,非得见我遭点什么苦难才满意吗,我又未给你添什么麻烦,若是你当真繁忙,也犯不着顾我什么,只要回京时带上我一道便好,这也不行吗!”
宋知渺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就当是外出游历,也顺道见见齐国边北的风光,本也未想着江妄会对她有多少照顾,她也不想过多给他添麻烦。
江妄嘴角抽了抽,他哪能是对她有什么不满,他是对自己不满。
整整三日几乎没有阖眼几个时辰,以为她自己偷摸从京都溜了出来,又担忧这一带交界地带杂乱危险,竟连这么显而易见的安排也未能想得到。
云烈传来的消息本也是从京都而来的,京都都未曾忧心她的行程,那自也是各方面安排得极好,周遭都应允了的情况下才会放她前来。
他何时,这般莽撞愚钝了。
这三日的奔波此事好像一个笑话,江妄一时间有些惊愣无措,倒也并非恼怒,只是对自己的这般作为感到可笑。
而她一路远行而来,更是压根就没半分舍不得他亦或是想念他的念头,不过是因着觉得待在京都不安全,而到了边北,更甚也没打算与他有过多接触,毕竟边北甚远,这里并无眼线,也犯不着做戏。
所以,他是否该回去了。
就当临时有事,路经此处,送了她几袋品质下乘的凝雪糕。
江妄这般想着,淡着神色打算抬手将凝雪糕递给她,一旁有有眼力见的下人瞧着这一幕,先她吩咐一步,便忙上前接过了东西。
江妄手上一空,便也开口道:“既然如此,边北还有事,那我便先走了,你自己路上多加小心。”
说罢,宋知渺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江妄你这就要走吗,你骑马来的?”
门前似有人注意到了宋知渺短短出去片刻便带了个人回来,几人站在门前多瞧了几眼,便赫然认出这是本该还远在几百里之外的边北的晋越王。
怎一晃眼就出现在这里了,只怕是除了宋知渺,谁人都看出了这一身风尘仆仆的男人是特意来此接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