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动作顿住,柜门便被外面之人立即紧紧合上,若是他不想再度惊扰到门外宫人,便只能就此作罢。
半晌后,整个屋子再度恢复静谧。
李砚才慢慢从柜中出来,他微微眯眼,逐渐适应了外间的光亮后,才垂眸看向掌心中那只青石耳坠。
第二十三章
宋楚灵没有想过连修会主动给帮她在藏书阁设局, 也没有想过在连宝福阻拦之后,连修还能出现在她眼前。
当她从三楼的窗子翻身回到二楼,手臂被连修紧紧扶住时, 她鼻中涌出一股酸意, 一头扑入了连修怀中。
连修瞬间屏住呼吸,向来清冷的眸光, 望见怀中女子那双即将溢出泪水的眸子时,他身体不受控制的僵住了,而那心脏的部位却逐渐柔软下来。
他手臂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就在距她后背一寸之处时, 宋楚灵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连忙将手松开, 向后退出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 我只是……”
宋楚灵微微拧起的细眉里, 是想要忍耐却难以忍住的悲痛情绪, 她一副不敢再往下说的模样,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
连修自是知道她的悲痛来于何处,他抬手帮她将眼角的泪水轻轻拂去, 缓声问道:“可都看到了?”
宋楚灵唇畔轻颤着点了点头。
待她情绪恢复稳定, 重新抬眼看向连修时, 才发现他的耳垂竟这般通红。
宋楚灵知道这代表何意, 只是她没有料到, 他们之间的关系进程会如此快,许是连修是连宝福教养出来的缘故, 所以师父教她的那些法子,便对连修格外有用。
“你怎么来了,不是不来么?”对于连修这样的性子而言,他肯主动向她迈进,她便不能朝后退,所以,她语气中尽是对他的担忧,“宝福公公若怪罪你,如何是好?”
连修蹙眉,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在为他而忧心,连修心头的某种那股柔软与温暖更甚,这种体验是他从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
“我无事的,不必担忧,倒是你,可被那蛇伤到了?”多年的冷漠让他纵然是心中关切,一开口语调还是那般的平静。
宋楚灵微怔,片刻后才猛然反应过来,错愕道:“这蛇不是你安排的?”
“不是。”连修说完,眉心倏然蹙起,他看见了宋楚灵脖颈上那道伤口,这伤口很细很浅,不算明显,若不是连修站得近,且看得仔细,兴许便没那么容易发现。
“你伤到了?”连修指了指那道伤痕。
院里传来有人宫人说话的声音,向来是那负责捕捉蛇鼠的宫人来了,宋楚灵知道一时半会儿与连修说不清楚,便只是道:“无妨的,回头我会与你细说。”
连修信她,便没有追问下去。
好在那道伤痕很浅,宋楚灵拿灰尘在脸上和身上到四处乱抹了一番,便瞧不出来了。
二人来到楼下,众人得知宋楚灵一人就将那蛇敲死了,惊得目瞪猴呆。
小顺子与宋楚灵回到了宁寿宫,两人看起来都极为狼狈,宋楚灵灰头土脸,小顺子衣裳湿着,相熟的宫人见了,免不了要上前询问一二。
小顺子一面背着书册朝书房走,一面低声与相熟的宫人说起方才在藏书阁的事。宋楚灵没有吭声,一路垂着头快步回了房中。
回去后,她立即换了身宫裙,又去水房打来两桶热水,先是将换下的衣裙洗净搭好,后又给自己好好清洗了一番。
最后,她对着镜子梳妆时,满脑子都在想今日之事,直到眸光不经意扫到耳畔时,她才发觉自己不知在何时掉了一只耳坠。
这青石耳坠是宫女们份例当中经常会出现的物件,不算特别,若是掉在了路上,也不会引人注意,掉在藏书阁一二楼里,也能说得通,可若是掉在了三楼,或是……
宋楚灵默了片刻,她抬手将另一只耳坠摘下,丢回盒中,重新取出一对铜玦,夹在耳垂上,随后她拿出许久未用过的粉脂盒,仔细将脖颈上那抹浅细的伤痕遮住。
第二日便是宋楚灵正式入殿伺候的日子。
午膳时,宫人正在给李研布菜,宋楚灵没有上手,她端立在一侧,将李研的用膳喜好仔细记在心中。
也不知是不是身子的缘故,李研口味淡,且喜欢吃素,饭量也不算多,应当说还不如宋楚灵吃得多。
不过想来也是,他每日坐在轮椅上,不像宋楚灵跑前跑后还要干活,自然是出力多了,食量也会跟着变大。
用完膳,刘贵推着李研来到院里晒太阳,凝雨这几日掉毛实在厉害,没敢让人带过来与他玩闹。
李研喜静,有时候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竟可以独自一人静坐许久。
他这会儿盯着远处湛蓝的天色出神,宋楚灵站在他身侧,目光也随着他看向远方。
许久后,李研忽然温声开口:“脖子上为何会有伤?”
宋楚灵故作下意识想要用手遮挡,可随即她又将手臂缓缓放下,朝李研屈腿回话道:“奴婢昨日下午去寻凝雨,不慎被抓了一下。”
昨日宋楚灵是在晚膳的时间段去的,小允子身子还未康复,替他的宫人被凝雨折磨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见到宋楚灵过去,他犹如见到亲生父母,诉了好一通委屈。
凝雨近来掉毛多,需要日日梳毛打理,偏它不喜生人碰它,这宫人一给它顺毛,它便扭过身子拿爪子去挠,这宫人的手背上都被挠了好几处爪印。
宋楚灵见他的确可怜,便帮他给给凝雨顺毛,宫人正好借这个空隙跑去吃晚膳。
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宋楚灵和凝雨。
她将凝雨抱在怀中,一面轻声安抚,一面将它毛茸茸的爪子握在手中,露出其中一根尖利的指甲,她延着自己脖颈处的那道伤口用力划去。
等那宫人回来时,看到宋楚灵红着眼眶,脖颈上留着一道鲜红血印时,人都吓傻了。
宋楚灵如今的身份,给他扣一个看管不利的罪责,也是扣得起的,可她没有为难他,反而还安慰起他,让他好生照顾凝雨,便离开了。
“听小允子公公说过,换季的时候,猫儿们容易性情急躁,许是昨日奴婢没将它抱好的缘故,才惹了它不悦。”宋楚灵替凝雨解释道。
“拿蛇都不在话下,一只猫儿却能将你伤了。”李研轻笑道。
宋楚灵怔了一下,一双杏眼快速眨着道:“王爷都知道啦?”
“怕是宁寿宫已经无人不知了。”身后的刘贵也忍不住掩唇笑道。
宋楚灵耷拉着脑袋,腮帮子里含着口气,有气无力地缓缓吹出,她本就有些圆润,这般模样便显得更加娇憨。
阳光下,李研的眉眼变得又柔软了几分,他叫人从房中取来除痕膏,赏给了宋楚灵。
李研午憩时,宋楚灵跟着常年在外间学沏茶。
常年是李研身边近身伺候的太监,他跟了李研已有七八年。
宋楚灵平日里看着憨头憨脑,学东西却是极快,不用常宁多说,示范两遍她就能做个七七八八。
待李研睡醒,又有宫人进去帮他更衣,宋楚灵这是头一次进到男子的睡房中,她全程将头垂得极低,目光只去看干活的宫人,恨不能连那余光也给藏起来。
李研做的事明明和从前无异,却不知为何,今日的一切都变得莫名鲜活。
他看出宋楚灵的视线在刻意躲避他,便故意将她叫到身前问道:“可学会束冠了?”
宋楚灵头垂得极低,眼睛也努力不去看身前男子那头墨发,她圆圆的小脑袋,摇晃了两下。
李研又问:“学会更衣了?”
宋楚灵继续摇头。
李研盯着她神色,一连又问了几样事,见小姑娘被问的脸蛋通红,除了摇头,半句话也不敢开口,最后,他故作叹气地问道:“那你一个晌午,都学了什么?”
宋楚灵一副害怕怪罪的模样,犹犹豫豫地抿唇道:“奴婢……奴婢会沏茶了。”
“嗯。”李研点终是将她放过,点头道,“那一会儿便随我去前厅会客。”
李研梳妆整理时,宋楚灵也回了房中,换了一身衣裳,她特地穿了一件立领的宫裙,将脖颈上的疤痕遮住。
片刻后,她随着李研来到前厅。
李研坐于上首,刘贵站在他左侧的位置,常年站在李研右侧,宋楚灵则站在常宁身后。
她如平时那般,整个人都规规矩矩,便是头一次过来,也不会四处张望,待宫人将茶具摆放齐整,她便上前跪在苏作榉木的矮茶桌旁。
宫中的规矩她早已被师父教养的倒背如流,可还是佯装初学者,每一个动作都极为小心,生怕哪里出了岔子,被主子训斥。
客人未到,宋楚灵便已经沏好了一壶茶,整个过程算不得娴熟,却叫人挑不出大错。
李研慢悠悠喝下一盏。
前头有宫人进来通禀,“回王爷,四皇子到了。”
当今圣上膝下四位皇子,大皇子便是嫡出的晋王李研,二皇子与三皇子皆由娴贵妃所出,今日来到宁寿宫的四皇子,便是李砚。
他的生母乃已过世的王美人,在他五岁之时生母病逝,他便养在了皇后膝下。
传言中是因他生来时,钦天监曾说他命格富贵长寿,皇上才给他取名李砚,与大皇子同音不同调,据说是用了什么秘法,来给体弱多病的大皇子续命。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王美人过世之后,皇后才愿意将养在膝下。
不过这些年来,皇后待李砚极好,李研虽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对皇后却是极为恭敬,且与他的这位长兄,关系也极为亲密。
众人都知李研虽然和善温软,却是个性子孤静,不喜与人过多来往的人,然对于李砚这个四弟,他却是有着几分难得的耐心。
厅外宫人话音刚落,李砚便大步迈入殿中,上前朝李研拱手道:“大哥。”
李研颔首,示意他落座。
李砚来到左手边的矮茶桌后,两腿一盘,拿起玉盘中的橘子,三两下就将皮剥开,丢在桌上。
随后他将一腿撑在身前,胳膊有气无力搭在面前立起的膝头上,将橘子掰开一瓣,丢入口中。
他与李砚一样,生来就是一副好容貌,只是两者气质不同,李研俊美温雅,如同夜中皎月,李砚则英朗俊气,明媚如朝阳。
“今日寻我何事?”李研望着坐相极不端正的李砚问道。
李砚嚼着橘子,散漫的目光在屋内四处打量着道:“太傅将我前日的功课拿给父皇看,父皇便将我骂了一通,让我来向兄长请教。”
李研叫他将文章拿来。
李砚从身上摸出一团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刘贵上前将纸接过去,铺展开后,呈到李研面前。
李研只是用目光略微扫了一下,眉心便微微蹙起,“你这字……”
李研实在看不下去,他让刘贵又将纸还给了李砚。
哪知李砚又将纸重新揉成团,毫不在乎地丢进茶案旁的小竹篓中,道:“父皇说我字如狗爬,我便说太傅的也没多好看,他就将我大骂一通,让我来寻你练字。”
李研写得一手好字,习字之人见了无不称赞,皇上寝殿内挂着的一幅字,便是出自他手。
想到李砚当着皇上和太傅的面,说出这段话的样子,李研垂眸轻笑。
李砚吃完一个橘子,将茶案上的水一饮而尽,随后扬起一边唇角道:“若是大哥身子不适,那就改日再说,父皇也不会怪你。”
“怪我?”李研不免失笑,“你自己懒得练字,别拿我做借口,我前几日刚抄录了一篇文章,你拿去临摹。”
李研说完,吩咐刘贵去书房取。
李砚扁嘴道:“我都不明白了,字能使人看懂便是了,重要的难道不是文字所要表达的意思,写得好看有何重要?”
李研道:“你说得不错,文章重在思想,文字只是记录思想的一种方式,可若想使自己的思想传播得更深更远,这便与字的美观分不开关系,若字迹潦草,字形不能引人入胜,恐怕难以叫人沉下心去揣摩其意。”
李砚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就同人一样,有一个好的样貌,才会让人愿意与他接触,从而发现他真正的本性。”
他说着,眸光扫了眼立在常宁身后的宋楚灵。
李研呷了口茶,缓缓点头道:“可以这样理解。”
“嘁。”李砚鼻中出气,扬手道,“那我就算了,我看重的是志同道合,若单因外表就不愿深交,那便拉倒吧!”
李研一时觉得和他无法解释清楚,偏又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最后也只能是无奈地笑了。
李砚拿起茶盏,一饮而下,随后狭长的凤眸慢慢眯起,扬着下巴朝宋楚灵的方向“喂”了一声,示意她过来倒茶。
宋楚灵恭恭敬敬走上前去。
便听李砚有开口道:“再说,有的文章字迹再是优美,思想却迂腐糟糠,看了岂不荼毒人心?”
说着,他眸光落向弯身给他倒茶的送宋楚灵身上,“就如有的人一样,看着人畜无害,实则狠辣歹毒……”
此时恰好刘贵拿着李研抄录的文章走了进来,李砚便顺势收声,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宋楚灵身上,毫不避讳的将她打量着。
李研看到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从刘贵手里将文册接过,直接朝李砚丢去,“那便用你最优美的字,将你方才的这番思想写下来,以供世人深思悔悟。”
李砚忙不迭将那已将文册接住,视线也终于是从宋楚灵身上移开。
宋楚灵倒完茶,又站回原位。
李砚将文册放在茶案上,换了个姿势,用胳膊肘抵茶案上,撑着脑袋,语气中带着几分调笑地望着宋楚灵道:“这便是大哥亲自调到身边的女婢么?”
李研没有理会他,而是颇有些肃了语气道:“既是父皇令我教你,你这次便静心练字,三日后,带你写的文册来见我。”
李砚像是没听到般,自顾自地继续道:“这婢女看着就不聪慧,长得也算不得大美人,难道……她私下里还藏着别的本事呢?”
这句话单听无妨,可一配上李砚的神情和语气,免不了让人会想偏了去。
李研唇角挂着笑意,只是眉心倏然蹙起,当即下了逐客令,“你若无旁事,便回去。”
李砚全当看不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二人,“大哥这是做什么,难道是在……护短?”
李研对李砚的行为举止早已见怪不怪,却不知为何,今日的李砚让他心头极为不快。
他长呼一口气,将茶盏不重不轻地放在了茶案上,李砚也终是收回目光,笑着将文册拿到手中,起身道:“大哥好生休息,我三日后再来。”
李研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等李砚走后,他才抬眼看向身侧的宋楚灵。
这丫头宛若什么都没听懂,还是那副呆头呆脑,小心翼翼的模样。
昨日新到的书,李研还未看过,从前厅出来后,便去了书房,一会儿又要喝药,常宁便叫她去膳房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