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周边只剩下她一人,宋楚灵才缓缓突出一口浊气。
原本她只是猜出,昨日与她一起躲在柜中的男人,是一位皇子,却不知到底是哪一个,肯定不会是晋王。
但另外三个皇子,年岁相差不大,她进宫两年之久,也没有机会见过他们。
她知道昨日藏书阁闹出的动静不小,不管是哪位皇子,只要稍微一问便能猜出与他躲进柜子里的宫婢是宋楚灵。
这点宋楚灵的确没法隐瞒。
但说到底,她与那位皇子是一样的,他们昨日的行径都是见不得光的,在她没有彻底将他认出之前,他要不然暗中将她处置了,彻底封上她的嘴,要么便与她一样,继续装作毫不知情。
如果是当初那个还在寒石宫的宋楚灵,想来便会是第一个结局。
可现在的宋楚灵,身处宁寿宫中,又是晋王的近身女婢,想要灭口便没那般容易。
宋楚灵穿过一间小院,走上廊道,在一个拐弯处,倏然停下脚步。
空荡荡的长廊那头,李砚正靠在廊柱上,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偏着头冲她扬起一边唇角,笑容危险又诡异。
宋楚灵犹豫了一下,朝他的方向恭敬的屈了屈腿,转身打算走另一条路。
李砚就是来等她的,当然不能让她跑了。
他手中也不知从何处摸到一块石头,就在宋楚灵即将背过身的时候,他扬手直接就朝宋楚灵头上扔去。
宋楚灵余光扫见李砚动作,根本来不及细想,抬手便将石头稳稳接在掌心。
李砚大步来到她身前,直接拉住她胳膊,将她用力往一旁院里的假山处拉,宋楚灵挣脱不过,索性就跟着他藏在了假山后。
许是昨日涨了记性,李砚知她袖中可能会藏有暗器,便将她右臂紧紧握住,拉到身前。
他一开口,整个人与方才前厅中的那个李砚截然不同。
“别耍花招。”他声音阴沉的警告宋楚灵。
宋楚灵露出既慌张,又疑惑的神情,颤着声道:“四、四殿下吉祥……”
见她还在装模作样,李砚冷笑,直接问道:“你在替谁做事?”
宋楚灵望着自己被牢牢禁锢住的手臂,委屈的眼尾泛着红晕,颤抖道:“奴婢……奴婢当然是为晋王做事啊?”
“晋王?”李砚眯起眼道,“是晋王要你去藏书阁的?”
“不是的,”宋楚灵摇了摇头,努力解释道:“是王爷要小顺子去取书,奴婢陪着他去的。”
李砚懒得听这些废话,他直接冷声问道:“那是晋王让你进三楼的?”
“三楼?”宋楚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讶着道:“殿下说的是藏书阁的三楼吗?那可是禁地啊,王爷怎么可能让奴婢去那里?”
李砚再度冷笑,话已至此,这宫婢还要在他眼前做戏,可真是将他当成傻子不成?
李砚忽然将她手臂松开,语气恢复以往的散漫,道:“既是如此,你随我去见晋王,将昨日藏书阁的事细细与他交待一番。”
宋楚灵轻轻揉着手臂,跟着李砚便朝外走去,两人走了几步,李砚发现这丫头根本不怕吓,也是,如果她是个胆子小的,昨日哪里敢那样对他。
李砚一想起昨日被她逼迫的场景,心头瞬间生出一团火气,他用力将宋楚灵推到假山石上,宋楚灵后背被撞得生疼,眉心倏然蹙起。
“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了?”李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对她道。
宋楚灵被吓得直接落下眼泪道:“奴婢不知哪里做错了,还望殿下明示。”
若不是昨日藏书阁在那个时辰里,只有宋楚灵进了二楼,李砚可真是有可能被眼前这宫婢哄了去。
李砚剑眉拧起,用手指摸了摸她滚落的泪珠,不由啧声道:“宋楚灵……入宁寿宫三两个月的工夫,就能讨得晋王喜欢,你可当真是心思灵巧啊。”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眼泪吧嗒吧嗒一直掉,鼻头也红了,瞧模样可怜极了,若是这会儿有人闯进来,定会以为是四皇子李砚在欺辱她。
李砚将她松开,冷声问道:“我都不与你装了,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可怜?”
“呜呜……奴婢真的不知……殿下在说什么?”宋楚灵哽咽着道。
李砚可从未见过这般会做戏的人,这婢女甚至比他还能装蒜,李砚懒得在和她废话,抬手就将她衣领一把扯开,露出的白皙脖颈上,果然有一道血痕,只是这血痕未免也太深太长了……
李砚一时愣住,宋楚灵则哭着忙将衣领紧紧抓住。
“你……你这怎么伤得?”李砚不解,昨日这丫头不知拿了什么暗器,抵在他的子孙根上,他只是轻轻压了一下,顶多能划出一道发丝粗细的红印,哪里敢下这样的狠手。
“是、是凝雨……王爷的猫抓的。”宋楚灵哽咽着说完,似是害怕李砚不信,便又补充道:“殿下若不信,可以去问王爷,这事他也知晓。”
李砚也只是愣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丫头竟然能想到借猫之手,来掩盖刀伤。
李砚忽然笑了,他压声道:“那可当真是巧啊,昨日有个胆大的宫婢,想要行刺我,我便在她脖颈上划了一道,正好也是这个位置。”
宋楚灵哭着道:“殿下明鉴,但凡认识奴婢的人都知晓,奴婢没那个胆子。”
李砚俯身,慢慢来到她耳旁,沉声问道:“没有么?”
说着,他深深吸气,扑入鼻中的竟也不是忍冬花的味道,而是淡淡的梨花香。
他再度不可思议地剑眉蹙起。
“那你昨日可曾丢了什么东西?”李砚问她。
宋楚灵哭声渐止,抬着一双楚楚可怜的泪眸道:“奴婢丢了一个青石耳坠,不过那耳坠是寻常宫婢的份例,宫里的奴婢大多人手一对儿,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李砚冷声道:“你说有多巧,昨日那个行刺我的婢女,逃脱时,正好掉了一个青石耳坠。”
宋楚灵抽出帕子开始擦拭眼泪,语气也不再同方才那样卑微,“那敢问殿下,那奴婢为何要行刺你?”
李砚见状,知她终是不打算装了,便冷冷笑道:“你说呢?”
宋楚灵擦完眼泪,抬眼时眸中带着几分寒意,“奴婢不知,因为奴婢昨日从未见过殿下,奴婢只是在藏书阁的二楼捕蛇捉鼠罢了。”
李砚目光幽暗地审视着她,又听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奴婢猜想着,殿下应当也没见过奴婢吧?”
李砚没有说话。
宋楚灵轻吐了口气,继续道:“天上的鸟儿何故要在意地上的蝼蚁要做什么,他们原本就互不相干,不是么?”
好一个天上的鸟儿,地上的蝼蚁。
她这番话便是在暗示他,她不去管他为何出现在禁地,他也不必理会她为何出现。
李砚轻嗤一声,俯身来到她耳旁,低低道:“天上的鸟儿自然不必理会这蝼蚁想做什么,因为他想踩死这只蝼蚁。”
宋楚灵眸光黯了几分,这一次她没有退缩,反而还朝李砚靠近,唇畔几乎就要贴到李砚面容上,才停下来,轻声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蝼蚁再低贱,也能做到鸟儿做不到的事,难道鸟儿就心甘情愿只想做鸟儿么?”
宋楚灵的声音轻缓柔细,带着某种摄人心弦的蛊惑,李砚不由愣住,许久后才回过神道:“那鸟儿如何知道,蝼蚁可否当真听他之令?”
宋楚灵轻笑,口中的气息微微扑到李砚耳垂上,带来些许痒意。
“鸟儿其实已经知道,那蝼蚁要做什么,对不对啊?”
她不相信,昨日她从三楼离开时,李砚不会去翻阅她动过的那几本书册,若是他看了,定能猜出宋楚灵要查的是什么。
果然,李砚问道:“你是在替谁查宸妃的事?”
宋楚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他道:“殿下,奴婢用关乎自己性命的秘密,换取你的信任或是放过,可行得通?”
李砚没有过多思量,便答应了她。
宋楚灵却是不放心地小声道:“殿下啊,昨日好像你就答应过奴婢什么,可今日就又反悔了,这叫奴婢如何敢说呢?”
昨日他的确答应过她,会装作与她从未见过。可那是在她用子孙根的胁迫下答应的。
不过此时此刻,这变得已经不重要了。
“昨日?”李砚垂眸,望着眼前修长又白皙的脖颈,粲然笑道,“昨日我一直在南三所写那老太傅布置的文章,根本没与你见过面,又谈和答应或是反悔呢?”
听到这番话,宋楚灵反而收了脸上的从容,她眉心蹙起,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奴婢所查宸妃之事,不是替旁人,而是替自己。”
当年宸妃过世时,李砚刚满十三岁,印象中那位红极一时的宠妃,当时全族都已被父皇下令诛杀,昨日在看到宋楚灵翻阅有关宸妃的册录时,他还以为又是后宫哪个妃嫔,想要利用当年宸妃之事,起幺蛾子。
可若是宋楚灵不为旁人,为的是自己的话……
李砚直起身来,眸光再度落在宋楚灵的面容上。
七年前的记忆一股脑涌到眼前,那时他年纪虽不大,却已经有了足够的记忆,更何况宸妃惊世的容颜,几乎是到了令人过目不忘的程度。
如此细细分辨,面前这丫头虽不及宸妃姿色,可那双眉眼的确是有几分相似,只是宸妃一颦一笑都带着摄魂的媚色,而她却是那般的明朗清丽,若是细看,还能看到近乎男子身上的那份刚毅与果决。
“你与荣家……”李砚试探性道。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这次她微红的眉眼不似做戏,她垂下眼眸,像是做了许久的心理斗争,才慢慢开口道:“荣家长子荣林郁,是我父亲。”
李砚再次愣住,“我记得荣林郁膝下的子女当初也被……”
宋楚灵红着眼道:“我是他外室之女。”
李砚这才恍然大悟。
荣家原本就是商贾出身,与京城的世家名门不同,商贾人家家风自然不够严谨,长子能背着人偷养外室,便不足为奇。
宋楚灵落泪道:“父亲待我极好,可因荣家不允,只能将我母亲养在洛州。”
宋楚灵敢这样说,便不怕李砚背地去查。
荣家当年做的是花木生意,洛州盛产牡丹,兄长便时常往返洛州,所以说他将外室养在洛州,完全合乎情理。
只是李砚有一事不解,他问道:“你与你母亲,既已躲过一劫,为何还要来宫里,查宸妃的事,与你有何好处?”
宋楚灵眉心紧蹙,那股李砚从未在女子身上见过的狠决再度出现,她道:“父亲对母亲有救命之恩,他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如此,李砚便彻底明白了,他又问道:“那你可查出了什么?”
宋楚灵如实道:“应与坤宁宫有关。”
李砚在看完那些册录以后,自然也能猜出来宸妃被囚禁的前一晚,坤宁宫不对劲儿。
“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李砚问道,“难不成还想要入坤宁宫替父亲报仇不成?”
宋楚灵抬眸看向李砚,道:“皇后娘娘是殿下的母亲,奴婢既不敢,也没那个本事啊。”
她发现在她提到“母亲”二字时,李砚脸颊微微颤了一下,看来外人口中,那混不吝的四皇子,唯独孝顺皇后这件事,并不为实,至少李砚内心不那么觉得。
果然,李砚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道:“你与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我拿你把柄么?”
“殿下若想取奴婢性命,还用得着这些么?”宋楚灵极其无奈地撇了下唇角,“奴婢给自己谋一个前程罢了,从今往后,蝼蚁为鸟儿所用,不好么?”
李砚今日是来讨伐这婢女的,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只是又好像并未失控,甚至主动权依旧在他手中,应当说,现在的他可以更好的将她拿捏,也不必怕她会说出什么。
毕竟,她除了在藏书阁的禁地与他见过面以外,什么都不知晓,而他知道了她最为重要的事,自然,这件事他还需要去调查一番来确定。
不过便是他不接受她的提议,她如今已是晋王的近身婢女,晋王今日在厅内的反应,可以看出她在他心目中多少是有些份量的,若是将她断送在此处,便会惹来更多麻烦。
想至此,李砚眉宇舒展,他双手背在身后,向一旁退开一步,如往常那般散漫地笑着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胆敢有一字欺瞒于我,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奴婢不敢。”宋楚灵朝李砚俯身屈腿,态度极其恭顺地道,“还请殿下这次能够遵守与奴婢的约定,不然……”
刚给她个好脸色,便又想来威胁他?
李砚立即蹙眉,上前一把钳住她右臂,压声道:“不然如何?”
宋楚灵神色未变,还是同方才一样恭敬,只是左手略微一动,一根发簪落入掌心。
昨日柜中,她胁迫他时,那发簪分明是从右手中出现的,今日却换到了左手,这丫头着实心思诡诈。
李砚看见那道银光时,他一甩袖,手中也多了把冒着寒光的匕首。
两人同时动作,很快,四周便再次静下。
与昨日一样,李砚的匕首抵在宋楚灵脖颈上,可宋楚灵的那根发簪,却没能抵到昨日的位置上。
李砚站在她身后,将她整个身子都按在山石上,他一手拿着匕首环住她脖颈,一手将她拿发簪的那只手紧紧握着,抵在她身后,而另一只手,被李砚提起的膝盖稳稳抵在山石上。
“昨日是我大意,被你偷袭罢了,你还当真以为能伤得了我?”李砚讥讽道。
“奴婢自然不是殿下的对手,”宋楚灵忙解释道,“殿下误会奴婢了,奴婢是想说,不然殿下还奴婢一下,昨日奴婢不是不慎伤了殿下的掌心么?”
李砚俯身在她耳旁道,“你当真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听你方才是在要挟我呢?”
宋楚灵连连摇头道:“殿下是真的误会奴婢了……”
李砚轻笑着将她松开,顺势又将那根发簪从她手里夺了过去,“我不管你是真是假,宋楚灵,你最好不要再给我耍什么花招。”
他看着那根磨得尖细的发簪,某一处隐隐颤了一下,他将发簪收入袖中,一双厉眼看向宋楚灵,“别忘了你今日说的,既然自知是蝼蚁,便做蝼蚁该做之事。”
宋楚灵转过身来,再度恭敬行礼。
李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宋楚灵理了理衣裙,绕过假山来到长廊上,脚步稳而快的朝膳房走去,脸上的神情自然又成了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师父曾在她入宫前反复叮嘱过她,聪慧之人,莫与之为敌,而应与之合谋,将你软肋呈上,便能令其麻痹,不知不觉中为你所用。
李砚便是如此,让他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至于方才两人的过招,宋楚灵不由心中笑了一下,堂堂皇子也不过如此,若不是她有意让他几分,他那子孙根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