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惩治他做何?自己不努力,还要怪旁人?”若面前之人不是李砚,他恐怕早就扭头走人了,也只有李砚,才能让他多少存了几分耐性。
李砚则一脸无奈道:“大哥有所不知,我就不是那习文的料,我便是将那书案练穿了,也不及大哥的字迹啊!”
“哪里有人天生就能写得一手好字,你以为我就不用练么?”李研说着,忽然望了眼腿边的宋楚灵道,“楚灵原本不识字,从上月才开始练起,她的字可都要比你能看了。”
不识字?李砚忽而剑眉挑起,似笑非笑看了宋楚灵一眼,意味深长道:“真没想到,大哥的近婢竟然不识字,那如此想来,她定有过人之处啊……”
李研不太喜欢听到旁人谈论宋楚灵,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正打算将话题重新放到习字上,喉咙里却忽然一阵干痒,他忍不住开始咳嗽。
一旁的宋楚灵连忙起身,站在他身侧小心地帮他摩挲着后背顺气,待他缓过劲儿来,不必开口吩咐,手边已经有温茶递上。
李砚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注视着上首的一切,他看到宋楚灵方才紧张担忧的模样,也看到她在他面前的温柔小意,更是看到李研接过温茶后,与她温柔对视的目光,以及在他喝将茶水喝完后,对她极其温柔地安抚道:“无妨的,不用紧张。”
李砚拿起茶盏,垂眸饮下时,眸光变得极为阴沉,当他重新将茶盏搁回案几上时,又是那副散漫模样。
“怪不得呢,原这楚灵这般贴己,我身旁可就没有这样的宫人,当真是羡慕大哥。”
李砚说着,舌尖从下唇轻轻掠过的同时,眸光也慢慢望向宋楚灵。
李研没有看到这一幕,也知李砚性子一贯如此,纵是不想同他计较,心里也多少生出几分不快。
“先下去吧,在书房等我。”李研将宋楚灵挥退。
一时厅中便只剩下兄弟二人。
李砚呷了口茶,将手撑在身后,懒懒散散地开口道:“我看你那样喜爱那宫婢,干脆就了了母后一桩心事,将她收成通房或者抬个侍妾……”
“管好你自己便是,不必为我的事上心。”李研将手中杯盏,不重不轻地压在桌面上。
李砚依旧秉承着刨根问底的习惯,带着几分笑意,继续试探道:“大哥不回答我,那便是没有这个念头了?”
李研眸光微沉,唇角那惯有的温笑也淡了几分,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那杯盏,微微怔神。
门外有一位宁寿宫前院的宫人,在看到宋楚灵退出来后,便迎上去道:“楚灵姑娘,内侍省来人了,就在前院侯着呢。”
宋楚灵朝他颔首,“有劳公公了,想必是我之前询问关于行宫避暑的事宜。”
索性今日李砚来了,一时半会李研应当没空管她,宋楚灵便没有回书房,跟着那宫人去了前院。
说来也巧,这个时辰同五日前连修来寻她时几乎一致,日光也是那样耀眼,两人再次来到那棵老槐树后,只是这一次,赵睿不敢再分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廊口的方向。
连修将一本册子递到宋楚灵面前,这册子上记录的都是关于行宫的事宜,便是一会儿有人寻来,他们也不必慌张。
宋楚灵接过册子,连修的手臂正要落下,却被她倏地一下拉住。
他骨节分明的手十分修长,一如既往地干净白皙,在与宋楚灵手心相触时,连修喉结不经意间滚动了一下。
宋楚灵将他手掌拉到面前,在他手背上轻轻嗅了嗅,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是海棠花的味道。”
他方才在过来前,用了她做的香胰子。
宋楚灵将他手松开,垂眸去看那书册。
她神色十分自然,仿佛方才只是一个极其寻常的行为,根本不会令她去想那么多,可站在她对面的连修,却截然相反,他手背肌肤在触碰到宋楚灵温热鼻息的那一刻起,耳垂便如同火烧,灼热得像是要滴血一般,心脏也跟着蓦地一顿。
她在看书册,他在看她。
许久后,宋楚灵终于觉出不大对劲,她微微抬起眼眸,朝连修看去。
“那日他可为难你了?”连修轻道。
宋楚灵弯唇道:“没事的,我能应付过来。”
连修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唇瓣轻轻动了两下,却是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如今两人见面不易,不该在这个时候说旁的,于是神色略微变了变,终于与宋楚灵说起正事。
李砚生母王氏,是当今皇上还在秦王府时收入房中的,据说前身是扬州瘦马,随江南富商来到上京,那富商想攀附权贵,当时正逢永州水患,先帝令秦王负责筹款一事,也不知通过何人,秦王便与那富商搭上了线,于是王氏顺利成章就成了秦王的人。
对于一个瘦马出身的女子,能入秦王府做侍妾,便是一步登天了。可她这样的出身注定会被府中其他妇人排挤。便是她入府的第二年就诞下了儿郎,在秦王登基之后,也只是给了她一个美人的位份。
在一众王府女眷中,她的位份最低,就连当时还无所出的齐氏,都能得一个婕妤的封位。
入宫后王美人住在景阳宫,主位为玉嫔。王美人虽然容貌艳丽,站在人群中很是出挑,可她却是个不争不抢的乖顺性子,一连数年都未曾承宠。
宋楚灵可以想象到,宫里人向来拜高踩低,王美人在景阳宫的那两年,约摸过得不会好。
“据太医院的记录上来看,王美人自从生完孩子之后,便落了腰疾的毛病,有时候疼的夜里无法入睡。”李研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不足巴掌大的纸,放在书册上,“这是当时王美人每日服用的药方。”
枸杞,核桃仁,牛膝,番木鳖……
又是番木鳖。
宋楚灵记得曾听膳房里温药的宫人说过,番木鳖乃西域贡药,极为珍贵,整个后宫中,也只有当年的宸妃,与晋王才能有资格服用此药。
宋楚灵眸光一顿,生出几分晦暗。
一个不受宠的王美人,怎会日日都能服用到番木鳖。
第五十三章
如果王美人只是偶然服用一次, 宋楚灵都不会这般怀疑,偏这药方是王美人入宫之后,一旦腰疾复发, 便会日日服用的方子。
她指着番木鳖这三字, 道:“这味药,寻常的身份应当抓不到。”
连修原本对药理并不熟悉, 对这个药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这两日他暗中深查时,让他查出了一些端倪来, 他低声道:“据说是当初是在某日的宫宴上, 皇后见王美人气色极差, 得知是腰疾的缘故, 当众下旨,让太医院将王美人好生医治。”
有了皇后的旨意,太医院开起药方来便少了位份的顾忌, 的确, 在这道药方中, 除了番木鳖以外,还有合欢皮、灵芝等同样名贵的草药。
宋楚灵也没有打算在连修面前隐瞒, 她思忖了片刻,直接道:“宸妃当年是番木鳖服用过量致死的, 可我知道番木鳖想要将人当场毒死, 至少需要一钱以上的剂量, 而通常太医院最多一副药中, 只会开到一分的量。”
连修垂眸看去, 果然在王美人的这张药方上,番木鳖的重量确为一分。
“宸妃死前, 喝了十日的药,便是将那十日药方里的番木鳖全部挑出来攒下,也不足以让她当场毙命。”宋楚灵早在几月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当她亲口与人说出来时,心脏依旧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那样难受。
她缓缓合眼,用力吸了口气,可就在下一瞬,一个略显僵硬的臂弯将她揽入怀中。
闻到那股淡淡的海棠花香,她微颤的睫羽瞬间染了几分湿意,她没有抗拒,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中。
连修也是如此,什么也没说,应当说,他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真正的安抚到她,他能做的,或是他能想到的,便只有如此。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身上的气息从清冷到温暖,衣衫内的心跳从沉缓到仓皇,可唯有他的动作,依旧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抱着某样易碎的稀世珍宝。
当宋楚灵从他怀中起身时,他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便是表面上神情依旧冷然,可那双眉眼中,分明如同灌入了一汪温泉,在看向宋楚灵时,令宋楚灵都有些出乎意料。
恍惚间宋楚灵移开了目光,她长出一口气,重新将那册子打开,“王美人是染何病去世的?”
连修微微清了下嗓子,回道:“据记载,王美人去世前有很长一段时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还时常胡言乱语,太医诊断,除了身上原本的腰疾以外,王美人后来的诸多症状乃是忧思成疾,心病所致……”
那时的王美人异常消瘦,整个人如同树上秋叶,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落,到了最后那两日,她几乎任何水米都无法入口,便是有宫人强行给她灌下,她也会不由自主呕吐出来。
与其说王美人最后是因病去世的,倒不如说是她将自己活活饿死的。
宋楚灵听完后,眉眼中的思虑更甚,那双细眉也蹙得愈深。
王美人性子淡漠,不争不抢,膝下又孕有一子,她不该如此忧思才是……
片刻后,宋楚灵忽又开口问道:“当时最后负责王美人的太医是哪一位?”
连修道:“正是如今的太医院院使,贺章。”
十多年前的贺章已是太医院院判,按照王美人的身份,一开始负责她的太医,是太医院的王姓御医,后来因皇后亲自下令的缘故,王美人的病便由贺章全权负责。
“贺章……”宋楚灵杏眼微眯,“那当初负责抓药的宫人,以及王美人的近身女婢,后来如何了?”
连修道:“近身的奴婢在王美人死后,因看护不周,被送去了浣衣局,不久后因病过世,而御药房负责抓药的宫人,因被查出私自倒卖宫中药品一事,同年被处死。”
连修做事便是如此让人安心,原本宋楚灵以为这一点他可能不会深查,没想到他事无巨细,将御药房的人也没有落下。
宋楚灵忽有想起了宸妃,当年宸妃身边的近婢,是她入宫前就一直伺候在身边的丫鬟,宋楚灵儿时也见过她,只是模样多少有些淡忘了。
据说当年宸妃服毒自尽后,身边的近婢因念主心切,当场追随而去了。
再度想起这些,宋楚灵表面镇定,内心却依然还会翻涌,她长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讥讽地扯了下唇角,“王美人忧思过度,心病所致,却要惩处她的婢女,而那抓药的宫人偏也是在她病逝后出了事,未免太巧。”
宋楚灵不信巧合。
一时间再次陷入一阵极长的沉默。
太阳被一团阴云遮住,院中忽起一阵凉风,带着些许迷人眼眸的沙尘,连修上前侧身,将这股风挡在身后。
“我知道了。”
宋楚灵忽然抬眼,一把拉住就在她身侧的连修,那双沉思许久后的眼睛,灿若星辰。
“贺章知道真相,但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是皇后下的旨,在皇后与王美人之间,贺章只能将一切过错推在王美人自己的身上。”
连修也随即蹙眉,“你的意思是,王美人的死是皇后所为?”
宋楚灵道:“王美人起初只有腰疾,疼得受不了时才会夜不能寐,但自从皇后下令让贺章去医治王美人后,她的病情不减反重,且到了最后,以至精神错乱。”
说着,宋楚灵又垂眸看了那药方一眼,“中毒分慢性与致死,宸妃当年一次性服用过多,才会当即毙命的,而王美人则是因这番木鳖而起的慢性中毒。”
一分的两可以治病,两分或是三分,不会致死,却能将毒性慢慢渗入人体内,最终发病而亡。
宋楚灵记得医书上讲过,长期过量服用番木鳖,可致人精神失常,呼吸不畅,吞咽困难等,这些与连修方才说的那些症状基本都能对应上。
她道:“王美人不是不想吃东西,而是她因为中了番木鳖的毒,无法下咽。”
宋楚灵分析的不无道理,可凡是都要有动机,连修不由问道:“那你觉得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楚灵抬眼看向他,手上的力道下意识重了几分,“李砚。”
皇后乃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她自幼身份尊贵,自是不会将一个瘦马出身的女子放在眼里,可当她生下一位体弱多病的皇子时,那低微的女子却生了一个健康的儿郎。
据说当时李砚出生的前几日,上京一直阴雨不断,就在王氏临盆之际,阴雨骤然停歇,随着李砚一阵哭声落地,秦王府的上空出现了一道彩光。
众人皆道这是命格福旺的征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的秦王才会直接给自己这第四位儿子,取名李砚,与那位自幼便体弱多病的嫡长子李研,同音不同调。
据说如此,可以将李砚的福气过到李研身上。
如果单单只是体弱多病,也许年轻的秦王并不会如此做,可就在李砚出生的半年前,四岁的李研因一场高热,引发小腿残患,这让当时人前万般端庄的亲王妃日日以泪洗面。
宋楚灵私下里听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向来不信鬼神的秦王妃,私底下寻了不少偏方,总有人看到那坊间的道士法师,出入秦王府。
再然后,她便开始吃斋念佛,所谓的一心向善。
想到传闻中的种种,连修不由道:“你是说,皇后想将李砚养到膝下,所以才会对王美人出手?”
宋楚灵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眸光微沉,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道:“我不是她,我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想,可当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身残无法医治,而旁人的孩子正在茁壮成长时,她会不会妒忌,或是怨怼,又或是恨天不公……且,她贵为皇后,免不了还要为储君之位去做打算……”
当时皇上膝下只有四个皇子,皇后所生李研,娴贵妃所生李砌和李碣,王美人所出李砚。
皇后与娴贵妃这不知会不会因储位而心生龃龉,但说到底两人同族,不管最终的储君之位是李研或是李砌李碣,他们的母族势力都不会受到影响,可若是落到李砚头上,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李砚出生那日,可是天将福象的。
这般想来,似乎皇后想要暗害王美人的行为,就愈发顺理成章了。
也不知为何,在连修听完了宋楚灵的分析后,他心中也莫名生出一种怅然。
宋楚灵也是如此。
她望了眼天色,不敢再耽搁时间,她握住连修的手慢慢松开,就当她手开始落下时,眼眸忽然一颤,那只小手瞬间又握了回去,且这一次,明显力道更重。
这下意识的反应,让连修心中也随之一紧,“怎么了?”
宋楚灵眉心紧蹙,缓缓摇头道:“不对……”
连修道:“哪里不对?”
宋楚灵神情怔然,似是没有听到般自语着:“他知道,他应当是知道的……”
连修不明所以,但是见她面色不对,抬手就将她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掌中。
他没有在继续追问,只是用掌心的温度在告诉她,他在她身旁,不必忧心。
宋楚灵终于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连修,眸中的讶然依旧未散,“你可还记得,年初我去藏书阁那次,三楼的禁地可在那几日里入过什么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