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梨语气里满是怒气, 脸上冷冷笑。
李茂竟被这话说得涨红了脸,道:“你胡说什么!要是被别人听去……”
“那又如何,我们叶府的内院,不像花园一样,随你们进出吗?说不说又有什么不同?”
“我……”李茂想要辩解,细想却也无可辩解,低声道:“我先帮你包好伤口吧。”
他索性上前两步,又钳住叶梨的手腕,使着蛮力把她往廊下躺椅跟前带,将她推坐在躺椅上。
叶梨摔坐在躺椅上,带着李茂弯腰俯身向下。
她脸色实在不好,又是白,又是红,李茂垂眸,用眼睫遮住自己的视线,轻轻呼出口气,劝她:“你乖乖坐好,我先帮你把手包扎好,其他事再另说,好吗?”
他忽然语气温柔,甚至带着点祈求,却令叶梨更加想起了桃皈观。
叶梨忽然也柔和了脸色,长睫翻翘,露出一双醉人的潋滟杏眼,乌瞳微转,似从瞳底翻腾起炙情热浪,向李茂涌来。李茂的呼吸一滞,鲜妍如花瓣的唇角微启,似含苞的花瓣尝试着开放。
她的声音亦是又娇又软,令人几乎生出迷糊,只想被这声音轻轻抓挠,而忽略掉她说了什么。
“少将军?你来做什么?你以为我怕你吗?”
李茂忍不住又俯身下去一点,却又努力抗拒住想要继续接近的冲动,缓缓往后直起身子。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由你,我不过是万般不由人的弱女子。不过,你若以为你想要如何,我都会答应,那却是大错特错。”
叶梨反手抓住李茂的手,将自己微微拽起,凑近些李茂,柔声细语,就似在桃皈观里与他说情话。
李茂往后避,她终于得了空间坐起,“但是你别想让我顺从你。更别想让我嫁给你。”
自从得知李茂原来与她有婚约在身,再回想上辈子桃皈观的时光,就愈发觉得可悲可笑。而且,他竟然还会不顾一切求亲,即便叶梨和兰九,已经走到了大婚前夜。
原来只要他想,就一定会做。
所以当日他瞒着叶梨,另娶他人,自也是真心想娶英国公嫡女,而并非他对叶梨所说,“只要你答应,我随时娶你回家。”
李茂看了眼叶梨的手,想要松开,她却抓得更紧,已经有血滴从两个人的手掌间淌出,在白皙的手腕上,划过一道粉痕。
皎□□面上,眉头微皱了下,又展开,依旧笑着,问:“兰家退亲,可与你有关?”
李茂心里尚在纠结,却被那双乌眸里的柔媚缠住,立时心口就如被掏空,眼眸微合,微不可见点了下头。
本就笑着的俏脸,凝滞了一下,忽又若春花绽开。
抓在李茂手上的力道松开,秀眉微拧,伸臂挥了过来,李茂看的清她所有动作,亦来得及挡住,或者躲开,手臂也已经下意识格挡了上来,却忽地看到,那双睁的大大满含怒气的圆瞳里,顷刻间溢满泪水,眼里的笑意顿时抹煞,似山洪那日的天空,蕴积了厚厚一层黑云,李茂心里忽然刺痛……
长睫下阖,遮住了眼里的阴郁,一个巴掌亦落在李茂脸上。
“六丫头!”
“少将军!”
几声惊呼,叶梨转头,看到几位叔父婶娘,挤进了狭小的落雪院,身后跟着抬了东西的下人。
李茂直起身子,宽肩高背,玉树临风,面色坦然地对着进来的人道:“我这位未婚妻脾气不好,请各位好好纵容她,莫惹了她发脾气,更莫再漏了人进来,骚扰于她。”
叶梨手上血迹未干,又印在了他脸上,原本端正清冷的玉面,并未因此变得狰狞,却多了几分杀气,就如一尊好看的修罗,俊朗美貌,却让人望之生寒。
有下人不巧正抬了东西进了院子,吓得掉了肩上的担子,又砸了脚,痛得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却被院内的气氛吓得不敢痛呼出声。
叶府几位老爷,本是陪着李茂来送求亲礼的,不过在背后偷偷商议了一回是否给叶梨换院子,晚了一会到,竟就看到这个场面,脸上立时变的五彩斑斓。有受了惊吓脸变白的,也有担心给叶府惹祸脸变黑的,还有不知所措的,亦有觉得看到了莫大的热闹暗暗偷笑的。
叶梨也有些怔住。每次李茂凑她近了,她便不由堆积起怒气,似一团火腾地冒起,恨他恨到要死。等这股子火气过去,又生出后悔。
倒不是害怕李茂会反击回来,而是后悔,既已决心忘却前尘,一心修道,为何又与他多生纠缠。
她心念一起,心乱如麻,转身回了房间。
院子里很多人,却空寂一片,只听到他的声音清亮。
“小丫鬟……把这些东西帮你们小姐收起来。”
渐渐响起东西相撞的声音,却仍是悄无人声。
过了不知多久,白絮走了进来,在她背后小心翼翼开了口,“小姐,送,送了些东西。还,还有,三老爷问,你可想搬去哪个院子,无论哪个,你若要,就,就腾,腾出来。”
叶梨已经冷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用,你还和我去道观吗?”
白絮“啊?”了一声,又立时道:“去去去!我去的!小姐……若要去,我跟着小姐。”
叶梨暗暗想,如今闹成这样,李茂已经求了亲,叶府恐怕不会再护送她离开,许山长,也不一定可以指望。或许,真的只能独自上路了。
叶梨去净房时,发现送来的东西,到处堆着,倒和前几日要嫁兰九时,很是相似。她忽然自嘲地想,送这些有什么用,不若送些银两,她便带着上路,倒不枉被平白折腾。
到了晚上,白絮关后窗,却发现有扇窗被叶梨砍坏了,很是担忧,就叫了容嬷嬷一起陪夜。但是内室的矮塌上,却堆放了东西,叶梨不忍她们睡地上,就劝着住了外室。
自重生而来,叶梨总是睡不安稳,易醒多梦,这日,却不知为何,竟是难得踏实。
她已没了一切,也不再顾忌什么,似乎,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上辈子她辜负兰九,这辈子却已尽可能偿还。
她并未再有亏欠别人。正是活得干干净净,心无杂念,适合清修。
她睡的很安稳,一直到被人抱住,才忽然皱了眉头,暗暗恼,为何又梦到了桃皈观。
因着梦的多了,叶梨已经能在梦里生出点清醒的意识,每次梦到这些,就开始努力诵念清静经,以求从梦里解脱。
可是这次,她已经诵念了整整一遍,却仍未能从梦里解脱。她只得重新开始,“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熟悉的手指从她唇上轻轻拂过,又转回来,在她唇珠上戳了一戳。
叶梨对这摆脱不掉的梦境生了恨,忿忿叫了声,“李茂!”
“哼!白日里嘴硬,现在又念着我?”忽一声嗤笑,叶梨猛地醒来,却发现原来“噩梦”并不是梦。
她因着刚醒,仍有几分迷糊,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小声道:“你说我该夜里来,我就夜里来了。你骂我偷鸡摸狗,你倒是鸡还是狗呢?”
叶梨终于清醒,她挣扎要滚开,却被更加箍紧;伸手去打,却被抓住。他还在耳边道:“你当自己真能打到我吗?不过是我纵着你罢了。”
叶梨想起枕头下的东西,才想如何逃脱了手去摸出来,他却似乎猜到了叶梨的想法,轻笑了一声,道:“你枕下的东西,太不经用,我明日帮你带一个,一定能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白絮和容嬷嬷就在外屋,但是叫了她们又如何,叶梨忽然心生绝望,停了挣扎,淌着眼泪,语气却冷淡。
“你要做什么便做,大不了我一死了之。”
抱着她的胳膊微微松了下,他的声音里没了之前的调笑之气。
“我只想与你说说话。”
“我才是你未婚夫!”
叶梨冷笑,“我竟然不知道,谁的未婚夫会这么折辱着人,只为说话。”
“你若是公平对我,我何必如此?”
李茂说着,语气里竟有几分委屈。
“我们本是陌生人,你想另嫁他人,我也可以放你们一码。但是,是你,见了我,对着我哭闹,又三番五次打我……”
叶梨如何不后悔。可是那时,她忽然从桃皈观回到这里,尚且有些神思恍惚,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梦是幻,就突然遇到了李茂——一个几日前她还爱的死去活来,又恨不能咬肉噬血的人,她亦想保持冷静,可是当时的她做不到,已是覆水难收。
“我亦想只当你陌生人,可是你每回望着我,都似乎我欠了你亡命的债……”
在黑暗里,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又环抱了叶梨在怀中,就似乎两个人,仍然在桃皈观里抵死缠绵。
叶梨觉得这些她已经是忘记了,或者说,被辜负的恨意,已经把所有的爱抹煞了。可是忽然又有些恍惚。
一个人生活在那个小小的道院里,虽因其后就是一片湖水,算是安全,但是叶梨也是会不安,而每次李茂在时,便是她最为放松的时候。
身体的习惯,令她觉得浑身疲累,软弱不堪。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控制不住,缩进他怀里,哀哀哭泣,不管不顾,求一份炽热和温柔。
叶梨撑着最后一点理智,眼泪却已经溢了出来。
她想要说的话,咬死在嘴里,因着怕一开口,就控制不住要哭出来。
“冷吗?”
李茂忽然问,一边说着,一边把叶梨身上的被子裹了裹紧。只是这样,叶梨更加动弹不得。
她挣扎,李茂却小声道:“莫动,不然我就进到被子里了。我……”
“真的只想与你说清楚。但是你每次,都不给我机会。”
叶梨仍在努力忍着哭,因而一声不吭。
他说:“我回京之前,就已经知道你和兰家订了亲,原本想着……你若是想嫁他,那……”
他叹了口气,在暗夜里异常清晰。
“你可以怪怨我,但是……但是不能再嫁别人了。”
“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以后是我的妻子。你若再与其他人有牵扯,我,我……”
“我就剁了谁?”
叶梨分明满心都是气愤,可是忽然就想起来别的,问,“林,庆之呢?”
她的声音里,还是隐隐带了点哭腔。
“活着呢,你别管,反正他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你别生气,以后听我好好说话,别与其他人……我就不会乱来。还有……”
李茂声音里带了点不好意思,半天方道,“你莫再打我了。虽然军户的婆娘都会打男人,但是我终究是少将军……而且……总之你别再打我了。”
叶梨竟然生出几分好笑,却又意识到,这并不是桃皈观,况且,即便是重新回到桃皈观,李茂也不再是原先那个李茂,而是已经成了别人夫君的人。
想及此,她心里的怒气又战胜了软弱,一闪念想起兰九,就道:“随便你,可是别想我随你的心意。你这样折辱我,我虽对你无可奈何,就杀了自己。”
李茂愣了下,有些刻意地恶声恶气道:“你敢再自毁,我就杀了叶府全家,还有兰家全家,给你陪葬。”
叶梨心头的火再次喷涌,却又压下,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叶家待我如同陌生人,我对叶家也无有什么情义。”
“兰家……又与我何干?他们已经退亲了。我难道还会为了他们自己忍辱?”
李茂却忽然轻轻笑,极为愉悦道:“那就好!这样最好!你本就与他们家无干。”
“却是没什么可以拿捏你,对吗?那我就杀了你的小丫鬟。你若是出家,我就拆光大葪的道观。”
叶梨不置可否,他又轻笑,“你以为我做不到吗?你且等等。你是不是打算回邙山丰极观?”
叶梨身子一僵,听到李茂又道:“你且等等。”
叶梨问:“你要做什么?”
“我只想你乖乖做我未婚妻,以后嫁给我。仅此而已。”
叶梨问的自然不是这个打算,只好又问:“你要对丰极观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么,你若是想出家,我就拆道观,你若是想自毁,我就杀光与你有关的人来为你陪葬。”
叶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大声喝了一声,“李茂!”
却不防声音太大了,外间立时有了响动,然后传来白絮的声音:“小姐?你叫我?”
容嬷嬷的呼噜声倒是还在持续不断。
“小姐,你等下,我起来点灯。”
叶梨忙道:“不用,白絮不用,你继续睡吧。”
“没叫我吗?”
叶梨安抚下白絮,才发现李茂竟然在偷笑,笑到捂嘴浑身颤抖,不过原本禁锢着叶梨被子外面的双臂亦是松了开。
叶梨趁机坐起,又挥手去打他。却被他格挡住,反抓住了手。
想要说话,却怕白絮还没睡着,只得维持着这个姿势,在暗夜里恨恨瞪着看不清面目的人。
等了下,才说:“你若真心想娶我,以后绝对不能再这样。你可知你这样,我原该等你离开就上吊自杀,以表贞洁。”
李茂亦坐了起来,却仍抓着叶梨的手。
“边疆打仗,不知生死,所以有了喜欢的人,都是……”
他语气忽然迟滞,借着窗外微弱的夜色,叶梨看到他侧身转头,倒似有些不好意思。
叶梨忽然想起,他年岁不大,浑身却是遍布疤痕。叶梨总爱用手沿着那些疤痕轻轻抚摸,不厌其烦问:“还疼吗?”
偶尔他也会对叶梨说起,哪一道伤痕是如何来的。
在他前腹,有长长一道,几乎从胸口一直蔓延了下去。叶梨总是摸到一半,就住了手,他就抓着叶梨的手,再从头到尾抚摸一遍。然后拥着叶梨,一边磋磨她,一边说着那道伤痕的由来。叶梨又是心疼,又是受不住,因着忍耐,每每又在他背上留下新的伤痕。等清醒了,又要心疼又后悔,真情实意为之哭泣。
他每次都笑,又凑到叶梨耳边故意逗她,“只怕那番刀再往下一点,小道姑就不用哭了。”
叶梨被他弄的又哭又笑,总是会觉得自己丢脸,因而恼羞成怒,转身不理他。他就又软言祈求,万一祈求无用,就拽着叶梨的手,摸在一个疤痕上,说着当日惊险。叶梨就再也不舍得与他生气。
这招用的多了,叶梨早已熟知他身上每一处伤口,每次却仍是不厌其烦问:“还疼吗?这个怎么来的?”
叶梨忽然很想看看,现在的李茂,身上的伤痕如何,可和桃皈观时一样。她心里起了这个念头,立时又甩李茂的手,没好气道:“你不能再强迫我做任何事情,否则,即便你杀光天下的人,拆光天下的道观,我也不会随你的心愿。你放开我的手!”
李茂问,“真的?”
“什么真的?”
他轻轻笑,语气里甚是愉悦,“只要我按你的心意,你就也顺我的心意?”
叶梨当然并没这么想,不过,她须得先送走这尊瘟神,安抚住她,才可继续图谋如何摆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