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又这么说,就再无半点儿差池了。
叶梨还是忍不住问:“你是英国公府嫡小姐?”
她道:“正是,我家仅我一位嫡小姐,怎么,我不像?”
她竟然真的就是英国公府嫡小姐,罗玉卿。
一瞬间,叶梨忽又想起那日街上大婚的盛况,忍不住又看了眼,心中有些恍惚:当日,她穿着嫁衣,头戴红纱,是何等美丽呢?也难怪……他弃了自己而去。
心中这么想,脸上难免带出点忧伤。
罗玉卿皱皱眉,道:“我对你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陛下,不是你能肖想的。”
她这么说,叶梨心中惊疑更甚,反冷静了下来,暗暗揣测,她此次,竟是为了正明帝而来。加上昨日所见,难道她一片芳心,竟是在宫里吗?
许多念头混杂一起,叶梨平息慌乱,道:“我并无心进宫……小姐放心。”
“真的吗?”
罗玉卿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歪了头,露出几分天真来。她看起来,也不是很大的样子,大抵和叶梨差不多。
叶梨偷偷观察她的脸色……若是没有上辈子的经历,叶梨只会觉得她耻高气昂,甚至有些以势压人。可是有了上辈子桃皈观里的万般思绪,她一眼就能看出,罗玉卿有些恼怒和紧张,她,看起来对正明帝已是情根深种。
“我无心进宫,只是宫里的命令,我违抗不得。我……”她一般观察着罗玉卿,一边盘算着,斟酌着话语。
“其实有心……”保险起见,叶梨把“逃走”两个字吞掉,道“一心出家修道……只是走脱不得,很是为难。”
罗玉卿惊讶之后,果然露出一点喜色,只是又有点不信任地端详着叶梨。
“我本就是在道观里长大的,只是家里觉得我大了,让我回家婚配,才被迫离了道观。”
罗玉卿拧着眉,瞪着叶梨思索了一下,道:“你若是真心不想进宫,我可以帮你。”
叶梨尚未回应,她却又道:“你就不怕我假借要帮你,把你骗走,杀了你!”
说“杀了你”的时候,她刻意做出凶恶的样子,倒是更添了几分稚气。
叶梨竟是觉得有些想笑,她微微弯唇,垂眸道:“若是你杀了我,或许就是我天命要死,亦无所谓。”
罗玉卿眉头皱得更紧,半天方喃喃道:“怎么觉得,你对这世间,都没什么……眷恋。我……”
她的眼珠子转了又转,“我不舍得的东西倒是很多。不过,若是……若是圣上……我亦会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叶梨又惊讶地望向罗玉卿。她若是这般对正明帝痴心一片,缘何上辈子后来又嫁给李茂?
而且,怎么之前听容嬷嬷说过,即便这辈子,也有些关于她和李茂的传言呢。
到底孰真孰假?
叶梨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如果,如果你家里,把你另许别人呢?”
叶梨试探着问。
罗玉卿恼怒地撅了下嘴,不以为然道:“我家人疼爱我,不会非逼我做不开心的事。而且,有圣上和太后呢,大不了我躲进宫里。”
上辈子李茂大婚,离现在还有两三年,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使得罗玉卿改了主意?
叶梨想不到会是什么。只觉罗玉卿与她心里想象的,极为不同。
她是有些稚气的,又很真挚热情,隐隐有几分娇蛮。而非原本以为的那种文雅贤淑大小姐。
叶梨不知道该不该信任她,可是,却是意外得来的一条新路。
只是她尚且不敢露了底,想起在桃皈观时,知道的一家京郊小道观,就委婉提出来,让罗玉卿想办法送她去那里。
两个人竟是真的商量了一回,等罗玉卿走了,叶梨却哑然失笑,她本就是个不通世事的,没有想到,这位玉卿小姐,竟也如自己一般无二,似乎并没什么城府算计。
罗玉卿尚无消息,选秀的事情却渐次推进了。
叶梨好好想了一回,记起来,上辈子,亦是有选秀的,只是叶府并无人入选。而且这个时间点,兰九已经开始卧病在床。
暗暗叹息了一回,期冀着兰九这辈子能逃过此劫。于是故意在白絮和容嬷嬷跟前提起隔壁许家,想看看她们是否听到什么消息,但是她们似乎刻意忽略了隔壁许家的话题,皆是一句不提。
过了几日,罗玉卿竟然真的派人来送信,说已经有了眉目,让叶梨在家等着即可。
叶梨又把行李收拾了一回,她未必就信任罗玉卿,不过,却是离开妙峰山的好途径。她试着在这附近租赁马车,然后打发马车夫回去,马车夫竟是死活不肯,担心回去没法向叶府交代。
她已如笼中之兔,求的并不是稳妥,而是逃脱的洞口。
前途未卜,这回连白絮也不打算带,偷偷收拾了最紧要的行李。一些银两,兰夫人给她的那个黑色玉牌,她拿在手里摩挲半天,终于还是也带在了身上。
又捡了几样小而润的玉石,这还是李茂送的。瞧着该是好东西,无论赠人,还是典当,都可应急。
那只受伤的凤雁,已经是基本痊愈,在杂物房飞来飞去。叶梨把它放了出去,它在落雪院上盘旋几圈,忽然展翅,飞高飞远。
叶梨看的有些眼热。又翻箱子,找到了李茂送来的一只精致匕首。
那夜里,李茂把她原本藏在枕头下的匕首、锥子拿走,说不够锋利,另外送她。后来,竟真的送来了一只匕首,只是叶梨从来不看他送来的东西,还是听白絮说的。
这个匕首外面的套子,皆是宝石镶嵌,看起来极为华丽,拔开套子,却是寒光一闪,叶梨想起他那日的胡言乱语,暗暗撇嘴,索性拿了点头发,真的放到上面去试。
没有想到,厚厚一绺,竟然齐齐削断了。
叶梨吓了一跳,忙把套子合上,又暗暗想,这若是真的刺向他,岂不是要命。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将这样的东西给了恨他的人。
叶梨的打算,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是罗玉卿真心送她去道观,她便先去安身。若是有什么不测,她拼上命,即便不能自保,亦能保全。
罗玉卿与叶梨说好,当日会假借宫里的名义,把她接走。反正正明帝,不会怪罪她。
她亦是这么做的,来接叶梨的人,虽不是富海公公,却也真的是宫里的。
叶梨又高兴,又忐忑,极为隐晦地与白絮和容嬷嬷告别,就要跟着公公走。
可是才出了落雪院,又报来了一拨人,竟也是宫里来的。
前一波来接的那位小公公看了眼,忐忑起来,小声对叶梨道:“是太后宫里的富安大公公,小的最好是回避一下。”
说着竟是躲进了落雪院里。
富安大公公来了道,今日秀女就要入宫。他的身后,竟是宫里的马车,已经直接到了落雪院门口。
叶梨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于是道:“小女马上整理些行李。”
富安大公公却说:“宫里给秀女们都有准备,无需带什么进宫,也带不进去。”
二老爷在府里,也跟着来,却有些目露迷茫。叶梨就向他问:“两位妹妹可已准备好了。”
二老爷尚未回答,富安大公公笑着道:“各有名单接人,我接的是六小姐,其他小姐,自有其他安排了接去。”
或许也是这样,各有安排,可是叶梨心跳不停,她低头道:“请公公容我回去拿……我母亲遗赠我的玉佩和护身符,我进宫,务必要随身带着的。”
富安大公公皱了下眉,还是答应了,却催促:“那六小姐可要快一点,我要按着时辰接小姐进宫,耽搁不得。”
叶梨进了落雪院,装模作样去箱子包袱里找东西。
关于秀女,之前分明说的清楚,哪日进宫,何时出宫,都有规程,离现在尚有些时日,为何突然就改了期。而且容嬷嬷和别人打听过,当日皆是要本家人自己送去秀女,以示心甘情愿侍奉圣上。
怎么就和富安大公公所说不同。
叶梨再觉得不妥,却也无可奈何,她再三拖延,富安大公公一直在催,脸色愈来愈冷。最后,干脆带人进了院子。
罗玉卿派来的小公公们躲进杂物房,倒让叶梨生出信任,觉得她派来的人,至少方向是与进宫相反的。又担心他们被发现,只得拖慢步伐,走了出去。
马车就侯在院子外面,叶梨在众人的注视下,终于还是上了马车。落雪院门口的路极窄,马车倒是有些难行,因而又耽搁了一会,终于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声响,开始往叶府外面行驶。富安公公,亦坐在马车门口,看了眼叶梨,就开始闭目养神。
叶梨寻着话说,“不是说初九才是吉日,为何提前了呢?”
富安公公眯着眼睛笑笑,“小的也不太清楚。”
叶梨碰了个软钉子,正想着后话,忽然马儿嘶鸣,马车停了下来,富安公公掀开车帘,叶梨也矮了点身子,往外张望。
竟是有人骑马挡在了前面,但是大抵是疾驰而来,掀起的尘雾尚未散去。
那人翻身下马,跃上了车辕,笑嘻嘻道:“公公辛苦。不过只怕接错了人。”
叶梨喃喃,“李茂!”
富安公公却挡在了她前面。
“咱家为天家接秀女进宫,怎会接错了人。奉国少将军言笑了。”
富安公公笑,李茂亦笑,“可是这里面,乃是我的妻室。”
叶梨看向李茂,平日恨他怨他,这时却有些想要下车,直觉让她对此去生了畏。
“少将军说笑,宫中选秀女,皆会查清是否有婚约婚契,若是有错漏,以后还会再审的。”
隔着富安公公,李茂伸出手,叶梨有些犹豫。却听到他挑眉道:“公公不是男人,自然不知,有些东西,却不会上契。但是,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残花败柳,如何能参选秀女,岂不有污宫闱。虽进去亦会验身……”
叶梨最恨他说这样的话。哪怕叶梨再不堪,谁都说的,他却没资格说叶梨半句。
心中愤恨,眼里冒火,下意识往马车外探身。
原本有富安大公公挡着的,可是李茂忽然一肘击向富安大公公心口,他立时往后倒去,李茂就趁机抓住探身向外的叶梨,蹿下了马车。
叶梨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是故意激将她,就已被她带到了马上。
富安大公公咳嗽不止,挣扎起来大骂:“李茂!你难道反了不成。”
叶梨也仰头惊诧看他。
李茂却哈哈大笑,对富安大公公道:“你这奴才,谁是你主人也认不清。”
叶府里的人已经纷纷跑了来,李茂却伸脚催马,竟是在叶府飞驰而过。
马行的极快,叶梨没骑过马,虽被李茂紧紧搂在腰间,却仍觉得随时要摔下来,已经吓了忘了别的。不知行了多久,马儿终于停下,叶梨已经觉得自己散了架子,连七魂六魄都摇晃掉了。
李茂抱了她下马,她脸色惨白,干呕不停,好半天才缓过来。
又被抱入马车里,行了一会,终于神思回归。
“你做什么?”
叶梨的声音仍是惊魂未定。
李茂的声音却懒洋洋,竟似方才只是打马游了回景。
“你放我下去!”
叶梨从他怀里挣脱,坐在马车壁角。
李茂俯身过来,一张令人可气的脸立时放大。
他拧着眉,倒似有几分认真问:“难道你想进宫?”
“为什么不!总好过跟着你这样的混蛋牵扯在一起。”
李茂愈发迫了过来,他从座位下俯身下来,跪在马车地板上,咬牙道:“宫里要验身的,我现在就让你以后再也没法进宫,一了百了!”
他说着,伸手就去扯叶梨的衣襟。叶梨惊魂未定,尖叫一声,双手胡乱打向他。
他却已经重新坐回去,哈哈大笑。
笑够了才道:“你怎么这么不经吓?”
他朝着叶梨伸出手,“宫里要你进宫,只是因为你是我喜欢的女人。哪怕你已经生过孩子,也进的。所以……没这个必要。马车里颠来颠去,有什么好……”
叶梨听到“孩子”两个字,面色发冷,倒是忽略了他的其他话。
她依偎着车壁,闷闷想了一会,问:“难道你真的要做反贼?”
李茂又是笑,然后道:“你莫慌,是我大意了,连累了你。”
又冷笑,“谁让他们三番五次非要你进宫呢!”
上辈子并没这样的事,至少叶梨没听说过,而且,李茂既然常去桃皈观,那定然不是反贼吧。反贼哪里有那种闲情逸致……
马车一开始行的很快,渐渐放慢了速度。叶梨偷偷觑着闭目休息的李茂,小声试探:“你既然要做反贼,我跟着也是累赘……”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竟是半点儿不见反应。
“不如,你送我去道观,我出家为道,为你每天祈福念经,祈祷你大功得成。”
李茂仍闭着眼睛,脸上全已经控制不住地笑,笑到几乎要抽搐。
叶梨生了恼,又觉每次打他,都没讨到好处,本就屈在地板上的腿,伸直了去,狠狠瞪了他一脚。
却显然并不疼,因为李茂愈加愉悦地笑出了声,等止住笑,咬着牙道:“你可别逼我。”
叶梨听了这句话,脸色嗖地涨红。
把腿重新曲回去,蹲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又转了头向一侧的马车壁,半点儿也不想看到他。
在桃皈观的时候,每次听到这句话,她便要受苦的。可是分明,她并没做什么。
她心中暗恼,又觉得脸愈发滚烫。她对坐在那边如一尊瘟神的“反贼”并未生情,只是那些记忆令人不得不羞恼罢了。
叶梨想起最重要的事,坐起身一点,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既然要做反贼,自然带你去占山为王,我做反贼山大王,你做贼婆子!”
叶梨撇里撇嘴,为着他的粗鲁。桃皈观时,他分明像温润公子,只偶尔,才会漏出一句两句粗话,特别是在那种时候。当时还以为,他是一时口误,如今才知道,原来这才是他的真面目。而那个温润公子的画皮,却不知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来的。
叶梨忽然有些生疑,这个李茂是否并不是桃皈观里那个。
她思来想去,直起身子,伸长脖颈,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手上的那个明显伤疤和小痣。
可是他抱臂坐着,手被胳膊和衣袖遮掩,压根看不清楚。她瞧着他一动未动,又微微直了点身子,几乎跪立起来。
马车却忽然颠簸,她注意力全在那只手上,几乎就往前栽倒在地。那只手很快伸出扶住了她的胳膊,叶梨顾不得稳住身体,趁机侧头细看。
——小痣在的,食指下的伤疤在的,手背上那个……
她看全了,才意识到李茂的手仍扶在自己胳膊上,立时甩开,又坐回角落里。咬了咬唇,问:“你手背上那颗痣……怎么长得?”
这问题问的她几乎咬舌,她本要问,“那颗痣是怎么来的?”可是寻常人的痣,不就是长的,这话问起来就显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