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意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只好佯装生气道:“傻丫头,不然青天白日,站在你面前的还能是孤魂野鬼不成?”
春桃松开她,一双眼肿得像两个桃子,语气十分坚定,“倘若小姐有事,奴婢绝不苟活!”
与她咫尺相隔的秦姝意看着那样坚决的眼神,手指颤了颤。
忠心一直都是秦家上下从一而终的优点,认准一个主子,饶是前面刀山火海,也愿意去滚上一遭。
看着这主仆二人,卢月凝也不禁觉得感伤,拭去眼角的泪珠,上前拉住秦姝意的胳膊,温和地说:“你没事便好。”
说完她又使了个眼色,原本引着秦姝意进来的侍女便退了下去。
见状,春桃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两个姑娘有话要说。于是依依不舍地看了秦姝意一眼,也跟着那侍女转身离开。
等她们都离开后,卢月凝这才牵着秦姝意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压低声音开口。
“春桃都同我说了你被人掳走的事,可是我想了许久,府中并没有一个叫墨屏的女使。”
想到春桃也没有看清墨屏的相貌,秦姝意也觉得这答案在意料之中,便又问道:“凝姐姐你再想想,这人的左脸有道疤,个子不高,十分瘦弱。”
卢月凝蹙眉想了一会,还是断定府上没有这个人。
秦姝意的心渐渐冷了下来,难道是她猜错了?可提到赵姨娘的时候,墨屏分明情绪有波动,更别提上辈子她还替卢月婉送了那碗落胎药。
脑中骤然想到卢月婉,她看了一圈才恍然发现,这帐中并没有赵姨娘和卢月婉母女的身影。
今日春猎来的都是肱骨大臣,哪怕是出了这样的事,也早早扎起了各府临时歇脚的帐篷。
赵姨娘母女这个节点,能去哪?
看她张望,心里似乎有事,卢月凝便拉住她的手,解释道:“先前有人来唤姨娘和婉儿,说是宫中的贵人有些事要问,去了也有一会了。”
秦姝意语重心长地问道:“什么要事不找姐姐,却专门让府上的妾室和庶女过去?”
“不喊我岂不是更好?我本就不想掺和进深宫里的繁冗事,如今更乐得清静自在。”卢月凝完全不在意地随口答道。
听这话音,秦姝意眉头微蹙,倒让她想起了深宫里的另一个人。
“姐姐,若是皇后娘娘找你谈心呢?我看娘娘对姐姐,亦是十分属意。”
卢月凝闻言一怔,眸光发散。
她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去年为她拦下姜衙内的五皇子。
一身白衣,宛如神袛。
但她迅速将这些让人心生烦乱的念头抛到脑后,如今祖父病重,她自然也没有心思去思虑这些身后事,五皇子天潢贵胄,于她而言更是天威不可直视。
最好的情况便是在祖父还安好时,赶快定下婚约,不求位高权重、不求家财万贯,只求对方人品端正,让祖父再无挂碍。
卢月凝道:“娘娘很好,但我无意入皇家。”
秦姝意看她神色郑重,便知道她这也是发自内心的真话,不是扯谎,再想起卢御史的病情,也不由得心中发涩。
她语调平平:“姐姐的家世,便是做太子妃也使得;但人亦当随心而行,不可过于为外物所累,姐姐想让卢祖翁安心,我亦懂得。”
这话说完才算有了点波澜,又道:“可是姐姐,女子婚嫁无异于站在悬崖边上,稍有行差踏错,便是迈入万劫不复之地。姐姐千万要擦亮眼睛,小心为上。”
卢月凝听她话里遮掩不住的担心,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轻笑道:“你说这话危言耸听得很,倒像是我嫁了人便要永坠阿鼻地狱似的。”
秦姝意垂眸,纤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悲伤,少女的语调比方才更加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是危言耸听。”
“姐姐,来日无论谁要同你议起婚嫁之事,你都要慎之又慎,绝不可因为一时情急,匆匆答应!”她说完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身旁的卢月凝。
卢月凝本以为她不过是说着玩,但乍一触到她眸中隐隐约约的光,莫名觉得此事亦是十分重要,便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
又觉得不够,便又保证道:“今日过后,我必将妹妹这番肺腑之言深深刻在心里,绝不会有一日相忘。”
得了她的承诺,秦姝意这才觉得心中的大石头放了下来。
前世就是在卢御史病情加深时,卢月凝的远房表哥寻上门来,假意殷勤。生生熬死了卢御史后,千方百计地将卢月凝娶进门,顺理成章地霸占了整个御史府。
彼时卢月婉已嫁入王府,赵姨娘母女对那远房表哥的小人行径视而不见,甚至任由他磋磨着花一般的临安才女,活生生逼死了她。
可怜卢家女。
那时才二十岁啊,便含恨而终。
眼见时光飞逝,秦姝意深怕卢月凝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先前看五皇子对卢姐姐十分尊重,她原以为二人还能结成一段良缘,借此也能避开那位人面兽心的表哥。
但是既然卢姐姐对此无意,自然是不能强求,一入宫门深似海,如她们这般家世的世家贵女,能得到的自由也不过是四方天下的一点稀薄的空气。
正如她上一世嫁入皇家,夫君又登上了那个九五至尊之位,可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可见嫁得高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她脑中这样想着,帐外传来先前的侍女躬身行礼问安的声音,“二小姐。”
秦姝意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正愁见不到赵姨娘和卢月婉,这人就自己上了门。
若先回来的是赵姨娘,她或许也问不到想要的答案,可是既来的是卢月婉,尤其还是刚及笄,心智尚且孩子心性的卢二小姐,那就不一样了。
秦姝意整了整衣角,耐心地等她进来。
卢月婉站在帐外,看见另一边还站着个眼生的侍女,便随口问道:“你是在哪里当值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闻言,春桃知道她这是弄错了,便自报家门道:“回卢二小姐,奴婢是礼部尚书府的侍女,这次是陪着我家姑娘来看卢大小姐的。”
原来是尚书府的。 卢月婉眼底闪过一抹不悦。去年广济寺一行,这秦家大小姐让她暗地里吃了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她可是到现在还没忘。
临安众人都知道这秦家虽有些清高,但一门父子皆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
偏偏这秦家小姐只同她这位空有才名、全然不懂得半点变通的大姐姐交好。
待祖父咽了气,这御史府还不是由她母亲说了算,届时哪里还会有人置喙什么嫡庶,只怕到时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可惜这秦姝意好像被猪油蒙了心,偏不明白此间的道理,不识时务。
然卢月婉又想起母亲叮嘱过的事情,还是免不了要装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她对着春桃笑盈盈点头:“原来是秦姐姐。”
说着便掀帘走了进去,见了秦姝意更是惊喜万分,热切地开口。
“秦姐姐是稀客,亦是贵客!今日秦家姐姐来访,大姐姐怎得不遣人与我通传一声,婉儿也好回来同秦家姐姐说说心里话。”
这话一出口,秦姝意只在心底冷笑,只怕是又在千方百计地想着该如何害她,怎么会好端端地同人推心置腹?
卢月凝闻言眉头轻蹙,反驳道:“婉妹妹这话说的怪,小宫人一来喊,你便同姨娘欢天喜地的出了门,这去了哪里、同谁见面亦不曾告诉我,此番姐姐可真是有心而无力。”
话音刚落,卢月婉脸上挂着的笑便有些勉强。
她这位嫡姐素来跟节木头似的,从不与人起争执,今日不知蹿了什么火,倒将错反推回了她身上。
她露出几分不悦的神情。
可卢月凝就像没看见一般,自顾自说完后,恍若不在意地端起杯茶,小口啜饮起来。
倒是一旁的秦姝意觑着她的神色,又瞥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卢姐姐。虽也觉得心中畅快,但面上依旧忍着,反而主动招呼道:“二小姐过来坐。”
这分明是御史府临时歇脚的帐子,秦姝意却从容不迫,周身露出一点压迫的气势。
卢月婉见有人递台阶,自然顺其自然地坐了过去,笑道:“婉儿知晓秦姐姐心胸开阔,必然不是那等斤斤计较之辈,下次姐姐再来,婉儿必定要多和姐姐聊聊呢!”
少女的眼睛一眨一眨,神情怯怯,瞧着这周身气质倒有点眼熟,只是秦姝意一时间还想不起来,只能暂时搁置。
她对着卢月婉浅浅一笑,“不碍事的,本来打算同令姐说上几句话就走的,如今既然二小姐回来了,正巧我也有事想问问二姑娘呢。”
卢月婉听她前半句分明是依旧将她那位嫡姐放在首处,此时找她攀谈亦不过是全个面子,心里对秦姝意的厌恶不由得更重了几分。
但听她又想打听事,也不禁有些好奇,便冷冰冰地说:“秦姐姐但问无妨。”
一旁喝茶的卢月凝显然也不知这位秦大小姐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一时也有些疑惑。
但见她神色从容沉静,也不便打断,只默默地听她要问什么。
秦姝意的一双桃花眼中含着笑意,姿容明媚,颊边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问道:“二小姐可认得一个左脸带疤、名唤墨屏的女使?”
卢月婉被问得一头雾水,下意识皱了皱眉,冷声答道:“不认得。”
秦姝意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只是狐疑,却不急不躁,心里便有了三分主意,只怕这二小姐并不知道今日的谋划,亦未曾参与。
不过。
她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恍若不在意地问道:“方才,二小姐和令慈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了吗?”
卢月婉蹙眉瞥她一眼,“自是没有,我等皆是官眷,若无陛下准允,怎能私闯皇帐?”
秦姝意却“咦”了一声,眼中也带上一抹疑惑的神色,低声问道:“皇后娘娘尚在病中,宫中还有哪位贵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邀请官眷叙话?”
“这是我同母亲的私事,不便与外人道,亦不劳秦姐姐费心了!”卢月婉似乎十分不想她深究追问,涨红了脸搪塞过去。
秦姝意心下了然,这话便到此为止了,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虽然如此,但总觉得这卢月婉是在刻意隐瞒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若墨屏的事她没扯谎,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墨屏,根本不是御史府的人。
——
上林苑的官眷都有自临时歇脚的帐子,更遑论这些皇亲国戚了。
宁婕妤端坐在帐中主位,下首正坐着一个妇人,拿着本《大周图志》,掀开一页,伸出纤长的手指,一寸寸地抚上图上的每一处山林河流。
那妇人穿着一身蜜合色花卉圆领褙子,云鬓上斜插一支三翅莺语珠钗,耳坠素色垂珠耳环,虽不算美艳,胜在周身气质温婉亲和。
正是御史府的赵姨娘。
她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图上的山河,这才缓缓合上双眼,而待她闭上眼之后,只看下半张脸,鼻唇之间,竟与主座上的那位宁婕妤有三分相似。
宁婕妤叹了口气,方道:“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剑穿透了她的后心,原想着是必死无疑的,怎么偏偏让她捡回一条命来。”
赵姨娘依旧闭着眼,劝道:“杀个猫狗尚且有拿不准的时候,何况是人?就算皇后还活着又能如何,就凭她儿子那个病秧子,姐姐何必担心?”
宁婕妤嗔怪地看她一眼,叹道:“五皇子病着又如何?,若是真得了皇上垂怜,将太子之位许了他,那我们如今的这番筹谋,便是前功尽弃啊!”
“别的且不说,就凭当今圣上多疑的性子,他都防了裴家十几年了,怎么可能因为裴皇后替他挡了一刀就改变心意?”赵姨娘轻哧,十分不以为然。
宁婕妤听后,脸色却愈来愈阴沉,怔怔地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小几,嗓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懊悔。
“你不懂,那是裴南筠。外人看着皇上对我恩宠有加,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
“反倒是看着不受宠的裴皇后,分明是恒国公的妹妹,是随时可能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的人。可他却迟迟狠不下心来对付裴家,就是因为裴南筠竭力相护。”
“恒国公在朝中积威甚广,皇帝明明终日高枕难眠,却还是为西北军队收回扬州商贾的贩盐权,又将此事全权交予那位裴世子。”
“若说其中一半是为了巩固他们大周的江山,那另一半便是为了宽慰这位皇后娘娘,可惜裴南筠当局者迷,自然看不清形势。”
宁婕妤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含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裴景琛分明是个扶不上墙的废物,就因为他是裴南筠唯一的侄子,又对皇帝构不成任何威胁。你瞧咱们这位圣上,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功劳都分给这位裴世子!”
“他这样,让我儿置身何地!我儿心有大志,岂是那等只知道玩物丧志的燕雀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