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榻上的少女下颌尖尖,面色苍白,看上去竟比她们更要憔悴些。
上次也算是借着裴世子的光,叶老大夫主动登门给秦姝意处理伤口。可这次听说世子也昏了过去,秦渊心里没底,亦是硬着头皮去了济世堂。
岂料叶老听说此事,二话不说便带着药箱来了尚书府,给秦姝意切脉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同秦渊道:“此疾来势汹汹,同世子的病症一样,老朽需得翻阅孤本医书,再寻他法。”
这就是说他亦无法了。
老者鬓发斑白,双眼里遍布红血丝,往日如谪仙般的风流意态早已消逝殆尽,看上去竟比上次来尚书府时要苍老十岁。
秦渊看着陷入昏迷的妹妹,恨不得晕了的那个人是自己。听完叶老的话,自知这事需看造化,只好将叶老客客气气地送回济世堂。
秦姝意这几日人虽昏着,却总是噩梦频频,哪怕现在并不是暑热时节,她身上也总是出层虚汗。
秋棠刚接了盆温水,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额头和胳膊上的冷汗,做完这些又仔细地替昏迷中的少女掖好被角,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正在桌边小憩的春桃。
“现下小姐难得睡熟,你我便莫要在此处守着了,待会同厨房熬了药,再换盆水,我们一并过来。”
春桃迷迷糊糊的,眼下一圈明显的乌青,听她提议,看了眼熟睡的小姐,这才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端了水盆和汗巾,又将午时剩下的药汁放在盘中带走,这才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中的门。
微风习习,乌木的架子床上用鎏金篆刻的云纹愈发显得活灵活现,入了春,屋里的窗纱也都换上了更轻薄的式样。
床上的少女双手合于腹前,面容沉静,彷佛只是在午睡。
可仔细打量便能发现,她的手指颤得厉害。
秦姝意又入了梦。
那条狭长的窄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既已有了一次入梦的经历,她这次也不像从前那般慌乱,只沉着地提着手中的六角宫灯,沿着脚下的路径直向前。
又是猛然闪过的一束光,秦姝意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前后相隔不过一瞬间的恍惚,她已不知身处何方、今夕何夕。
她的眼前之景骤然变换,彷佛见到了只有在诗文中存在的景象。
漫天飞扬的黄沙,辽远不见天际的草原,交汇成一幅极其壮阔的边境图。
还有,身后那气势雄浑的马蹄声。
少女提灯转过身,不远处果然纵马跑来一队士兵。
为首的一身乌金色麒麟轻甲,一头绸缎般的乌发高高束起,颊边垂下两绺缀着玉珠的细辫,身下骏马通体雪白,在这漫天的广阔之地更为显眼。
是,裴景琛。
人越来越近,骏马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
秦姝意眯了眯眼,看着此时的裴景琛,心里鬼使神差地感叹道:“这时的世子还尚未弱冠,倒比在京城中更加肆意飞扬。”
她在梦里见到了十九岁的裴世子。
只是,怎么会梦到他呢?
还未及细想,她便听到裴景琛笑道:“今年北狄倒不曾作乱,父亲他是想留也留不住我了!”
跟在青年身后的一个男子闻言回道:“少将军往年屡立奇功,那北狄的怂包们听了咱们少将军的名号,早躲回了祁连山老家,哪里还敢露头?”
明明离得很远,可这群少年郎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秦姝意耳边,字字句句都像是说给她听一般。
都是些热血的年轻人,心里哪里藏得住话,况且这群人看起来同裴景琛的情谊十分深厚,一口一个“少将军”十分亲切,秦姝意也不自觉地被这种轻松的氛围感染,颊边梨涡浅浅。
“少将军为何非要回京城?要我说,那京城有劳什子好的?连吹阵风都是软腻的,哪有咱们大西北痛快!”骑着枣红马的男子年纪看起来比裴景琛还要小些,说起话来却是铿锵有力。
“诶诶诶!”另一个落在队伍后面的圆脸青年纵马上前,同他并肩而行,拉长了声音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京城的美人个个都跟朵娇花似的,咱们少将军啊......”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子还没说完,凭空落下一马鞭,只听为首的裴世子一道冷喝:“滚!”
众人都是跟他过命的交情,哪里会被他这一鞭子唬住,圆脸男子勒紧手中的马缰,高声道:“少将军敢说自己心里没人?”
说完不等第二道马鞭落在身上,纵马往前跑去,转头揶揄地说:“我们大伙都知道,少将军每个月都等着从京城寄来的信呢!一个人坐在沙丘上都看了多久的月亮了?”
“咱们少将军,要去追姑娘咯!”
这话刚说完,在场的青年们都笑了起来,时不时转头看向耳尖彷佛滴血的裴少将,又接触到他那凌厉的视线,也都驱着身下的马儿跑的更快些,想要离这个下一秒就要发怒的少将军更远一些。
裴景琛被人说中了心事,不过一会,整张白净的面庞都涨红了,远远望去,竟比天边的火烧云颜色还要艳些。
秦姝意看着信马由缰的青年,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还每个月都给他寄信。
天下男子果然没一个可靠的!
自她重生以来,一直都是沉着冷静的平和面孔,现在倒罕见地露出一丝真切的气恼,心头郁郁不平,连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心底里那奇怪的、丝丝缕缕往上蔓延的醋意。
她心思纷乱,自然也就没有听见裴景琛的喃喃自语,“萧承瑾这个月的信又晚了,也不知秦姑娘现在过得怎么样?她现在应当长高了,也定会长得很美。”
营帐中,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正聚精会神看着桌上的堪舆图。
男人虽五十上下的年纪,但看起来倒比实际岁数要年轻不少,他并未披甲带胄,而是穿了一身赤色素面夹袍,朗目疏眉,英姿勃勃。
裴景琛进帐,面上的薄红还没有褪去,见到男子也只是轻唤了声:“父亲。”
恒国公眸光锐利,一眼便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开口问道:“这是又去哪撒野了?累成这样?”
裴景琛心中惴惴,搪塞道:“北狄人这几日迟迟没有动静,我们便去托木河巡查了一圈,探探虚实。”
“哦?”恒国公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又问道:“那可探出什么来了?”
往日里趾高气昂的裴世子此刻在恒国公面前无所遁形,只好低声道:“没。”
“野小子。”恒国公无奈地斥了一句,又道:“对了,你这次便不要走了。”
裴景琛一听这话,猛然抬头问:“为什么?姑姑都说了,让我回去,而且您不是都答应我了吗?今年边关若无祸事,就让我回京。”
恒国公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堪舆图,“现在边关或许是没祸事,但是就在昨夜,北狄内乱了。”
说着又抽出堪舆图下压着的一张薄薄的信纸,递给一脸不悦的青年,“今晨才送出来的消息。”
裴景琛一目十行地看完,将那张信纸紧紧地攥在了手中,浑身彷佛卸了力,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恒国公见他无精打采,也知道此事事发突然,难免让这个儿子心中愤懑,方开口安慰。
“如今北狄王的大儿子弑父逼宫,掀起这场祸事,如此狼子野心,后面还不知会如何侵扰我朝边关百姓,你既被人叫一句少将军,此时更应静下心来镇守边关。”
裴景琛脊背绷紧,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方妥协道:“父亲,我只等三个月。”
三个月后,一定要回临安。
他话尽于此,恒国公也知晓他的言外之意,此时本就心中有愧,也应了下来。
秦姝意站在一旁,看着这父子二人彷佛打哑谜似的对话,若有所思。
北狄的皇室竟也这般盘根错节?此番听起来比萧承豫夺嫡时的情形倒还要让人唏嘘。北狄动荡,于大周边关自然是好坏皆有。
只是,她依稀记得上一世北狄最后即位的新君是六皇子,怎么这场梦里弑父逼宫的却成了大皇子呢?
正在她蹙眉思索之际,营外一小兵突然扬声道:“少将军,有京城来的信!”
方才还无精打采、彷佛被抽走精气神的青年却迅速起身,眉眼飞扬,匆匆撩开帐帘,接过小兵手上的信,他还没看,先从袖中拿出一些散碎银子打赏,笑道:“有劳。”
士兵喜上眉梢,亦是欢欢喜喜地接过赏钱,便要转身离开,只是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人清冽的声音:“备马!”
那士兵脸上的笑还挂着,猛然被他这一喊,还没回过神,又看到青年神色冷凝,心中一骇,忙点头道:“是!属下这就去!”
他背着身,人又高,完全挡住了身后少女的视线,秦姝意自然也不知信上写了什么,让他这般失态,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是他那位远在临安的心上人出了什么事? 裴景琛复又折返回帐,果断跪下,语调十分笃定:“父亲,我要现在回去,快马启程,连夜进京。”
第43章
秦姝意宛如一缕幽魂跟在他身后, 怔怔地听着他又重复一遍遍。
“我要回京。”
“求父亲,让我回京!”
恒国公看他一眼,视线复又凝聚在那张地形复杂的堪舆图上, 并未作声。
“咚。”
青年的额头磕在地上。
秦姝意的思绪一瞬间僵住,哪怕此时并无实体, 却也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她的喉咙里彷佛夹着块炙热的炭。
她从未见过,裴景琛折了傲骨, 这般落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记忆中的裴世子便如那草原大漠、西北军营里的鹰。
哪怕处境再艰险,也会摇着折扇慢悠悠道一句:“这种小事用得着如此烦心?”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磕头的动作又重又脆, 很快,青砖石便沾上了青年额头汩汩流出的血,可裴景琛还在魔怔似地重复。
“父亲, 不出半月, 我一定赶回来。”
恒国公依旧默然。
秦姝意听了心中亦是一惊。
此处离雍州内城似乎还有几十里地, 若按雍州到临安的路程,正常情况下尚且要走一个月, 这人承诺来回只需半月, 他是疯了么?
裴景琛的心上人, 就那么重要吗?
静了片刻, 恒国公道:“你可知道, 这个时候北狄人一旦攻到雍州城, 便会军心大乱?况且,临安那边尚无异动, 若国都有事,为父定然知晓。”
青年猛地抬起头, 额上的血顺着眼角滑过净白的脸庞,带着几分诡异的颓意,再开口语调依旧十分笃定。
“不是国事,是私事。父亲因为当年那件事,母亲仙逝多年,您心存遗憾,夜夜辗转难眠。孩儿不孝,亦不想步您后尘,求父亲允孩儿这一次。”
父子二人对峙许久,恒国公方叹了一口气道:“好。”
闻言,裴景琛又深深叩首,站起身时还有些踉跄,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拜别礼。
“孩儿只看一眼,若她心甘情愿,欢欢喜喜,我此生亦无牵挂。”
恒国公虽不明白他此刻所思所想,但看到他坚决的眼神,只顺着他的话,恍若不经意地问道:“若她不情愿、不欢喜呢?”
青年随手拿起帐中架子上的汗帕,拭去额上的血,笑了笑,随口答道:“那就更好了。”
站在一边的秦姝意疑惑地打量着他,说这番话倒更叫她这旁听的云里雾里,一点也猜不透眼前人的心思。
少女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裴景琛的心思千回百转,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与眼前的人相隔千万里之遥。
裴景琛不再耽搁,捂着帕子撩帐走了出去。
秦姝意提灯走出军帐时,日头西落,遥遥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给眼前这片苍茫的大地平添几分浩荡。
青年端坐马上,劲瘦的腰间配着三尺青锋,背影挺拔冷然。他的身后井然有序地跟着两列士兵,俱是无言沉默着。 正在秦姝意犹疑之时,那青年鬼使神差地转头,一双丹凤眼彷佛已经看见了少女的身影,正望着这个方向。
自入梦以来,秦姝意少有这般心惊胆战的感觉,上一次目光如有实物的,还是临安天字号牢房里的那个黑衣人。
少女一弯细眉微微蹙起,只见裴景琛还有些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便扭过头,一扬马鞭,那道引人注目的身影便渐渐与远处的夕阳融合在一起。
他只说了一句,可说的究竟是什么,秦姝意仔细回想着他方才的唇形,就在要参透之时,突然觉得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脑中的弦也一瞬间断裂。
那青年道:“若她不愿,我便抢亲。”
——
已入深夜,恒国公府里还亮着灯。
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在最前面,身后紧紧跟着的正是白日才归京的成均。
纵然成均在军中威望甚高,又是世子心腹,可是对上身边的叶湛,亦只能算是个小辈,对着旁人,他需得镇定自若,不能自乱阵脚。
可是看着面前的叶老,他心里又实在难安,忍不住问道:“叶伯,世子的伤,您可有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