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虔诚地叩首,上香。
如此三拜之后,女子仿佛才平静下来。
而后一身素白的宁婕妤拆下头上的那朵绢花,首饰的尖端俨然是一把钥匙,女子动作轻缓地打开木桌下面毫不起眼的柜子。
看着她拿出来的东西,秦姝意不禁心中一骇,侧过身去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那是两个无字牌位。
宁婕妤竟敢在皇宫之内公然祭奠亡魂。
秦姝意的心跳速度不断加快。
以往她也知道这位婆母是极为重视礼佛的,心性沉稳,为人最是虔诚,如今才晓得,她重视的哪里是什么礼佛?
她真正重视的,恐怕是那两个牌位。
宁婕妤似乎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她直接将两个无字牌位放在菩萨像前,又重新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
待这些都做好后,她又俯身跪在蒲团上,姿态十分虔诚恭谨,低声道:“愿列祖列宗诸位英魂,保佑我儿事事常顺,荣登大宝。”
秦姝意冷眼看着她倾身跪拜,又许下这样的愿望,心中忍不住轻嗤。倒也难怪他们是母子,如今一看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俱是披着一层良善皮子的狠角色。
若论礼,萧承豫非嫡;若论悌,萧承豫非长。自大周开朝以来,还没有嫡子长子都活着,庶次子却要越位继承的道理。
便是当朝这位圣人,虽亦有当年那场伏尸百万宫变在先,但彼时天下动荡,宗室子嗣又无一人比得上这位六皇子,故而当今陛下登基也能算得上名正言顺。
宁婕妤区区一个江南出来的歌女,一朝得陛下垂青,入宫做了妃嫔,育有一子。
她的人生已然能称得上是荣华富贵、不可尽数了,又何必非争这皇位?
秦姝意看着佛堂中的宁婕妤将桌上的两个无字牌位收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感觉有东西蹭了蹭自己的裙角。
她低头去看,和那东西墨石般的曈眸一撞,心头不由一跳,连忙后退一步。
宁婕妤素来柔和的眼眸里带上一丝狠厉,低声斥道:“谁在那!”
殿内一片寂静,秦姝意的手还有些抖,她离屏风远了些,那只通体黝黑的猫似乎再也看不见她,只发出叫声。
“喵。”
宁婕妤握着绢花钗的手骤然放松,将绢花随手插在发上,这才抱起黑猫,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脊背,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脏东西,原是你啊。”
秦姝意看见这一主一猫相处甚是宁静祥和的一幕,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只觉得浑身发冷,抖得厉害。
她想起来了,赏花宴上那只性灵的狸奴,原来是漪兰殿宁婕妤的爱宠。
初时还疑惑,分明是郑淑妃大费周章办的赏花宴,怎么最后出手救人的却成了三皇子萧承豫。
原来,这是一场早就谋划好的局。
桓王母子都是直肠子,心思简单,却不知辛辛苦苦办了场赏花宴,自家还未相看,便被这一只狸奴搅乱,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宴上均是各家贵女,无论落水的是谁,都注定和萧承豫脱不开关系了。 宁婕妤这番还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自家儿子找了个姻缘助力。
秦姝意想的越深,身体越凉。
前世落水的是她,对这个救命恩人一见倾心,非君不嫁,这才闹出了日后那些令人悲痛的事。
今生落水的是姜三姑娘,她未曾喜欢上这位三皇子,可是这救人一事却始终是一个由头,高宗亦是借此名正言顺地给二人赐了婚。
赏花宴突发落水一事,众人都慌乱不堪,哪里会注意一只猫的行踪?自然也就没人知道,这深宫里还藏着这样一个搅弄风云的人物。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随便找一个无辜的女子,给萧承豫的称帝一事铺路。
秦姝意勉强提着手中的灯,喉咙里却升上一股难以抑制的作呕冲动,心中对萧承豫仅存的最后一点点情谊消失殆尽。
原以为这人总存有一丁点善意,毕竟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没有见死不救。
原来这都是算计好了的,从始至终,蠢得只有她一个,只有她愚蠢地信过那所谓的“真心。”
恨,彻骨的恨意。
少女的喉咙里涌上一股甜腥味,她心中愤懑难平,猛地吐出两口血。
眼前一黑,复又一亮,灵台恍恍惚惚,她隐约听见耳边有人焦急地唤道:“小姐!小姐!”
秦姝意勉力睁开双眼,原先失重的感觉渐渐消散,浑身的力气也在慢慢聚拢,她转头看向榻边的秋棠,骤然回神。
方才的两场梦,结束了。
现下,才是现实。
门“咯吱”一声轻响,梳着双丫髻的春桃端了热水进屋,正与床上的少女四目相对,手中的水盆掉在地上,“吭啷”一声。
洒了水,春桃这才回过神,乌青眼圈中涌上泪水,激动地开口。
“小姐醒了!奴婢,奴婢这就去找叶老先生来,老先生在偏厅等了小姐许久了!”
第45章
言罢, 春桃抹了把泪,连地上的水盆都抛在了脑后,转身向偏厅跑去。
秦姝意见她这样激动,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口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她刚醒过来, 嗓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
秋棠闻言, 先给她倒了杯温水,又将榻上的少女扶了起来, 方解释道:“小姐晕了半月有余了。”
半月?温水呛到了嗓子,秦姝意重重地咳起来,好不容易平复心中的惊异, 问道:“已经三月了么?”
秋棠正给她拍背顺气,看着自家小姐苍白的面庞,动作愈发轻柔, 话也说得更温和。
“小姐莫担心, 这半个月您全当睡了一觉, 如今醒过来便是顶顶好的事了。”
秦姝意嗓子干哑,又喝了一口水, 温水润入肺脾, 五脏六腑仿佛淌过一道暖流。
她这才回过神, 淡淡地问:“那我晕过去后, 上林苑可发生了旁的事?”
秋棠接过茶杯, 蹙眉思索, 斟酌着开口道:“听说恒国公世子吐了好多血,早您半刻昏了过去, 如今半个月了,国公府那边也是什么信都没有。”
“什么?”秦姝意抬眸, 怔愣地望着秋棠,声调也高了些,“他怎么会……”
“他同你一样,入了魇。”
推门而来的是一道苍老有力的声音。
秦姝意循声看去,来者正是背着药箱的叶老大夫,多日不见,老者不复往日潇洒,眉眼之间多了几分疲态。
她下意识问:“叶伯伯,何为入魇?”
叶湛照例烤针,背对着少女答道:“无端之梦,是为魇;命数纠葛的活人以血为祭,心绪相通便是入生魇。”
秦姝意沉默。
若是按这个说法,自重生以来,她做的这些梦都是魇;她和裴景琛在林中确实双双挂了伤,鲜血相融亦不算什么奇事。
只是,命数纠葛一说实在有些勉强,心绪相通更说不上,在林中他们便分头行事,再未见过面,哪里来的因果纠缠?
何况,他明明有心上人。
那姑娘也在临安。
他为了一个姑娘,甚至千里迢迢返京。
这样深厚的情谊,秦姝意闷闷地想,她只是个夹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合作盟友,与裴景琛更无任何干系。
只是,当叶老大夫给她扎针排瘀血时,她脑中那些奇怪的想法暂时搁浅,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叶伯伯,世子他现在……”
少女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去关心另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人,一番话说得十分没底气,神情有些不自然,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
老者耐心地收着她胳膊上的银针,却没有开口接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等她继续说。
秦姝意见状,只好狠狠心,一鼓作气问道:“叶伯,世子他怎么样了?他出魇了吗?”
正收拾着药箱的老大夫闻言看向她,少女面上的关切不似作假,眸子里还盛着不加掩饰的紧张,比他上次来尚书府时的生机要更盛些。
这丫头有了几分鲜活气。
叶老语重心长地说:“他问了一模一样的话。”
秦姝意先是一怔,眸中闪过震惊,很快反应过来老者的话,樱唇微启,话就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她只道:“殿下无事便好。”
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提起药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不忍。
经此一劫,这丫头的态度倒也有些变化。
不似最初那般无情,只是这次的生魇并非寻常小事,他已经嘱咐过世子,想必这二人的缘分已尽。
日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叶老临走之前,还是没忍住,看着纤秀苍白的少女,温声说道:“秦丫头,往后这一辈子还长着,人只活这一世,且往前看吧。”
叶湛本意是劝她同裴景琛缘尽。
可秦姝意目光发散,显然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仿佛又回到去年的广济寺,玄空大师站在古柏下规劝她,莫要为往事所困。
可是每入一魇,她的仇恨都会更深更具体。那些往事,是不可控的噩梦,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烙印。
她忘不掉,也走不出。 只能勉力支撑着这副残破的躯体,一步步地踩着刀尖前行,支撑着她的,正是所有人都劝她放下的仇恨。
叶老见她久久不说话,也不再等,径自推门离开。
秦姝意看向守在身边的春桃和秋棠,神情十分疲惫,露出几分颓意,沉声道:“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春桃面露忧色,正要辩驳两句,却被一旁的秋棠拉住,只好熄了外间的蜡烛。
秋棠强忍住心中的忧虑,又点上一根安神香,方道:“小姐大病初愈,是该好好歇歇的,老爷和夫人那边奴婢去说,小姐放心。”
少女合上双眼,点了点头。
门被关上,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只余内间几盏幽幽的烛光,照亮她净白的侧脸。
秦姝意漂亮的下巴放在膝头,静静地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一片空茫。
纤长浓密的睫毛宛如蝶翼,她的眼前却浮现出梦境中的一幕幕往事,宛如走马观花。
一会是那只黑色狸奴扑来的矫健身影;一会是在佛堂中祭奠无字牌位的宁婕妤;一会是萧承豫安慰她“孩子会再有的”……
还有,夕阳下端坐马上的青年身影,朝着她的方向说出的那句话。
从前的桩桩件件,宛如无意被风吹乱的书页,一张张在她眼前掀开。
少女的眼中不自觉地流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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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骤雨初晴,天光大亮。
春桃起了个大早,端了水来侍候小姐梳妆打扮,却见葳蕤院中一个拿着剪刀裁芽削枝的窈窕身影。
少女穿着一身豆绿色滚边杭绸锦裙,简单地挽了个螺髻,穿梭于院中草木之间,宛如一节出挑的翠绿竹枝,愈发显得清姿卓绝。
春桃这次再是吃惊,也端牢了手中的银盆,忙道:“小姐,您这才刚好,怎么能出来?吹风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秦姝意看向站在廊上催促的春桃,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剪刀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才道:“不出来吹吹,只怕脑子都要生锈了。”
春桃嗔怪地看她一眼,嘴里嘟囔着:“小姐哪次都说自己没事,可是这回昏了半个月,府里可是闹翻了天。莫说老爷、夫人和大公子,便是我和秋棠姐姐,都整日担心得睡不着觉。”
她说着说着,愈发委屈,小姐总这样!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偏她还从不将此放在心上。
眼看这小丫头又要落泪,秦姝意连忙劝道:“好好好,我记住了!日后绝不会再如这次一般,以后咱们连府门都不出了,可好?”
“小姐!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春桃忙出口解释,又看到自家小姐那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一时语结,扁扁嘴破涕为笑。
秦姝意见她心情平复,这才轻柔地拍了拍春桃的手背,安慰道:“放心,以后不会再让你们为我担忧了。”
言罢她又岔开话题道:“一晚上了,还没去见父亲母亲和兄长呢。”
少女说完朝着一旁的小侍女眨了眨眼,揶揄地笑道:“饭还没吃,我都饿了呢。”
秦姝意还没走到偏厅,里面的秦夫人却好像跟女儿有着心灵感应,从屋里走出来时正对上长廊那头的秦姝意。
秦夫人亦是瘦了一圈,看上去十分疲惫,见到女儿,忙将人拉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她确实无碍,这才勉强放心。
秦夫人拿帕子试了试泪,温柔的眸中尽是心疼,连声叹气。
秦姝意挽住母亲的胳膊,笑道:“娘亲,有叶神医坐诊,您就不用担心了。女儿只当歇了半个月,现下都好全了。”
耳边响起女儿如银铃般清脆欢快的声音,秦夫人甚至觉得有些恍惚。今年春猎适逢她身子不适,没能参加,岂料竟出了这许多祸事。
这半个月她日日看着女儿的病容,担惊受怕,身子骨也渐渐地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