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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早朝,高宗正要回养心殿,却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稀客。
青年恭敬地站在廊下,清瘦颀长的身影被朝阳拉长,隐隐映在脚下的青砖上。
他穿了一件款式简约的鸦青色素面锦袍,长发罕见地用玉冠束起,撇去往日里的纨绔气,像极了一个满腹经纶、朝堂策论的翩翩公子。
只是甫一见到高宗,他又扯了一抹熟悉的笑容,跪地叩首,行礼的动作行云流水,扬声道:“臣裴景琛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高宗越过他,坐回养心殿的圈椅上,打量着殿中的青年,语调波澜不惊。
“你倒是稀客,伤都养好了?”
他一问起伤,裴景琛心中稍定,笑道:“得陛下龙威庇佑,就算臣受了再重的伤,也都好全了!”
高宗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也猜到他的伤已经没事了,但还是装出一副不悦的模样。
“那你也该往宫里送个信,告诉皇后,你已经无碍了,她近日很担心你。”
裴景琛神色郑重地点头,“送信只不过是远水,止不了近渴。臣知道姑母忧心,故而特意挑了今天亲自入宫,一会就去拜见姑母,想必见到人,姑母的伤也能好的更快。”
高宗轻嗯一声,思虑片刻,有些局促地开口:“你去了,也代朕看看你姑母,她近日身上不适,总是推脱着不见人。”
什么不见人?不过是不见皇帝罢了。
裴景琛心思细腻,自然知晓高宗的话外之意,顺着话音答道:“陛下挂念姑母的病,臣一定会代传圣意。”
高宗心里堵了几天的大石头这才算落了地,心中畅快了,连带着殿中站着的青年看着都顺眼了不少。
他这才恍若不在意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裴家二郎又素来是个不喜参与朝政的,近日既来了这儿,想必是有话要同朕说?”
裴景琛向前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陛下英明,臣的那点心思在陛下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实在是羞愧难当。”
高宗轻笑一声,沉声道:“既被猜中了,还要瞒着不成?你这小子,竟也有现在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了?到底是什么事,愈发叫朕好奇。”
良久,青年拱手作了个长揖,垂首道:“回禀陛下,臣想要求您指一桩婚。”
“哦?”高宗似乎来了兴致,眸中隐隐带着一丝期待,追问道:“你竟主动来求朕赐婚?你倒是说说,是谁家姑娘?朕替你做主!”
裴景琛道:“礼部尚书秦诵舟之女。”
青年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地在偌大的养心殿里回响,高宗的神情却渐渐冷了下来。
近日来,宁婕妤在宫中大张旗鼓地为三皇子求姻亲,求的,也是秦家的这个女儿。
宁婕妤那边他虽然还没有松口,但是好歹也是同她有多年的情分。萧承豫亦是大周的皇子,姜家做的事确实是将穆王架在了火上炙烤。
他已有了为穆王和秦家小姐赐婚之意,本想着再晾宁婕妤两天,就重新写道赐婚的圣旨。
可是现下,这位恒国公世子竟也主动入宫求娶,求的还是同一个姑娘。
高宗心中少见地纠结,他的手指轻轻地敲着面前的桌面,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良久,他淡淡道:“不妥。”
第53章
高宗避开青年灼灼的目光, 眼神落在殿外的六角宫灯上,心中却泛起一丝悲凉之态。
积樵街的礼部尚书府,如今竟成了皇子和国公府世子竞相追逐的人家, 他心中隐有思量。
如今太子风头正盛,许多早先还在观望的世家都倒向了这位初入东宫的皇子。
若是再加一个尚书府, 自然不妥。
无论是先朝还是今朝, 但凡太子权势过盛,甚至有盖过皇帝趋势的, 有几个得以善终的?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必有一死一伤。
就像他自己, 也不例外。
现在的史书上只道先帝的第六子救其于危难之间,俱是溢美之词,可是当年亲历过那场浩劫的人却都清楚。
什么救驾?什么淡泊?
不过是上位者隐瞒阴谋的一层遮羞布。
高宗的额头疼得彷佛快要撕裂开, 待他百年后, 这些掩藏在历史之下的事又能瞒多久呢?
想来裴家的这个小子也是一时兴起, 并不算情根深种,今日他拒了这桩姻缘, 来日这群少年郎自然能明白他的苦心。
王权之道, 唯有制衡, 方得长久。
这结果倒也在裴景琛意料之中, 他与皇帝相处日久, 自然也能看透他的几分心思。
无非是为了这江山的所谓稳固。
他心中冷嗤, 毫不在意。
这江山说白了是萧家的江山,并不姓裴, 恒国公府乃至整个裴家是外戚,却也是天下人之一。
裴景琛心里比谁都明白, 这桩姻缘难求,最难的地方不是秦姝意不喜欢他,而在于面前这位稳坐龙椅几十载的皇帝。
秦家的潜力越引人注目,尚书府越炙手可热,秦姝意的婚事也就更重要。哪怕她和她的父兄都不想让她成为政治联姻的砝码。但太难了。
作为忠心的臣属,这太难了。
可是他照样高高兴兴地收信赴约,只因那人是她。
再难又怎样?皇帝猜忌又如何?
这世间有一个悖论,人自以为处在困局之中,便长吁短叹,一蹶不振。
殊不知,所谓困局,是当局者没有破局的勇气,更不敢豁出去求一条生路。
世人都不敢,他敢。
旁人不愿意淌浑水,他来。
那些护不住她的人,就该滚远一点。
钱财权势、百年名利,不过是虚晃一瞬。
裴世子从来不喜镜花水月,他要那个真实的姑娘。
他要她。
青年站得笔直,宛如一竿破石而出的翠竹,尽管表情看上去轻轻松松,可他说出的话却十分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道:“臣,愿弃爵。”
言简意赅,他撩袍跪了下去。
偌大的养心殿中,甚至衬得台阶下的青年那样渺小,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彷佛是一句惊雷,精准地落在上座的高宗耳边。
“臣不承袭国公爵位,也可以向全天下宣告,此生不入仕。臣愿以布衣之身,迎娶秦姑娘。求陛下应允!”
不袭爵,太子便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高宗一惊,问道:“你不袭爵,就算娶了这位秦家的女儿,将来又该如何自处呢?”
裴景琛并没抬头,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只觉得此生没有一刻能比此刻更清醒,心潮翻涌。
“三百六十行,臣不入仕,照样可以经商,也可以种地。臣会为她撑起一片天,绝不会叫她吃一分苦。陛下,臣想娶她。”
高宗的眸中流露出一分不解的神色,又问道:“你这般倔强,京城闺秀数不胜数,你又究竟是喜欢上了那孩子什么?”
裴景琛的睫毛微颤,青砖的丝丝凉意直往他额头中涌。
高宗听见一声颇无奈的笑,和一句堪称大不敬的话。
“那您,又喜欢姑姑什么呢?”
俯身跪拜的青年终于昂起头,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喜欢姑姑,娶了姑姑做皇后。世人都觉得姑姑享尽了这天下的荣华富贵,都觉得姑姑生来就应该跪谢皇恩。”
“可是陛下不知道吗?姑姑做皇后的每一日,都很煎熬。陛下忘了吗?曾经臣也住在凤仪宫,臣亲眼看见过姑姑苦苦等待的模样。”
青年的话堪称控诉,他的情绪却十分稳定,没有丝毫焦急之态,又补充道。
“陛下想让臣亲眼见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也陷入那样的哀戚中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您的心未免太狠。”
高宗听他说完,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悔恨,他避开青年审视的目光,甚至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只因他清楚,那些都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
他看见了发妻的痛苦,却选择冷眼旁观、视而不见。
高宗眼神空茫,“这世间有多少感情能经得起日复一日的消磨?朕与皇后的事,自然有其他不方便与外人道的隐情,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裴景琛答得毫不犹豫,“臣能。”
“纵然是再难的事情,照样有人做的成,况且一生一世一双人并不算什么难事,臣既下定主意要娶她,自然会用命去爱她重她。”
“臣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终日苦苦等待,万事都会以她为首,这天下能给她这样自由的,只有臣一人,臣愿以裴氏一族的荣辱起誓。”
高宗目光落在还跪着的青年身上。
刚弱冠的少年郎眉梢微扬,说出的话又是何其狂妄。可是高宗却鬼使神差地信任他,竟觉得他是真的能做到上面说过的话,发过的誓。
皇帝脑海中隐约浮现出另一幅场景。
许多年前,他携礼登裴家门时,那时只是个校尉的裴南季执剑相向,斥道:“无耻!”
他抵着那把剑,脖颈处的血顺着剑身流到裴校尉的手上。
彼时还是皇子的高宗道:“裴兄,我喜欢她。”
也是一句喜欢啊。
到底是年轻,根本藏不住心思。
他没有做到当年发过的誓,坐上了这把冰冷的、至高无上的龙椅,一颗心早已磨的如同顽石,自然也就不相信有人能做到。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想法在动摇。
而后,那些固执阴私的想法轰然倒塌,不见踪影。
殿中的沉香还在燃烧,隐隐勾出袅袅升起的形状。
良久,高宗觉得自己的头疾已经舒缓许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裴景琛身上。
“朕记得还欠你一个承诺。”
“裴二郎,你想不想提前用了这个请求?”
裴景琛有些怔愣,很快反应过来,喉咙一紧,连忙回答,“要!”
“臣绝不负陛下所托,将此事办的滴水不露。”
“唉。”高宗看他神情又轻松起来,全然没把方才那样紧张的形势放在心上,又提醒道:“你就不怕新妇不悦吗?”
裴景琛笑道:“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相守,不急在这一时。”
高宗也被他这样的情态逗笑,指了指青年,语重心长地说:“那你还这般着急来找朕赐婚?”
青年面色羞赧,耳尖有些红,看起来还有些局促不安,遮遮掩掩地开口。
“是臣等不及。”
等不及娶她。
怕那姑娘下一秒就会反悔。
也怕生魇里,她同萧承豫在欢声笑语中拜天地。
高宗不再问,露出几分疲惫,上次裴皇后在春猎时为他挡刀受了伤,他自己也终日惴惴不安,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他无奈地挥手道:“下去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后,若是她知道你的婚事有着落,心里也能安稳些。”
这件事解决了,裴景琛心中稍定。
青年眉眼飞扬,利落地站起身行了个拜别礼,转身就要走。
高宗似乎又想到什么,出声阻拦,“国公府的爵位留着吧,不然就算让你代朕去扬州,恐也会被人为难。”
裴景琛一怔,眸光深沉,低头应是。
—— 秦府上下接到那卷明黄色圣旨的时候,正是夕阳摇摇欲坠之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礼部尚书秦诵舟之女秦姝意,性行温良,品貌出众,朕与皇后闻之甚悦。”
“今恒国公世子裴景琛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则贤女与配。值秦姝意待字闺中,与恒国公世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世子为正妃。”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秦大小姐,接旨吧。”宣旨的内监尖细的嗓音在秦姝意头顶响起,半是同情半是艳羡地看了这姑娘一眼。
瞧着倒是个乖巧温顺的,不知这裴世子是看上了她什么?竟一意求娶。
只是,这位未来的世子妃看着这般的温柔贤良,也不知能不能管的住那位素爱眠花醉柳的世子殿下。恒国公府倒是烈火烹油般的富贵,兴许是各取所需罢。
他替高宗宣旨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哪对夫妻真能互敬互爱,相携一生,多半都是维持着面上的假象,关起门来早就相看两厌了。
秦姝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恍然间发现眼前的内监正是前世来尚书府宣读赐婚圣旨的人,落日的余晖洒进眼里,她不禁有些恍惚。
一时之间又生出今夕何夕的荒谬感叹,手指微颤。
那内监察觉到她的异常,只以为是成亲在即,这才有些怔愣,故而也拱手庆贺。
“圣旨已送到,奴才就不久留了,提前祝贺姑娘同世子白首偕老!”
秦姝意回神,也对他恭敬回礼,“借公公吉言。”
宫中来的人又与秦尚书夫妻寒暄两句,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积樵街。
纤长白皙的手指抚上那道赐婚圣旨,绸缎的触感柔软,秦姝意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总归没有嫁给萧承豫。
还好,世子他真的求到了圣旨。
少女抬眸直视着天边的夕阳,双眼并没有灼热的刺痛感,却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嫁给裴景琛,未来的路就能一帆风顺了吗?
她不知道。
秦姝意微微闭眼,将这段日子经历的所有事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只觉得还有很重要的东西掩藏在平静的湖面之下。
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素来是平静无波的。
秦尚书和秦夫人自然是不知道女儿已经提前给裴世子递了信,今日看到这道赐婚的旨意,也是喜忧参半,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