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还有这么多内官宫女,真不愧是圣上亲自赐的婚!”
“……”
朱雀街两边,人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宛如谪仙下凡的恒国公世子,一边是祝贺,一边是艳羡。
秦姝意听着耳边的讨论声,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只能无措地绞着手中的喜帕。 依大周礼节,两家合婚,新郎官无须亲自接亲,只用在家等着新娘子的花轿,若是太过积极,恐会被人说一句不够果决,没有男子气概。
可是裴景琛却坦坦荡荡地从城东骑马赶来,从繁石巷到积憔街,顶着临安全城百姓的目光,来接未来的世子妃回府。
太张扬了,秦姝意想,这于礼不合。
她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种名为紧张的情绪在内心深处蔓延开来,整个人宛如被放在虚幻的泡沫里泡着。
良久,才缓过神来,如同一条在岸上晒了许久,终于能够入水呼吸的鱼。
她从未被血亲之外的人,这般珍重。
她早已经熟悉那人的声音,清冽温和,说起话来很干脆;她也早就知道他的性情,张扬肆意,随心而活,不畏惧世人的眼光。
所以这样出格的做法,也是很正常的。无论今日或者往后,他娶的妻子是谁,他都会这般珍之重之的,不是吗?
秦姝意勉强说服了自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亲手盖上身边的那张红盖头。
要举案齐眉,要相敬如宾。
唯独不能如胶似漆,情投意合。
唢呐声重新吹响,又是喜庆的贺婚曲。
裴景琛穿着一身赤红云纹团花直裰,乌发用一顶镂空银冠束起,眉眼飞扬,脸上挂着肆意的笑,整个人神采奕奕。
他这辈子没有任何一刻能比得上现在的欣喜,都道人有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可他只想要其中一喜。
青年看着身后华美的花轿和跟随的小厮侍女们,眉梢一挑,纵马前行。
终于,娶到你了。
秦姝意。
第55章
不知走了多久, 花轿停了下来。
秦姝意动了动微麻的手腕和脚踝,被盖头遮挡的视线下出现一束光,她只能看到一片红色的衣角, 心中有些莫名的慌乱。
站在花轿外的裴景琛微微倾身,径直朝着坐的端端正正的姑娘伸出手, 笑道:“握住我的手, 我带你过去。”
他看上去镇定自若,并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可是那嗓音深处带着的细微颤抖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他也在紧张。
秦姝意微怔,暗暗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然后起身, 缓慢而坚定地搭上青年微热有力的手掌。
裴景琛捕捉到她局促不安的小动作,只握住她的手指,轻声安慰道:“别怕, 有我在。”
秦姝意只是低声应是, 面前的一切都被头上的红盖头遮挡, 耳边是众人热闹的祝贺语,只有身边的这双手是真实的、带着让人心安的温度。
二人一路走进国公府的正厅, 因恒国公不在, 故而免去了新妇向高堂敬茶的礼节。
中年司仪站在正厅右前侧, 笑着主持婚礼。
“兹尔新婚, 有宴来宾, 咸集致贺, 恭祝连理。”
“一拜结良缘,二拜喜联姻, 三拜结同心。”
穿着婚服的二人转身,对着外面的天地俯身。
“同拜高堂, 一拜知春恩,二拜寄恩情,三拜报春晖。”
二人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高堂俯身跪拜。
“夫妻对拜,一拜结连理,二拜永同心,三拜敬如宾。”
青年和少女之间牵着同一根红绸,双手置于腰腹间,脊背微弯。
司仪见状,高声道:“三拜之礼,礼成!”
正厅里立时响起一阵阵叫好声,鼓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祝贺新人,长长久久!”
“世子都不让我们看看新娘子的面,这也太小心了!”
“就是就是,早就听说世子妃仙姿佚貌,世子怎么一直藏着?”
“......”
众人哄闹着将这对新人送进了后院的竹清阁,这群年轻的儿郎比秦姝意想象中的还要更热情,但也缓和了她紧张的心情,现在看起来倒比刚才松弛许多。
恒国公是当朝的重臣,世子又是裴皇后养在身边的侄子,如今五皇子被立为皇储,国公府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从前鄙夷裴景琛不过是个纨绔的臣属,现在也收敛起了那些不屑的心思,恨不得将全家上下的人都带来观摩这场声势浩大、十里红妆的婚礼。
新房里入目便是一片喜庆的红,屋里的一应物事也同样都换了全新的,乌木鎏金缠枝的楠木床上铺着大红底丹凤朝阳的锦褥,床头并排放着大红满赤娇的软枕,床边垂着纤薄的帐子。
裴景琛牵着少女坐到榻上,小心翼翼地避开被面上铺着的红枣花生一类吉祥瓜果。
众人围着这对端坐的新人,面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喜婆抓起托盘里的两把红枣莲子,向新人身上掷去,取“夫妻连心,早生贵子”的吉祥寓意。
秦姝意已经经历过一次婚礼,对这些流程也是烂熟于心,但想起这些带壳的果子砸在身上时微微的痛意,还是鬼使神差地缩了缩身子。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她又忙直起脊背。
下一秒,她身前却投下一片逼仄的阴影。
青年将她挡在身后,对着要扔瓜果的喜婆子笑道:“我娘子身子骨孱弱,还请嬷嬷掷果子时轻一些。”
喜婆子一愣,眉开眼笑,“那是自然。”
众人窃窃私语。
“从前竟不知世子是个情种。”
大家只以为裴世子没听见这些话,直到喜婆子撒完托盘里的瓜果后,青年才挪开半边身子,露出身边的少女,朗声道:“诸位说的是,裴某确实爱慕我家夫人。”
秦姝意耳边一炸,脸庞直如火烧一般,异常滚烫。
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秦姝意回过神,连忙去扯身边青年的半边衣袖。
众人看他这般坦然,原来那有些轻哧的不屑也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这人一心维护自己的新婚妻子,倒也算得上颇有男子气概,对他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欣赏。
不知是谁开了头,催促道:“拉世子去喝酒啊!”
“就是,今天这样热闹的日子,我们平日里连世子的面都难见,世子也合该跟咱们分分这大婚的喜气是不是?”
催促的笑声越来越多,裴景琛耐不住,只看着身边的少女,笑问:“你想让我走吗?”
他的笑声低沉悦耳,秦姝意脸庞烫得厉害,心绪同样久久不能平静,正巧肚子也觉得有些饿,随口道:“世子走罢。妾今晨起来,也还没吃东西。”
裴景琛几乎压不住嘴角的笑容,离她更近一些,低声道:“好。”
似乎想到什么,本来已经站起身往外走的青年又转身回到少女身边,补充道:“夫人在我面前不用称妾。”
说完如同一阵转瞬即逝的清冽山风,转身离开。
坐似火烧身。
杂乱的思绪涌进少女的脑海中。
她伸出手摸了摸滚烫的面颊,好热。
和萧承豫成亲时,也没有这样的紧张。
正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裴景琛也觉得不可思议,脑海中又浮现起在生魇中见到的情景,这幅景象比梦中的那场婚礼更加热闹盛大。
最重要的是,新郎是他。
正大光明站在秦姝意身边,同她行三拜礼、饮合卺酒的人是他。
青年眉梢微挑,一双丹凤眼里蕴着无尽的笑意,唇角勾起,接过托盘上的酒,走进人群,接受众人的恭喜与祝福。
廊下走来一个身着月白色百褶如意裙的少女,精致的飞仙髻上斜插一支简约的银丝梅花簪,腰间系着半块墨色双鱼佩,身形高挑纤细,宛如月宫仙子。
只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月白细葛布直裰的男子,虽说这一身衣着用料都是上乘,但是那气质与身旁的少女比起来宛如天上地下。
裴景琛背着身,并没看见廊下的一男一女,反而是他对面的太子愣了神,原本要祝贺新郎官的话卡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身大红色婚服的青年察觉到萧承瑾的异常,转身依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见那两人离得极近,男子不知说了什么,那姑娘便盈盈一笑。
裴景琛看清女子的长相,又转过身子,自顾自地碰上太子的酒杯,意味深长地说:“那不是御史府的卢大小姐么?你这样瞧着人家做什么?” 萧承瑾面色愈发阴沉,“她身旁的人是谁?”
裴景琛思索片刻,“没见过,应该不是临安人士。”
话毕又疑惑地看着皱着眉的萧承瑾,一脸嫌弃地说:“你竟不知道?你不是素来很关注御史府么?怎么这会子又不知道了?如今他们二人这般亲密,啧啧。”
青年还没感慨完,就被面前的男子冷声打断,细听他的语调里还有些微不可察的愧疚。
“初入东宫,许多事都要打点安排,孤哪里还有时间盯着这些?”
“啧。”裴景琛轻叹一声,打量着他,又感叹道:“好好好,太子殿下如今是大忙人。那你就只管专注东宫里的那些事,何必看见人家就挪不开眼?”
萧承瑾直视着今天的新郎官,眸光晦暗不明。
“卢姑娘今
天来国公府,想必是专门来探望你那位世子妃,我记得世子妃还独自留在竹清阁,难免冷清孤寂,有个人过去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裴景琛接过他猝然塞过来的酒杯,一头雾水,“你要做什么?”
面如冠玉的太子殿下报之一笑,端的一派温润君子模样,“自然是去看看缠着卢姑娘的是什么杂碎东西。”
裴景琛挑眉,恍若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侧身让路,端着酒杯去了不远处的客人堆里。
萧承瑾穿着杏黄底团花锦衣,头束白玉冠,站在长廊的这一头,恍若不经意地看见了那边的一男一女,带着身后的内监走了过去。
卢月凝看见他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在此处能见到太子也是很正常的事,便恭敬地行礼道:“殿下万安。”
萧承瑾面如春风,大步上前,亲手将少女扶起,温声道:“卢小姐不必多礼。”
一旁的男子见他们二人这般互动,也皱了皱眉,面上迅速闪过一丝不悦,可看见卢月凝对这人毕恭毕敬,亦知不能开罪此人,便谄笑着也行礼问安。
萧承瑾神色仄仄,只敷衍道:“起来吧。”
当朝的太子强硬而不着痕迹地将那男子往后一挤,站在卢月凝身边的便只剩了他自己,他嘴角的笑愈发真切。
不等卢月凝发觉,他又上前一步,主动开口,“听闻世子妃此时正一个人待在竹清阁,卢小姐是要去找世子妃么?”
卢月凝被他的话岔开思绪,果然没有注意到身边已经悄无声息换了人的情景,也笑着答道:“回殿下,妾正要去找秦妹妹。”
萧承瑾脸上的笑更加温柔,宛如春日的柳枝微风,让人心生亲切之感。
他抬手唤来身后的内监,细心叮嘱道:“你们两个,送卢小姐去竹清阁,等卢小姐和世子妃碰了面,再回来。”
卢月凝心中又惊又喜,但还是下意识地拒绝,“妾找府上的侍女即可,不便劳烦殿下。”
萧承瑾的目光温柔似水,一双凤眼里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意,直直地望着眼前端庄婉约的姑娘,语调里隐隐夹杂着几分委屈。
“卢小姐是怀疑孤么?” “没有。”卢月凝连忙否定,只好对着萧承瑾一福身,有些局促地说:“如此,便有劳殿下和两位内官了。”
眼看着少女高挑纤细的身影愈走愈远,消失在拱墙后,萧承瑾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只是那副样子却让人不寒而栗。
分明脸上还带着笑,也还是凤眼高鼻的俊秀模样,可是青年的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浮于表面,带着几分阴沉的戾气。
他看着早退到一边、行迹瑟缩的男子,恍若不在意地开口。
“说说吧,姓甚名谁,以及,你和卢姑娘的关系。”
那男子被他这骤变的气势一骇,心里直打鼓,两股战战,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惊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说出的话也是稀碎,结结巴巴,“小人,小人姓周名滔,老家是徐州,徐州周家的,小人和凝妹妹是......”
“哦,徐州的周家啊。”居高临下看着周滔的太子发出一声长叹。
周滔壮着胆子抬头,正对上青年倨傲锐利的视线。
他心中慌乱不堪,如今这位太子脸上连那抹笑也没了,当下只能讷讷地磕头,大气都不敢出,亦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到了这位贵人的逆鳞。
然后他听到太子那堪称悦耳的温柔嗓音落在他的头顶,宛如催命符。
萧承瑾笑道:“谁允你直呼她的名讳?”
——
竹清阁里张灯结彩,一派祥和,院中只留了几个侍女,正三三两两地坐在廊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日这样热闹的排场。
世子是这国公府的少主人,世人都嫌他们世子不务正业、纨绔风流,如今见了今天这样的阵仗,她们亲耳听到好多人家都在暗暗惋惜没有同国公府结亲呢。
何况,世子妃远远瞧着就是良善可亲的主母,方才她们去小厨房拿垫补的果脯汤羹,送到房里时,世子妃笑得漂亮极了,还对她们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