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内侍见这位世子妃毫无咄咄逼人的谱,也不禁高兴了些,忙对着秦姝意恭维道:“世子妃深明大义,实属我辈表率。”
少女淡定地听着这内侍的迎合,适时轻咳两声,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裴景琛见状,脸上的表情倨傲至极,冲那内侍冷声道:“我夫人昨夜着了凉,一夜未休息好,还不赶快启程,让世子妃早点回府歇息。”
被他冷不丁地一催,内侍浑身打了个激灵,一个劲地作揖道:“是,世子说的是,此番倒是小人思虑不周了。”
秦姝意掀开车帘,果然见到已经提前坐在车里的秋棠,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又迅速放下帘子。
“秋棠姐姐,衣服都带来了吗?”少女坐稳后,压低声音问。
秋棠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点头道:“小姐放心,奴婢依着您的嘱咐,特地去城西的制衣铺里买的成衣,没人瞧见。”
“那就好。”秦姝意松了口气。 秋棠将布包放在一旁,担心地看着眼前的人,轻声问:“小姐,非去不可吗?其实老爷和公子都说了,咱们姑爷并非昏庸无能、拈花惹草之辈,您何必忧心?”
“好姐姐,”秦姝意侧了侧身,离她更近一些,表情更加凝重。
她沉声道:“就算不是为了世子,我也得去扬州一趟,至于这里面的事,待我回来后必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们。秦家那边我已经提前写了信,姐姐只管劝好春桃,守好国公府。”
秋棠轻叹一声,见她已经打定主意,也不再劝说,只低声嘱咐,“小姐和姑爷,一定要万事当心,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们都等着小姐姑爷。”
上次听到这话还是在冷宫里,秋棠姐姐被打发去掖庭的时候,如今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世轮回。
秦姝意握住她微凉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马车就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内侍尖细中夹杂着一丝畏惧的声音,“世子妃,已经到码头了。”
内侍讨好的话音刚落,马车里就传来女子剧烈的咳嗽声,随后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不慌不忙的掀开半边布帘,哑着声音开口。
“我身子实在不适,就不出去了,望内监同世子说一声,祝他此行顺顺利利。”
内侍听了这话却一脸纠结,不知该答什么。
这世子妃怎么也一会一个样,阴晴不定的?方才在国公府门口还答应得好好的,这一会又病的下不来马车了?
让他这个小宫人去触那位纨绔世子的霉头,倒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腹谤着,心里尽是不屑。
看来宫中传的伉俪情深,也不过是表象罢了,如今连最后一面都不想见,倒可怜了裴世子,情深似海却是付诸东流啊。
内侍冷笑一声,正阴着脸要反驳,却听到码头那边青年气急败坏的声音。
裴景琛的面色比他还差,怒道:“你们这群人是怎么办事的?看不出来这都是圣上御赐的珍宝么?粗手粗脚的!”
说完还踢了离自己最近的小厮一脚,指着这边的内侍道:“你们几个,全给我滚过来!”
内侍哪里还能顾得上这边马车里的世子妃深情薄情,一个劲对着身后几个年轻宫人使眼色,忙不迭地跑到码头那边,点头哈腰道:“世子有何吩咐?”
就在这群宫人离开后,马车上方才还咳得下不来的少女却一脸兴致盎然地掀开了车帘,只不过此时她已然换了一身衣裳。
不起眼的灰色长袍,乌发束起,顷刻之间这位清姿卓绝的世子妃,就变成了无甚出奇的小厮模样。
远处的裴景琛见她已然下车,也收敛了周身的怒气,在众人蹑手蹑脚收拾东西时,眉梢一挑,冲着秦姝意露出抹胸有成竹的笑容。
第61章
一群内侍们大气不敢出, 只默默地往船上搬着东西,故而也没有看到裴景琛刚才的笑。
待那些成箱的珍宝全部都安然无恙地放在船舱里,为首的紫衣内侍才弓着腰靠近站在一边的青年, 讨好道:“世子,都放好了, 连边角都不曾破损, 您要不去瞧瞧?”
裴景琛挑了挑眉,瞥了船舱一眼, 从袖中掏出早准备好的一锭银,扔到他怀里。
“郭内监办事,哪里还用得着裴某担心?”
银子还闪着雪白的光, 那姓郭的内侍接了,眼中直亮光,一时间语无伦次, “哎呦, 小人不过干了这点子顺手的活计, 世子真是折煞奴才了!”
话虽然这么说,手还是诚实地把那锭银子塞进了衣袖里, 突然想到马车里的世子妃刚才说的话, 他脸上又露出一番为难的神色, 嘴唇嗫嚅。
“世子, 世子妃她托小人跟您带句话, 道是现在身子实在难受, 下不得车,嘱托您一帆风顺。” 说完后他自知心虚地垂下了头, 认命般的伸了伸头。
左右话已经传到了,这裴世子实在心中有气, 依着方才那着急上火的模样,想必也会扇他两掌出出心中的恶气。
无妨,既拿了银子,就算挨顿打也值了。
一阵风掠过,郭内监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
想象中的巴掌却没有落下来,他扭头去看,却见束着高马尾的青年毫不犹豫地朝着停马车的方向走去。
“世子!”内侍喊了一声,青年却未曾停下脚步。
“您有话好好说,莫冲着世子妃发火啊!这,这!世子妃实在是身子不适的紧,才呆在......”
待郭内监走到近了些,才发现青年面色沉静,丝毫没有要发怒的前兆。
反而是待在马车侧边,语调轻柔地问:“夫人可是还不舒服么?唉,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夫人。回府后,你只管好好调养身子,万事不要操心。”
片刻后,马车里才传来一声沙哑的“好。”
真是冷漠的紧,郭内监听的一脸茫然。
如此看来这位世子妃对世子分明不上心,眼下还当着他们这些宫人,尚且如此敷衍了事,在国公府里,不知道又要摆什么谱。
这位世子妃,也太无情了些,在场的内侍们心中俱是如此想法,可是青年接下来的话又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裴景琛道:“我夫人身体不适,便先行回府了,恐不能与诸位同行,你们也早些回宫复命吧。”
郭内监本想再说两句送世子妃回府的客套话,现在却被他的话堵了个正着,又被这青年凌厉倨傲的眼风一扫,也不敢再胡乱开口,只好拱手应是。
待这群内侍和恒国公府的马车都离开后,秦姝意才从一边藏身的木架后走了出来。
裴景琛见到她,立马迎了上去,含笑道:“夫人这招金蝉脱壳之计,真是用的妙极了!”
他眼神里的欣赏毫不遮掩,明晃晃地几乎要溢出来,秦姝意被他这样直白的目光看着,脸上也有些不由自主地发热。
好在裴景琛看出她的羞涩,并没有再多说,谨慎地望了一圈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放心地带她上了船。
——
临安到扬州,一路顺风,水路畅达,至此也不过一天半路程,但因着秦姝意未曾走过水路,故而初初坐船,还是难免头昏脑胀。
裴景琛见她唇无血色、面色苍白,不免心疼,多次下令,让船夫慢些、再慢些。
可是还是拗不过强撑着面色不虞的秦姝意,好说歹说,二人交涉一番,这才用了两天半的时间赶到扬州。
待下了船,裴景琛也并未按照原计划先去拜访太守府,而是带着病仄仄的秦姝意回到了客栈。
客栈地方不大,胜在布置清雅简朴,此时没多少客人,二人刚进来,方脸阔额的客栈老板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但见这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怀里还搂着一个穿着粗布灰袍的小厮,他也是一愣,但还是殷勤地问道:“公子是要......”
“住店,一间房。”还没等他说完,青年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从头到尾始终都粘在怀里的人身上。
“世,公子?”他怀里的小厮看起来累得够呛,疲惫不堪,强撑着精神站直了说:“开两间吧。”
裴景琛深皱眉看了还在讲条件的秦姝意一眼,心里尽是无奈,自己
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开两间房呢?
若是他不在她身边,这一晚上过去只怕高烧昏过去都无人知晓。
他冷冷扫了一脸震惊的客栈老板一眼,沉声道:“没听到么?我说一间。”
客栈老板被他这彷佛下一秒就要打家劫舍的语气吓的浑身一激灵,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拨弄算盘的动作都有些急促。
“啪。”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青年眸光幽深,锐利如刀,十分不耐烦,“这些够不够?”
“够,够了够了。”老板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上、上楼左转第三间。”
秦姝意怔怔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两条腿彷佛灌了铅,脑子也生了锈,根本没心思反驳,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晕,无力地倚着青年的胸膛。
裴景琛看着面前的楼梯,又低头看了怀里安静垂着脑袋的少女,心中又是一酸,一双丹凤眼里失了来时的意气,尽是对她的担忧。
“早知道不带你来了。”
他恨恨地说了一句,语调怨怼,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微微使力将怀里的人拦腰抱了起来,一步步朝着楼上走去。
刚被老板喊过来,本来要带客人上楼的小厮愣在一边,还是出口低声问道:“掌柜的,这,咱们还上去吗?”
“混小子!”客栈老板闻言剜了他一眼,“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你瞧那一身衣着,尽是上好的杭绸料子,全扬州也找不出来十匹。”
他夸赞的话音一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现在上去,你是不是还嫌自己活的不够长?非得让贵人打你一顿,你才痛快是不是?”
肩上还搭着条白汗巾的小厮听了掌柜说的话,只觉得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青年身高腿长,转眼间已经不见踪影。
掌柜想着方才那两个人的关系,不禁浮现出许多猜测。这打扮分明是一主一仆,可是那光鲜亮丽、气质清贵的公子哥却对一个小厮这般在意,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
他的脑海中恍然想到那小厮的模样,虽然面色苍白、疲态尽显,可是眉眼鼻唇长得属实是不错,甚至隐约间还能看出几分女子的清婉意味。
掌柜自以为发现了真相,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方才的公子哥面容也实在是好看,秾艳至极,这样拔尖的样貌只需看上一眼便会叫人终身难忘。
不过想来肯定难以找到能与他的长相相匹配的人,所以才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样一个貌若好女的小厮,来满足自己特殊的癖好。
这世间不知又要有多少姑娘伤心难眠了,两个这般好的郎君,竟?唉,掌柜的轻叹了口气,复又喜笑颜开地把桌上的一锭银收了起来。
他的银子还没捂热乎,楼上又传来青年一道冷冽的声音,方才刚上楼的公子哥正垂眸打量着他。
“去把全城最好的大夫找来,诊金不是问题。”
这人的视线实在是骇人,掌柜才缓过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见到他总觉得自己矮人一头,莫名生出折服的冲动。
他连连应道:“是,是,公子放心!”
裴景琛见他答应了下来,这才转身回房,关上门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女,满目忧色。
他轻声唤着秦姝意的名字,坐在床边,将她扶起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距离,一脸不忍地将她揽在怀里,把温度正合适的水放在少女干裂的唇边。
“秦姝意,听话,就喝一口,自下了船你还没喝水。”他轻声细语地劝着。
秦姝意虽然脑袋发胀,昏昏沉沉,但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喝水,可是她实在是喝不下去。
虽然这次来扬州,满打满算只走了两天半,可是她晕船晕的厉害,腹中颠得七荤八素,不仅吃不下东西,现在见了水也想吐。
她勉强睁开双眼,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里面晃着的水波又让她联想到了坐船时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摇了摇头。
“世子,我喝不下去。”少女的声音沙哑。
裴景琛没晕过船,身边跟着的也都是些皮糙肉厚的粗汉子。此番是真的不知道竟有人能晕船难受到如此地步,偏偏这人还是秦姝意。
他的眉头拧的打成了结,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这些天在船上,看着她强撑着精神也要来的样子,裴世子没有一刻不在后悔。早知当初在府里时,就应该狠狠心,拒了她。
可偏偏每次只要她露出那样失望的表情,他又总是舍不得,每每都是先败下阵来,实在是不应该。
都怪他,将她纵成了现在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
从前总以为自己是这姑娘的后盾和退路,真是太自负了。
“秦姝意,你喝不喝?”裴景琛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