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点头,一脸欣慰的表情看着他,“正是。”
大夫将花巳节的轶闻趣事讲了一遍,见到这青年时不时往屋里看一眼,心中了然,恐怕他还在担心那姑娘,自己也不再久留,转身下了楼。
秦姝意半倚在床上,方才听了大夫的话,也知道不能久睡,只好从一旁的角落里掏了一个陈旧的话本看,勉强用来打发时间。
“世子!”裴景琛正要进屋时,身后忽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正是先他一步到了扬州的成均,快走两步到他面前,在他行礼之前,裴景琛连忙伸手支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成均提前乘了快船,被裴景琛派来打探扬州的局势。
他四下一望,轻声开口,“公子放心,属下已经去了一趟太守府,按您之前吩咐的都同他们提前说了。”
“杨太守是何反应?”裴景琛兴致盎然地问。
“全如公子所料。”成均眼中尽是敬佩,激动地回答。
裴景琛剑眉微挑,露出一抹尽在掌握的笃定笑容。
“如今淮扬便是一块肥肉,上至太守,下至盐商,尽是一丘之貉。我们既带了圣旨来,就是要从他们身上扒一层皮,他们不慌才怪。”
明明手忙脚乱、根本静不下心,却还要摆一桌鸿门宴,来试探以裴景琛为首的这群人的态度。
倘若能诱惑住他们,那便是又搭上了京里的船,又保住了自己牟利的东西。
可惜,来的是恒国公世子。
这样的如意算盘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这位裴世子现在并没有正面和他们对上的心思,哪里有刚来就对簿公堂的道理?何况秦姝意现在还病着,他更没心情去那群老狐狸面前周旋。
干脆晾上几天,静待这湖底的大鱼露头。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是只要时间拉长,这群人就越坐不住,到时候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对他们也就更有利。
那就等吧,他这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似乎想到什么,他又唤住成均,拿出早先老大夫写好的药方,叮嘱道:“按这个方子去给夫人抓药,顺便买些好蜜饯来。”
成均点头,将药方折好放在袖中,转身就要走。
裴景琛又拽住他,另外补充道:“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买一枚茶花佩和桃花簪,就说是今晚花巳节要用的东西,买最普通的款式,老板自然知晓。”
成均有些疑惑,京城什么好玉佩、好簪子没有,何必在扬州买普通的首饰?但看到青年脸上认真的表情,他并没有多问。
反正世子说了,他就按着吩咐去做,总不会错的。再说了世子妃现在还病着,兴许世子是为了买些小玩意来逗夫人开心些,也是人之常情。
成均离开后,裴景琛才转身回房,看着床榻上百无聊赖读话本的少女,见他进屋也只是惫懒地抬了抬眼皮。
青年神采奕奕,含笑提议道:“秦姝意,今晚是扬州的花巳节,我们去放花灯吧?”
第63章
秦姝意一愣, 只听见他说了个什么扬州的节日,将手中的话本放回原处,勉强坐直了身子。
裴景琛走上前, 蹲在床榻边,笑问:“今晚是花巳节, 热闹极了。咱们如今好不容易来了这儿, 哪有不去凑个热闹的道理呢?”
秦姝意歪着脑袋思索片刻,这才想起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正对上青年期待的直白眼神。
“可是我们既到了扬州,你如今又是手持谕旨的使官,不做正事, 反而先出去参加花巳节,若是被有心人编排,怎么办?”
“哈, 不会的。”裴景琛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眉梢微扬, “你以为我当初为何突然让成均先行?难不成是让他来扬州替我寻摸好吃好玩的么?”
他拉长尾音,解了秦姝意心头的疑惑。
“他已经同杨太守说了, 我们这一行舟车劳顿、很是疲惫, 难以操持收盐一事。”青年清冽悦耳的声音顿了顿, 又意味深长地说:“暂且搁置, 望太守大人见谅。”
秦姝意闻言却没忍住, 扑哧一笑。
“世子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法子?倒也算是一箭双雕, 既打压了这群人的嚣张气焰,又为自己站稳脚跟争取了时间, 也不失为一个实用的好法子。”
“真的吗?夫人也真心觉得我想出来的这个法子好?”裴景琛眉梢微扬。
秦姝意点头,“那是自然。”
她自然觉得不错, 毕竟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这个办法所造成的结果对恒国公世子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何况正如裴景琛之前说过的,虚名这种东西,对他而言,从来就不重要。
所以扬州太守想要烘托舆论气氛、摆下鸿门宴,邀请他过府一叙的渠道,根本就行不通。
现在被裴景琛这突如其来的拒绝一打岔,这群人只会更加惴惴不安,连夜想后招,哪里还有心思关注这位从京城来的裴世子去哪儿做了什么?
就算是好听的话说一大箩筐,裴景琛这人也只会故作无赖,装出一副根本没听见的样子,还要笑眯眯对来人问一句。
“劳您再说一遍,方才走神了。”
这人惯会揣摩人心,在无形之中给人施加压力。
兵不血刃,达成目的。
“夫人既真心赞赏为夫,想必现在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裴景琛离她更近一些,热情极了,又邀请一次,“事不宜迟,若是错过了,下一次兴许就没有这样巧合的机会了。”
“何况方才来看诊的老大夫也说了,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宜长久闷在屋里,还是出去透口气的好。”他又拿出医嘱,理直气壮。
秦姝意方才的笑没停,被他现在这个样子一逗,心情莫名舒畅许多,胸口长久不散的郁气也得到了缓和。
分明是个已经弱冠的青年郎,现在这个模样看起来却分明像个可怜巴巴的稚童,千方百计求着身边的人一起出门寻点有趣东西。
秦姝意唇角的笑意更深,答道:“好。”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心中对眼前人的看法鬼使神差地发生了许多变化。
若是放在以往,对这种突如其来、计划之外的邀请,她只会断然拒绝,不会犹豫半分。
可是现在,在她和裴景琛之间,却有些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
有欣赏和期待,还有脑中不断蹦出胡闹的想法,她甚至学会了耍无赖。
——
扬州的夜比起临安还要温热些,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不同的和煦,吹在脸上并不让人觉得瑟缩,倒像是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拂过面颊。
三月十八,虽然已经过了月中,然幽蓝色的广阔夜幕中依旧挂着一轮皎洁明亮的白玉轮,围绕在月亮周围的是无数颗闪闪发亮的星子。
如今是晚上,又值热闹的花巳节,街上人来人往。
“若是还穿着白日里小厮的灰布长袍,反而更加引人注目,倒不如以夫妻的身份示人,方能更好地融入当地的氛围。”裴景琛如是说。
虽然隐约觉得这番话有些不合理,但当看到他信誓旦旦的表情时,秦姝意压下了心中那些细微的疑惑,同他所提议的一样,换上了布包里的女子钗裙。
可是当拿出布包里的衣服时,秦姝意还是不禁愣了愣神,一身面料上乘的青绿色百褶罗裙,还放了一枚篆着茶花的玉佩。
少女抬眸,看着不远处穿着鸦青色暗纹直裰的青年。
真是用心,以夫妻的身份出门,还要专门去找两身相同颜色的衣服来。
这样想着,人已经换好了衣裙。
她又翻看着那枚茶花玉佩,做工质地倒是看不出什么出彩之处,反而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首饰。
但既然裴景琛送来放在布包里,想必是让她戴着。
可就在她要将那枚玉佩挂在腰间时,裴景琛却出口打断了她,“这不是让你戴的。”
秦姝意一愣,反问道:“那给谁?”
裴景琛见她怔愣,蓦然想起来还没同她讲过这花巳节的风俗,遂向前走了两步,耐心地将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全说了一遍。
“原来还有这样的风俗,倒也稀奇。”秦姝意听完,方松了一口气,将玉佩递过去,“那还是世子自己戴着吧。”
岂料青年却完全没有要接过玉佩的想法,反而快步走到她面前,伸开双臂,露出遮掩在衣袍下,劲瘦有力的细腰。
秦姝意震惊地睁大了双眼,这是要让她给戴?
裴景琛眼中的笑意未散,一双丹凤眼宛如蕴含着将人融化在其中的暖意,音调里却还带着隐隐约约的委屈。
“夫人,许是这几天在船上颠簸的厉害,我这右肩膀实在是痛极了,现在连动都撕心裂肺般的疼。”青年一面说,一面尝试着扭动自己的胳膊,却痛得轻嘶一声。
秦姝意忙扶住他的右臂,还没来得及思索,嘴里的话已经出了口,秀美的面庞上尽是担忧。
“你别动了,我来吧。”
裴景琛听她答应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骄傲笑容,站直了身子,不自觉地离这姑娘更近一些,嘴上却还说着,“有劳夫人。”
少女纤细柔软的手指摩挲在他的腰带上,动作异常轻柔。
在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女乌黑的发顶,看不清她清晰的面容,却能感觉到腰间手指的停顿。
察觉到她的动作之后,裴景琛的脊背僵直,心脏一声声跳得飞快,似乎下一秒就要蹦出胸膛,连带着呼吸也更重。
玉佩的细绳穿过腰带,在少女灵巧的手指下翻飞不断,终于打了最后一个结。
目光落在青年腰间系好的玉佩上,秦姝意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现在看这玉佩的眼神也愈发欣赏。
都说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可这话放在裴景琛身上却并不适用,他这样的姿容,就算是穿上破破烂烂的乞丐服,也照样别有气势。
譬如这枚茶花玉佩,无论是做工,还是质地款式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首饰,扔在地上也不见得会有人去捡。可是如今戴在他身上,反而显得清贵了起来。
正在她沉浸在欣赏这枚玉佩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头发上被人放了个东西,她连忙伸手去拿,却正好撞到另一只手。
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原本微凉的温度也渐渐升高。
“别动,还没戴好呢。”头顶上传来熟悉的悦耳嗓音,眨眼间的功夫,他又笑道:“好了。”
秦姝意抬起头,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眸。
裴景琛变戏法般的从身后掏出一张铜镜,不大,却正好能映出人的面容。
“快看看。”他又轻声补充道:“和茶花佩是一对的。”
秦姝意看着铜镜里的那张脸。
如他所言,确实在绸缎般的乌发上发现了一支淡粉色的桃花簪,做工并不精细,但簪头上的那朵桃花却刻的精细,栩栩如生。
不知为何,她的心脏彷佛漏跳一拍。
然而这奇异的氛围还没维持一秒,她又看到青年举着铜镜的右胳膊,分明稳得很,连支撑不住、颤抖的动作都不曾有。
偏偏裴景琛自己还全然不觉,胳膊举得更高了些,坦然接受着这姑娘停在他身上打量的目光。
那样子分明像极了开屏的孔雀。
下一秒,秦姝意笑着开口:“世子的伤好得挺快。”
不妙!这姑娘分明还笑着,可裴景琛硬是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将铜镜放在身后的桌子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揉着自己的右肩膀,一脸委屈地看着她,“这,我这......”
秦姝意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竟也将这人桀骜乖张的模样学到了两分神似。
“哦?世子你似乎忘了上次伤到的是左肩。”
说罢耸了耸肩,转身离开了房间。
裴景琛留在原地,哭笑不得,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以前总想着让她对着自己时,能娇纵些、跋扈些,可是今日期盼已久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还难免有些恍然,心中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
房间临窗,还开着门,各种嘈杂的声音涌到耳中。
这一切都是真的,裴景琛想。
秦姝意走了一半又折返回来,果然见到顿在原地的青年,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随意地倚着身后的栏杆,啧了一声。
“你还去不去啦?”
裴景琛被她这清脆的声音猛地拉回现实,整个人背对着身后的无穷夜色,屋中的烛光照亮他俊美的面庞,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他笑道:“当然要去!”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客栈中却是冷清的很,连客栈老板都出了门,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这花巳节更好奇。
空荡荡的大堂中只坐着个肩搭白汗巾的小厮,听到楼梯处传来的咯吱声,连头都懒得回,只随口恭贺道:“本店亥时三刻打烊,您二位莫要回晚了。”
“我们记下了。”传来青年含笑的声音。
这声音倒是低沉悦耳,听着年纪不大,想到今天办理入住的客人,小厮脑海中猝然闪过一个人影,忙吐出嘴里的瓜子壳。
只看见了两个背影,左边那个正是今天中午上楼的公子哥。掌柜的临走前特意叮嘱过,二楼住着个贵人,需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来伺候,不可慢待。
可是右边那个?小厮回想着今天见过的人,笃定自己从未见过一个女子,且那姑娘的背影纤瘦窈窕,远远一望便知是个佳人,他怎么会没印象呢?
“咳咳。”这样想着,才发觉自己看的入迷,竟将没吐干净的瓜子皮咽了下去,登时一噎,连忙重重地锤着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