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了那么多年的花巳节,公子总算是开了窍,若是将这桩好事告与大人,府里肯定要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地庆贺好些天。
这小厮同他的主仆情谊最深厚,能猜到这儿,杨止翊也并不意外,摇头道:“没成。”
小厮一脸震惊,凑过去问:“这怎么可能呢?”
杨止翊垂眸浅笑,端的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哪怕是站在这样的闹市之中,也丝毫不折损身上那股温雅的文人气。
“那姑娘已有夫家。”
原来是有妇之夫。小厮心叹,公子好不容易碰上个喜欢的,生了旖旎的心思,可是对面居然已经许了夫家,真是造化弄人。
思索片刻,临到府门口,他似乎终于打定了主意,压低声音道:“公子,若是您真的喜欢,以咱们大人在扬州的地位,将人娶过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杨止翊的脚步微顿,蓦然停住,脸上的表情却无一丝要开玩笑的意味,只盯着面前的小厮,温声开口。
“她同那位郎君的感情很好。”
那位姑娘若是真对自己不同,就不会这样冷漠疏离,多番推辞,以至于后来不耐烦了才打算接过桃花簪速速离开。
她对自己,分明无情,可他当时实在是昏了头,竟也那般纠缠。
可是少女对自己的郎君却不一样,他看的清楚,当那青年出现的时候,少女的眼睛里分明亮了亮,整个人的神情也一瞬间放松。
若是夫妻感情不和,她不会这样雀跃而欢喜,心生期待。
在生人面前,那姑娘就像只小刺猬,紧紧地用一身刺来包裹住自己;可是当站在郎君身边时,又收敛了尖锐的刺,卸下了伪装,露出柔软的肚皮。
他明白,那是喜欢。
杨止翊心中莫名闪过一丝酸涩,诚然他也觉得那姑娘千般好、万般好,只见她一面,却觉得内里的灵魂被撞散。
可是她很开心,单这一点,他就输了个一败涂地。更罔论按小厮方才提的馊主意行事,那更不是君子所为。
但青年也没有急于训斥,只是压了压声音,嘱咐道:“以后不要提起这种话。”
复又想起什么,他又认真地补充,“亦不要跟我父亲提起今晚的事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特意再强调一遍了吧?”
听他语气转变,小厮自然明白自家公子心中虽然惋惜,却也不会采纳他的主意,但毕竟了解公子的性情,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杨止翊见小厮答应下来,语重心长地说:“真娶过来,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又有何益处?”
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还挂着金字牌匾的公府,他沉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无奈,“不过是徒增一对怨偶罢了。” ——
待出了那条长街,眼前的路也顿时宽敞起来,人群四散开来,连带着鼻腔的空气都清新许多,夹杂着岸边的草木清香。
天边皎月明亮,一条长河被映衬在月光和无数的花灯之下,隐隐漾着清波,河两岸早已摆满了各种摊贩,最多的还是卖河灯的货郎。
摊子前尽是站着的男男女女,甚至还有稚童和年迈的老者,都在仔仔细细、兴致勃勃地挑选着一会要顺河漂流的河灯。
诚如老大夫所说,花巳节的永定河果然是热闹极了。
“娘子好没良心,我早同你说过了那簪子和玉佩的寓意,谁料你还要接那姓杨的簪子?”裴景琛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嘟囔着。
这一路上二人都没说话,现在好不容易开了口,秦姝意的注意力却全在两边的河灯摊上,只随口答道:“那我最后不是没要吗?”
裴景琛微微讶异,薄唇紧抿,手指紧攥在一起,垂眸反问道:“什么?你竟还真的想要他那玩意儿不成?那我怎么办?”
“放心,我不要。”秦姝意刚说完,又看见左前方的摊子上摆了一只做工精细的莲花灯,雕刻的栩栩如生,花尖处还缀着一点红,漂亮极了。
“那你就没想过,我会不高兴么?”青年的语调里夹杂着一丝委屈,抬眸却不见面前的少女。
这话消散在夜风和嘈杂的人声中,秦姝意早快步走到那摊贩面前,小心翼翼地将那莲花灯托在手中,眸中俱是欣赏与喜爱,自然也就没听见方才的话。
裴景琛看着不远处窈窕的身影和她半边秀美的侧脸,叹了一口气,将心中委屈的情绪压了回去。
左右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这些话,这些隐藏在心中的想法,他日后可以一一说与她听。
今日错过了,还有明日、后日,还有漫长的一生。
“好看么?”秦姝意看着走到身边的人,将那盏灯贴在颊侧,歪了歪脑袋,笑着问。
少女抱着灯,面容娇俏,语调轻快,桃花眼笑得弯起,颊边梨涡若隐若现,像是无意间坠入人间的百花仙子。
饶是知道她美,这一刻裴景琛还是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微微愣神,面前的人影与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渐渐重合,很美。
“很好看。”青年眉眼飞扬,唇角不自觉勾起。
有这样一对金童玉女站在摊子前,竟成了小贩的活招牌,很快摊子前就围了一圈人,都挑起了摆放整齐的花灯。
“小人我也是沾了您二位的光!这只灯同夫人手里拿的正是一对,便送予公子了。”小贩笑得脸上褶子一颤一颤,将灯递给裴景琛。
“祝您二位情意绵长,今朝更胜昨朝!”倒也难怪是专门在花巳节出来摆摊贩卖的货郎,嘴里恭贺新婚夫妇的俏皮话张口就来。
今朝情意更胜昨朝?裴景琛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倒是句妙语,给那小贩的钱又多加了两吊。
二人提着灯沿着河岸走,岸边载着一排柳树,三月正值柳树抽枝的时节,细长的柳枝在风中飘荡,宛如姑娘微微扭动的腰肢。
站在河边,秦姝意正要将那河灯放在水上时,却被身边的人握住手腕。
裴景琛笑着解释:“老伯说了,这放河灯可是有讲究的。要提前许好心愿,再把灯放走,不然就得不到花神庇佑了。”
闻言,秦姝意将灯托在手里,眸中微微讶异,“你竟信这些么?”
少女的话清晰地落在他的耳朵里。
“从前不信。”青年笑着回答,“现在信了。”
秦姝意狐疑地看他一眼,她也听父兄说过,征战沙场之人最忌讳神佛一说,只因他自己就带着满身杀伐的罪恶。若是再信这些,恐怕还没开战,已经晕了一大片。
听着裴景琛截然不同的回答,她心中疑惑更盛,还是开口问道:“那为什么又信了呢?”
裴景琛不假思索地答道:“有家室了,就有了牵挂,总要寄托点东西护佑我的妻子。”
兴许是今夜的风开始燥热起来,连带着她的面颊也微微发烫,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声,一声声飞速地敲打着。
良久,少女彷佛释然般一笑,声音低得听不清。
“我从前也不信,后来信了。”
因为自己经历过转世这样看起来无比荒谬的事情,因为梦境和生魇都在上演着上辈子的每一幕,所以她开始相信这世间有天道、有神佛。
秦姝意扬起白皙的面庞,第一次撞上青年的目光,不躲不闪,就那么望进他的眼底,看着那其中倒映出来自己的身影。
“倘若天道有知,望它护佑夫君得偿所愿。”
天道有知,所以裴景琛,你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
虽然她不知道这人的愿望是什么,但她想为他祈祷。
无论是数不胜数的财富,还是万人之上的权势,抑或是最普通的,身边亲友平安喜乐,她都祝裴世子,得偿所愿。
秦姝意前面那句话虽然说的声音小,但裴景琛还是听了个大概,但她又说了后面的话,想来是不愿提起突然信任神佛的原因。
她不想说的,他自然不会追问。
只是后面那句,祝他得偿所愿吗?
漫天的繁星倒映在青年的眼中,周边越是热闹,他的容貌也就更加摄人心魄,带着蛊惑力极强的美感,他笑得很开心,意气风发。 “秦姝意,我的心愿,已经达成了。”
裴景琛的嗓音一贯清冽,尾音上扬,自从见到她的第一刻起,他就很开心。
心愿达成,更开心。
而娶她为妻,就是他埋藏在心底,从未与外人言的心愿。
临安礼部尚书府的秦大小姐,是他不敢触碰的明月。
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上这姑娘了。
所以在西北的风沙里,心急如焚地等着临安来的信。
只因为,信中会提到那位秦姑娘。
时光如流水东逝。可在他的心里,无论是当年的小丫头,还是如今的世子妃,他的心中始终有也只有她一个人。
此后,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义无反顾地陪在她身边。
秦姝意抬眸看他,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
她依旧不知道这人的心愿是什么,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世子平平安安,就不算罔顾前世那些偿还不清的恩情。
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
少女没有多问,转身走到河边,对着天边的那轮皎白的明月,缓缓闭上了双眼,双手在胸前合十。
再睁眼时,却见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边,亦是恭谨的姿态。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裴景琛笑问:“娘子许的什么愿?”
秦姝意眨了眨眼,清脆地答道:“心愿心愿,自然是心底的愿望才算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说罢重新去提灯,顺便将裴景琛放在一边的那盏莲花灯也拿了过来,递给他道:“世子说的,心诚则灵,花神娘娘才会庇佑我们。”
少女俏生生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裴景琛哭笑不得。
他挑了挑眉,亦是十分无奈,将灯复又放在波光荡漾的水面上,笑着问:“那你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么?”
“自然想......”秦姝意的话刚说出口,想起自己方才说的“心诚则灵”,只好咽下说了一半的话,摇头道:“还是别知道了。”
裴景琛俯下身子看她,嗓音里带着鼓惑人的意味,拉长了声音,“真不问问么?万一跟你有关系呢?”
离得太近了,她鼻端甚至能嗅到那股淡淡的冷竹香。
秦姝意有些局促,心中默念着清心寡欲的口诀,语气十分笃定,“我可不想知道,你千万别说。”
她虽然嘴里振振有词,反驳得笃定,但心中却有种不合时宜的期待,竭力压着好奇的心思。
什么心愿,会跟她有关?
“我偏要说。”裴景琛离她更近一些,笑着开口,“那就是,听娘子的,我不说了。”
秦姝意听他话音,都支起了耳朵,谁料他话音一转,居然又改了主意。
现在她是心里攒着一肚子的气,难与人言。
偏偏这人的话听起来还真是在为她着想,外人听了,还要夸赞一句,这是多么好的夫君啊!
只有她知道,这人温柔体贴的表面下藏着一颗恶劣的心,尤其是来了扬州,离京城远些,他也更喜欢和她玩闹,揶揄逗弄。
但秦姝意显然忘记了一点,其实她自己在离开波诡云谲的临安之后,心思显然轻松了许多,和裴景琛之间也更亲密,所以才会应和着他的玩笑。
将这些想法都抛在脑后,她看着手中的灯,将它放在了水面上,唯恐流不远,还顺水推了一把。
两盏栩栩如生的精美莲花灯顺水而流。
秦姝意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两盏灯,心里却不由得想起了方才不肯说的愿望,唇角勾起。
除了报仇,她也想家人平安,还有裴景琛平安。
她不求财富权势,只求他们平安。
她想得入神,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青年将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深深刻在脑海里,只觉得越看越喜欢,每一日都觉得,今天的她也比昨天更好看些。
他只许了两个愿望。
海晏河清,以及他的妻子无忧无虑。
第65章
江南水乡, 三月的天气里还带着湿润的潮意,这几日竟下起了小雨,推开窗子, 只能看见青石板街上从街头飘到巷尾的油纸伞,意蕴悠长。
前些日子的花巳节上, 秦姝意玩了个痛快, 回客栈后心满意足地睡下,尽管身下的床铺跟京城的难以媲美, 却睡得极香甜,也没有再做那些噩梦。
次日只觉得在船上颠簸的难受已经好了许多,人有精神, 身上也有力气。
然而裴景琛却依旧觉得这还不够,硬是借着外面下雨的借口,又带她在客栈歇了两天。
而他自己, 秦姝意看向站在窗边, 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青年, 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一场雨,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什么都干不成, 只好日日大眼对小眼地在这间屋子里呆着, 偏偏他还一脸满足, 高兴的很。
“雨都停了。”秦姝意托着下巴开口。